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总算放晴。
帝京城内到处水雾暾暾,像泡在瑶池之中,大相国寺头顶还架起了一弯彩虹,引来无数人驻足围观。
一枕春的几个花娘,也纷纷撑着栏杆,朝那七彩流光处张望。
今天是廿日——
红姑每月出城打醮,为自己祈福的日子。
早年一枕春刚开张,可谓事事不顺,有回还险些闹出人命,叫官府把店给封了,直到一位修为颇深的老道,为红姑指点迷津,一切方才步入正轨。
自那以后,红姑对鬼神之事就颇为信仰。
平日再忙,她都会抽空念上两遍《南华经》,每月廿日还会专门挤出时间,去观里上香。前前后后加起来,已坚持了有小十年,风雨无阻。
今天也不例外。
天刚蒙蒙亮,她便着人套好车马,带上一应物什,直奔城郊白鹤观。
一枕春内的大事小情,则全交由她身边的章嬷嬷打理。
而那章嬷嬷,却是个惯会阳奉阴违的主儿。
红姑在的时候,她能恪尽职守,把一枕春当成自个儿的心血爱护,一片灰也舍不得叫它沾。
红姑一走,她便立马显了原形。
人也不管了,帐也不查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没人喊,她就不起来。
有客来,她便出来敷衍一下;无客,便干脆窝在屋子里打叶子牌,一闹就是一整天。
好好一个吟诗作画的风月之地,硬是叫她折腾得比地下赌场还乌烟瘴气。
红姑要是知道,定要削她一层皮。
可于林嬛而言,这却是个难得的转机。
而今林家的确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可若说完全走投无路,倒也未必。只要能让林嬛出得一枕春,一切就还有希望。
若是红姑一直在楼里坐镇,她确实找不到半点空子,可若只有章嬷嬷,情况就不一样了。
章嬷嬷没有红姑心思缜密,也不及红姑尽职。有她当家,大家都跟着一块犯懒,楼里守备也最是松散。若想蒙混出去,只能趁这天。
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要再等一个月。
林嬛半分不敢懈怠,早在半个月前打听到红姑这个习惯,她就已经开始筹谋打点。一切隐忍等待,也都是为了这一天。
待到整栋楼都如愿叫章嬷嬷折腾得昏天黑地,买通的龟奴也帮她把灵犀阁外监视的护院都调开,林嬛便立马领着夏安,自小门溜出,马不停蹄奔向城西。
那里有一家糕点铺子,住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妪,姓盛,乃是当年林嬛的母亲虞氏出嫁帝京时,从扬州老家带过来的陪房妈妈。
早年,她也在永安侯府做事,对虞氏忠心耿耿,林嬛的哥哥就是她一手带大的。
若非虞氏二胎难产而亡,林、虞两家就此决裂,她也不会离开侯府,自立门户。
对虞氏,林父心里始终有愧,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忘记照拂虞氏留下的旧人,尤其是这位盛嬷嬷。每月例银照给不说,逢年过节,他还会让林嬛兄妹二人过去探望,送些必需品。
盛嬷嬷虽对林父心有芥蒂,但对虞氏留下的这双儿女,却视如己出。
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自己舍不得享用,全都留给他们。林家出了事,她也是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吃不好,睡不香,人活脱脱瘦了一圈,铺子也顾不上打理。
今日得见林嬛过来,她才总算打起点精神,挣扎着从榻上起来,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哎哟,我的好姑娘,这些时日过得可好?有没有挨欺负?”
想到那一枕春是个什么虎狼之地,盛嬷嬷心又碎成了齑粉。
“夫人在世的时候,就劝过你爹,让他别冒进!别冒进!多想想自个儿家里人,他就是不听。头先把你母亲搭进去了不算,现在又来祸害你们兄妹俩,真是……唉!”
