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挂在颈上的雕翎箭尾无端滚烫起来。

一指长的断箭,周身还雕着海棠,精致如画。透过衣衫细薄的绫缭,还能窥见稀疏的几绺箭羽上,那抹早已褪色的陈年血痕重又变得鲜焕。

林嬛下意识伸手去挡,目光有一瞬躲闪。

但也仅是片刻,她便错开眼,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瓷,若无其事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夏安还在为方才的“割喉”之事后怕,这会子哪里还敢让她碰什么尖的锐的?忙蹲下来,抢在她前头收拾,心里还一径打鼓。

她家姑娘一向稳得住。

皇城司登门那天,侯府上下鸡飞狗跳。

姑娘被捆缚双手,套上木枷,如猪狗一般驱赶着前往甜水巷,一路上全是看笑话的人。

她和春祺都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姑娘却从容如常,昂首挺胸行在路上,气不慌,步不乱,仿佛只是出门踏个青,并无其他。

眼下却……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人啊……

夏安无声暗叹。

若是从前,她也就识趣地闭嘴,免叫姑娘烦心。可眼下这处境,哪里容她纠结这个?

心一横,夏安硬着头皮接上话茬儿:“奴婢知道姑娘不想提他,也明白头先的确是咱们对不住他。把人欺负成那样,现在还敢上门打秋风,是怪不要脸的……可事急从权,而今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本事,能帮到咱们?”

林嬛浓睫一霎,轻轻搭落下来。

这话说得在理。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锤。而今林家沦落至斯,旁人躲都来不及,还有谁肯为他们说话?

就算有,陛下亲自下旨督办的案子,又岂是寻常人等能轻易插手的?

还真就只剩他这一条路。

可是他……

垂在膝上的纤指微微蜷起,林嬛不自觉抿紧唇。

窗外雨声渐隆,间或夹杂着几声沉闷的冬雷,越发搅得人心绪繁乱。她不禁想起三年前,自己和傅家定亲的那个夜晚。

父亲在家中设宴,为她庆贺。

京中泰半府邸都收到邀请,送来祝福和贺礼,说宴上一定要好好为她庆贺。

宫里也布下恩赏,恭喜两家喜结良缘。

岂料宴席还未正式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将所有计划全部打乱。

戏班子来不了,烟火也放不掉,受邀的宾客纷纷捎来遗憾,不能登门赴宴。连宫里送来的赏赐,也都叫雨水淋得面目全非,瞧不出半点喜气。

姑娘家一辈子仅一次的定亲喜宴,就这般冷清下来,好似一场无声无息的吊唁。

那人却来了。

淋了一身雨,带着满身伤。

明明很想质问她,这场喜宴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见了面,却只是问她:“可还无恙?”

视线紧张地在她身上逡巡,一遍又一遍,唯恐她少一根头发。

自己肩上的箭伤过了雨水,开始溃烂流脓,却仍旧将大半片伞盖都倾斜到她头上。她推拒,他还跟她生气,好像自己是在害他一样。

亲眼确认过她的确没有因为自己而受罚,他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紧蹙的眉宇舒展开来,仿佛新雨初霁的高山远岚,清透明朗。冬日浸满夜雨霜寒的朔风,都因他而温柔不少。

而她却给了他一箭。

箭尖直指他眉心,没有一丝犹豫。

用的,还是他送的袖驽。

弩与箭皆是他亲手所制,就为了方便她需要时,能随时放箭召唤他。

由来最讨厌受制于人的少年,血里头都带着风,遇见她,却是心甘情愿将那束缚人的缰索,亲手套到自己脖子上。

箭身上的海棠缠枝纹,也是他亲手刻下。

每朵花枝各不相同,却都同样栩栩如生。

为此,他还落下两手细细密密的伤,大冬天里,没得把他疼死。

可把袖弩交到她手里的时候,他却一脸云淡风轻,直说是自己太闲,做多了,没地方放,这才将这些残次的打发给她。

侧头望着远处的斜阳,整个人冷得像块冰,好像当真一点也不在乎。

然一双耳朵却叫残阳染得鲜红,戳一戳,都能滴下血来。

她忍俊不禁,故意同他玩笑,说,既然不是好东西,那她便不要。

边说边抬手作势要扔。

他急忙伸手来抢,眼底攒满了愠色,恨恨瞪着她,一张脸都憋到通红。

可见她撇嘴,他还是松开了手。

心底明明有万般不甘,却还是说:“随你。”

对她,他总是格外纵容。

即便知道她是故意的,也即便他自己会因此受伤。

正如父亲撵他出侯府那天,他明知在他肩膀留下重伤的袖弩,就是她借给她哥哥的,他还是会冒着被她父亲打死的危险,跌跌撞撞赶过来看她;

也正如现在,他目睹自己朝他射了一箭,差点射瞎他的眼,也仅是怔愣一瞬,就因她指尖被弩弦割出的口子,本能地冲过来查看。

自己额角都已血流成河,却是担心她那点才破皮的伤,会叫雨水感染。

多傻啊。

傻到把她的一切,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只要她安好,他便知足。

而她望着远处阁楼上,哥哥一点一点拉满的弓,就只能强忍着快要溢出的眼泪,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少自作多情,谁稀罕你的关心?带上你的东西赶紧滚,别再让我看见,否则休怪我夫君不客气!”