她捶胸顿足,愤恨不已。
林嬛怕她把身子哭坏,忙扶她回榻上坐好,帮她拍背顺气,“嬷嬷莫担心,念念没事。那一枕春虽不是个正经地方,但至少吃穿不愁。眼下陛下还没正式给父亲定罪,那些人也不敢拿我怎样。我在那里待着,可比去天牢里头舒心许多。”
“姑娘总是这般心宽,丢油锅里头,都能当自个儿是在泡汤池。”
盛嬷嬷长声一叹。
不过经这一安抚,她心气儿的确顺畅不少。
于是暂且不想这些人力之外的事,只握住林嬛的手,问:“那地方不是你想出来,就能随便出来的。姑娘为走这一趟,只怕没少花心思,可是有什么事,需要老奴帮忙?”
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老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林嬛也不浪费时间,单刀直入道:“念念今日冒险前来,确是有事,想请嬷嬷帮忙。就是不知这些年,嬷嬷跟外祖父家,可还有联系?”
盛嬷嬷眼皮突地一跳。
林嬛的外祖父,便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儒,虞燕山。
传闻,他师承孔家正统圣学,有麒麟经世之才,出师后便一直在老家扬州的私塾传道授业。
一月虽只坐堂五回,却每每都能引得万人空巷。
连先帝也慕名赶来,猥自枉屈,三顾他于草庐之中,只为请他入东宫教导太子。
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便是后来,他厌倦朝堂,致仕归乡,再不问世事,陛下也不忘打发人过去慰问。遇上难以决断之事,也会书信于他,征询他意见。无论最后是否采纳,至少态度在那。
所以林嬛才敢斗胆,请他老人家出山,为林家说话。倘若能成,林家至少还有希望。
可想说服他老人家,又谈何容易?
外祖父什么脾气?熟悉他的人都一清二楚。
执拗、强势,又特别护短。
早年他因醉心仕途,忽略小家,连累外祖母为他累出一身病,是以致仕之后,他对家里人都格外维护。
林嬛的母亲又是他的老来幺女,自是备受宠爱,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皇子扯她头发,他老人家都能为她上御前告状,摁头让一个天潢贵胄给他的宝贝女儿道歉。
可后来这样的掌上明珠,却因为给一个外人生养孩子,永远与他天人永隔……
换作林嬛,她也接受不了,定要揭了那人的皮!
是以出事那会儿,家里那般艰难,林嬛也从未动过念头,向他老人家求援。便是现在,她心里也仍旧惴惴。
可再难也得上啊,总不能真就待在一枕春等死吧?
闭眼深吸一口气,林嬛正色道:“念念知道嬷嬷心中有怨,不肯帮我父亲。也知道依照外祖父的脾气,无论谁过去当说客,都会受其迁怒。倘若念念身边还有其他人可用,也绝计不会寻到嬷嬷这里,让嬷嬷为难。”
“但也请嬷嬷放心,念念绝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管他人的卑劣小人。此去扬州,无须嬷嬷帮忙劝说什么,只消将这封信带到外祖父他老人家面前便可,其余的,念念自会努力。”
“哪怕最后外祖父不肯施以援手,念念也不会埋怨嬷嬷什么。也请嬷嬷看在亡母的面子上,帮念念这一回。”
说罢,她提裙便要跪下。
盛嬷嬷忙伸手拉她,“姑娘快别这样,折煞老奴了。”
睇了眼她手里的信。
厚厚一沓,页脚还沾着泪痕,一看便知是下了心血。
盛嬷嬷心里一阵刀绞。
若问她对林父是否还有怨?