-“自作多情。”

-“不稀罕你的关心。”

-“我夫君。”

他曾说,自己是这世间上,他唯一对之敞开过心扉的人,倘若自己能用这份独一无二的了解,好好关切他,那他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而那时候,她也的确用这份全世间独一无二的了解,精准地刺中他心底最痛的伤。

丝毫不讲情面。

那场雨后来是什么时候停的?

林嬛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个时候,少年半张脸都被她打偏过去,人错愕地立在风雨中,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幼犬,眼底尽是晦暗的茫然。

等清醒过来,他双眼已染上刺目的红。

牢牢攥住她的手,像一头濒临爆发的困兽。雨声那般轰隆,都能清楚地听见腕骨上传来的切切摩擦声。

那一刻,他眼里是有恨的。

倘若能实质化,她怕是已经千疮百孔。

可最后真正开口的一瞬,就只有一声无力的轻颤:“我能……抱你一下吗?”

“一下,就一下。”

“求你了……”

大雨滂沱,零落一地斑驳落红。

他清瘦的身形淹没其中,仿佛惊涛骇浪中飘摇不定的芥子舟,随时都会被风浪吞没。冷峻的眉眼叫暴雨模糊了形状,恍惚让人以为,那是他今生第一次流泪,还混着猩红的血。

林嬛心如刀绞。

冷傲如他,自幼无父无母,浪迹天涯,刀尖上舔过血,泥地里藏过伤,被人打断肋骨,踩折手臂,都不曾卑躬屈膝。

那一刻,却是亲手将自己的自尊与骄傲,都悉数碾碎在她面前。

只为求她片刻垂怜。

而她却只能咬着牙,冷声道:“滚。”

连一根手指头也不准他碰。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林嬛闭上眼,脑袋往后靠在白墙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久到她以为,时光早已将这些无人能诉的过往,搓磨成一座座无碑无位的荒冢,没有纪念,更不会想念,偶然提及,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哦”一声,道:“他啊。”

和提及一个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无异。

却不料,有些遗憾是岁月抖落的尘埃,一拂即逝;而有些,则是心头精血酿出的烈酒,越是沉淀,就越是激烈,浅酌一口,便痛彻心扉。

他们似乎不该这样,不止这样,可最后也只能这样。

或许这就是命吧。

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人,最后都永不相见;许诺要相守一生的誓言,末了都只剩亏欠。

他现在在做什么?

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别人打落他一颗牙,他都要折断人家两只手报复回去,隐忍十年也不嫌晚。林家将他欺负成那样,他怕是早就已经忍不住,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了吧!

没准把她调来一枕春的人,就是他。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林嬛苦涩一笑。

雨丝横斜,在窗上织起一张无形的网。她坐在窗边,便似一只被网在其中的鱼,挣不脱,逃不得,只能沉沦其中,任由回忆将自己绞杀。

是夜,同一场雨也落在千里之外的关州。

作为大祈和北羌的交界,此地南望幽燕,北控荒漠,西携居庸之险,东扼云中之固,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所,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肃杀之寒经年不散。

雨水似也有感,未及着陆,就叫阴山吹来的朔风凝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向人间。

最南端的圩圬镇也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皆是苍茫,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山。

论幅员,圩圬不过关州一座小镇,一无良田可耕,二无矿石能采,人口也不过寥寥数百,根本不足为人所称道。

怎奈它上接北地,下通京洛,乃北人入京的必经之地。又因其两面夹山,坐拥天险,易守难攻,逢及战乱,这里也便成了北地百姓逃难的上上选。

年前那场动荡,镇上就涌来不少难民,粮食衣物皆闹了荒,百姓怨声载道,年节也未能过好。

而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逢上元佳节,大家都铆足了劲,要好好热闹一番。

暮色还未降临,灯会就已铺陈开,荧荧煌煌,映得整座城池璀璨流光。

行人走在街头都笑容满面,叫冰雪冻个激灵也不抱怨,搓搓手心仰头望天,还要感叹一句:“好一个瑞雪兆丰年!”