那自然是有的。
当初若不是他坚持留在岭南赈灾,一连数月不曾归家,夫人也不会孕中郁结难纾,生产之时大出血,不治而亡。
于天下百姓而言,他固然是一个好官。
可于家于私,他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这些年,盛嬷嬷虽不在侯府,可姑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却一清二楚。
永安侯府的嫡出大姑娘,虞老太师的亲外孙女,多么尊贵的身份啊,本该如珠似玉地娇养在深闺之中,一辈子被人疼,被人爱,不知道烦恼忧愁为何物。
怎奈摊上这么个爹。
固执、迂腐、冥顽不灵。
不晓得好好打理自家产业,为家中开源也就罢了,还总是到处“仗义疏财”。每月到手的俸禄,有一半都叫他捐去了安济坊。哪里有灾情,他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捐钱又捐物,从不吝啬。
可轮到自己儿女,就只剩几句简单的“勤俭持家”。
莫说将姑娘养得跟别家闺秀一样富贵,他连京中早已过时的衣料,都没法给姑娘添置。
甚至还要姑娘帮他维系府上的开支。
公务繁忙之时,他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一年到头陪姑娘的时间,还不及他在官署批阅公文的时间长。
换成别家闺秀,被这般冷落,早哭天抹泪,闹出满天星斗。
偏生姑娘一句怨言也没有,乖巧得让人心疼。
明明自己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花宴上穿旧衣裳叫人笑话了,也会躲在角落偷偷地哭,可到了她父亲面前,她永远都是笑容一张,从不叫旁人担忧。
哪怕落到一枕春那样的虎狼窝里,她心里最记挂的,也仍旧不是自己。
求人帮忙,也总是处处以对方为先,宁可委屈自己,也不叫他人为难。
有时,连盛嬷嬷都希望,姑娘要是没这般懂事该多好?
像寻常女儿家那样哭一哭,闹一闹,有什么不行?
倘若可以,她真想拿自己所有,换老天爷好好善待她家姑娘。即便不能像别家闺秀一样无忧无虑,至少也能被人宠,被人爱。即便天塌下来,也有人陪她一起扛。
盛嬷嬷垂眸长叹,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紧紧攥住林嬛的手,郑重道:“姑娘放心,老奴一定将信带到,绝不让姑娘失望。”
冬日昼短,从盛嬷嬷的住处出来,天色已然向晚。
整个帝京城都浸润在浓烈的夕色之中,宛如一块沉淀千年的琥珀。暮风贻荡,草叶徐徐转身,卷起片片细碎的粼光,勾勒出黄昏温柔的形状。
林嬛猝不及防被晃了一眼,下意识抬手去挡。
夏安把帷帽戴在她头上,帮她分去大部分强光,嘴里兴奋个不停:“想不到嬷嬷这般好说话,适才她把侯爷骂成那样,奴婢还以为她不会答应了。”
林嬛莞尔,“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得再厉害,心里比谁都担心。”
不过能这么顺利说服她,她也是没想到。
虽说世情炎凉,但终归还是好心人多啊。
林嬛由衷翘起唇角,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帽纱,眉眼弯弯道:“回去吧,别让他们发现。速度快些,没准还能去看看春祺。那龟奴虽答应帮咱们照顾,可到底不是自己人,我放心不下。”
然步子还没迈出去,身后就先传来一道熟悉的笑:“恐怕没这机会了。”
声音阴寒至极,仿佛毒蛇“嘶嘶”吐着长信,一圈一圈缠绕心上。
主仆二人心头皆是一颤。
回身去瞧,果然看见一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摇着一柄缀有东海黑珍珠的玉骨折扇,闲庭信步朝这边走来。
青金色蜀锦圆领?袍熨烫得一丝不苟,足上六合靴更是用一整张鹿皮新制而出,奢靡又讲究。
纵使额上还缠着一圈纱布,还渗着淡淡的血,依旧挡不住那通身逼人的贵气。
正是雍国公府的世子,浔阳长公主的独子,宋廷钰。
林嬛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夏安也绷紧了神经,一步上前挡在林嬛面前,凝眉展臂,俨然一只护崽的母鸡,唯恐自家小鸡仔叫歹人叼了去。
宋廷钰嗤声一笑,倒也没多在意,盍起折扇,端端朝林嬛行了个礼,温煦道:“真巧,居然能在这里遇见林姑娘,可真是有缘。”
两手平平拱在额前,标准又守礼,挑不出任何错处。
仿佛当真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在路上偶遇至交好友,同她简单打个招呼。
然一双眼却径直越过夏安,毫不避讳地流连在林嬛袅娜的身段上,如何也撕不下来,行至那丰润玲珑处,还微微眯起了眼,眸底轻佻尽显。
林嬛胃里一阵作呕,侧身避开他视线,扯唇冷哼:“是挺巧。世子爷都亲自带伤出马了,倘若再遇不上,岂不白费世子爷一番苦心?”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宋廷钰高高挑了下眉梢。
他承认,今日相遇的确不是巧合,本来世间就没那么多巧合。
说白了,他就是专程过来堵人的。
那晚发生这么丢脸的事,莫说他一个堂堂国公府世子,还和皇族沾着亲,就算只是一个寻常的贩夫走卒,心里也不会甘心,不把面子找回来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天,他也一直派人盯着一枕春,就等着揪她小辫。
原以为照这丫头的性子,抗旨偷偷溜出禁足之地,叫他抓个现行,怎么都会把她吓慌了神,除了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谁承想,她竟一点也不慌,大大方方站在那,像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甚至还能阴阳怪气地点破他的小算盘。
看来是早就筹谋好,若是被人抓到,该怎样应对。
呵。
还真是比过去机灵不少。
怪道连红姑那样的老油子,都不能从她身上讨到半点好。
可是有什么用?
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而今这局势,纵是她拼尽全力挣扎,也终归只是旁人刀俎下的鱼肉罢了。
宋廷钰鄙夷一笑,执扇闲闲敲着掌心,状似遗憾地长吁短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林姑娘不愿承在下的情,在下也无计可施。就是不知,春祺姑娘的死活,林姑娘可还在意?”
他边说,边从袖底摸出一支发簪,捻在指尖把玩。
龙眼翠玉锻造的簪身,簪头雕成镂空的西府海棠,就着阳光瞧,依稀能辨出一个“春”字——
正是当年林嬛给自己身边的几个一等丫鬟置办的。
而宋廷钰手里这支,就属于春祺!
林嬛眉心豁然大跳。
夏安也吓白了脸,失声惊呼:“你把春祺怎么了?!”
宋廷钰轻笑,“在下能把春祺姑娘怎样?不过就是见她因在下受伤,心中有愧,所以专程请她来府中医治罢了。眼下她有吃有喝,过得比你家姑娘还要舒坦,旁人都羡慕不过来。只是能不能舒服到最后,就端看林姑娘的态度了。”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林嬛不自觉捏紧了拳。
宋廷钰看在眼中,笑容越发懒散,“林姑娘不必紧张,在下没有恶意。不过是看近来春色渐好,京中海棠就要盛放,便想着置办一场花宴,邀一众亲朋好友一道过来吃酒赏花,也算不辜负这大好春光。若是林姑娘肯屈尊赏光,在下定欢喜之至。纵使此生都不能得佳人青眼,也死而无憾。”
他边说,边拱手深深一礼。
潋滟桃花眼荡起无边春色,真诚又坦荡,仿佛当真只是在邀请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瞳孔深处却渗满阴恻恻的笑,混着朔风幽幽睨来,直扎得人心颤胆寒。
林嬛拳头又紧了几分。
宋廷钰的脾气,圈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得罪了他,想全身而退是万万不可能的。那天晚上闹成那样,林嬛就已经猜到,他早晚会找自己讨回来。
想来这场海棠花宴,就是专程为她设,自己若真赴了宴,还真不知这家伙会如何在宴上打击报复。
可若不去……
看着宋廷钰手里的发簪,林嬛咬紧了牙,挣扎良久,终是点头道:“好,我答应宋世子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莫慌,这是一篇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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