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也不外如是。

城外仅一墙之隔的驻军大营,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戌时已过,全军宵禁,营地各处都落了灯火,悄阒一片,莫说庆贺,连说话声也听不见一丝。

演武场下的地下暗牢,却依旧灯火通明。

戍卫的将士个个被坚执锐,昂首挺胸。

火把照亮一张张森然凝肃的脸,墙上飞溅的鲜血也随之狰狞。

有些痕迹上了年头,早已嵌入石墙肌理,过十遍水也洗不干净;有些则还淋漓淌着浓腥,无风亦能勾起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

“啊——”

又是一声惨叫,惊乱枝头沉睡的昏鸦。

倒挂在刑架上的犯人浑身抽搐,双眼翻白,宛如一尾将死的鱼,待吐出一串泛血的泡沫,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兵卒面无表情地松开他身上的绳索,如拖死猪一般,拽着他皮开肉绽的脚踝,往甬道深处去。殷红曳出一条宽阔的血路,间或还夹杂着零星几点从他破腹间漏出的碎肝断肠,腥烂腐臭。

那些久经杀伐的将士,都禁不住拧了眉。

雁足灯下的青年却浑然不为所动,闲闲从笔洗上挑了一支最趁手的绿丝紫檀笔,便伏首案前,自顾自在一面南音琵琶上作画。

琵琶是上好的琵琶,用料考究,做工精良,进宫纳奉也绰绰有余。

怎奈琴身挨了一刀,爬上一道长长的疤,从曲颈直跨至琴腹。

虽只有浅浅的一道,并未伤及根本,却丑陋无比。

琴弦也齐齐崩断,青丝一般可怜兮兮地蜷曲起来,只余一根还孤零零地定在覆手上,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彻底毁了个干净。

旁人都道可惜。

他却半点不嫌,慢条斯理地将断弦一根根取下,提笔蘸墨,顺着琴上刀痕细细描绘,行云流水。

袖口的金银绞丝在灯下闪烁着细碎的辉煌,偶尔拂过琴弦,拨出空灵轻响。

和着笔尖嫣然绽放的海棠,越发衬得此间幽暗死寂,宛如人间炼狱。

即将被绑上刑架的囚犯终于受不住,“噗通”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震天响,“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的什么都招!”

眼珠一转,他又怯声问:“若是小的全招,王爷可否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

铮——

最后一根琴弦也被挑断。

极其尖锐的一声,似刀尖狠狠划在玄铁上。

大家都不约而同倒吸口气,鹌鹑似的颤颤巍巍矮下脑袋,大气不敢出。

那囚犯亦瑟缩着趴伏在地,噤若寒蝉。

想起刚刚那人就是因为讨价还价,才被下了死手,他越发抖成筛糠,裤管都泛起腥膻,仿佛被挑断的不是琴弦,而是他的脖子!

然上首却只淡然传来一句:“好啊。你若从实招来,天亮之后,本王自会放你离开。”

声音敲金戛玉,煞是好听。

囚犯微愣,半信半疑地抬起头。

正对上那人闲闲转过来的脸。

真是一张煞为俊秀的脸,他有白玉一样的肌肤,和深浓的眼睫。

灯火如金,涓涓流淌其上。

深邃的五官便似天人执刀,一笔一笔自光影中镌刻而出,精致又不失硬朗,让人想起北地边关那经年不化的雪。

金芒为他镀上一层柔软的光,半垂着睨人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慈悲。

仿佛下令施刑的人并不是他,他只是恰好路过,恰好,在这里描绘一朵他念了许久的花。

很难想象出,他,就是传闻中令羌人闻之色变、祈人见之胆寒的沙场悍将,楚王,方停归。

囚犯有片刻恍惚,待回神,顿时喜上眉梢,忙不迭叩首高呼:“多谢王爷!”

于是黎明破晓之际,一具尸首就由板车押运,“辘辘”驶向山下素雪纷飞的乱葬岗。

草席底下的残躯没有一块好肉,颈上勒痕更是深可见骨。琵琶断弦自肉里横生而出,想拔,却根本拽不动。

押运的士兵才看一眼,便克制不住两腿发软,走不动道。

方停归却浑然无觉,抽出帕子一根根擦干净手指上的血迹,便转身往主帅营帐去。

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仿佛纯白世界里赫然泼出的一蓬墨,黑得纯粹,浓得深刻,风雪再烈,亦无法改变他分毫颜色。

扫雪的兵卒皆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搓着两臂鸡皮疙瘩,跟身边人感叹:“真不愧是王爷啊,言出必行,说天亮‘放人’,就天亮‘放人’,一刻也不带耽搁的。”

“要不怎么说是‘活阎王’,要谁三更死,哪个敢活到五更?”

“可王爷这是在气什么?刺客什么的,咱们这一路上见的还少吗?说凶险吧,边关那伙贼人不比这帮蠢货厉害,那刀都快劈王爷脑门儿上了!我也没见王爷把他们放在眼里,怎的这回就气成这样?居然亲自审上了,还审了一夜,可一点也不像他啊……”

“我也纳闷来着。照理说,咱们这次回京,奉的是陛下谕旨。等到了帝京,陛下还要亲自率领满朝文武,出城给咱们接风,当着全帝京百姓的面犒赏三军。那风头,那气派,开天辟地独一份儿!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上。我要是王爷,做梦都能笑醒咯,谁还管那劳什子刺客?可王爷呢?打从咱们拔营回京那天起,他脸色就没好过,好家伙,跟抹了煤灰儿似的,越靠近帝京就越糟糕。知道的,说他是进京领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回去赴死呢。可明明最开始,他比谁都着急往回赶,身上的伤都没来得及好好养。”

“所以他到底在气什么啊?”

“总不能真就因为人家砍了他一面琵琶吧?”

……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