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霄和陈树并肩走在前头,一老一少揣着各自的心事均是缄默无言。何小川在后头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还有两天便是黑水娘娘忌辰,着实参不透李玄义在打什么算盘。
一行人乘着小艇刚上货船,便瞧见陈东海立在船头。
他在这里恭候已久,方才陈树舱房中动静之大不是没有水鸟来通报他,但是那位朋友与他秉烛交谈一番后,叮嘱他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管,想要漕帮逃脱李玄义的控制,一切都要按照他的步骤来行事。陈东海的腹中有很多疑虑,思来想去还是咽了下去。
鱼老三甫一瞧见陈东海立时便又紧张起来,怕他吃饱了粥又要寻死觅活,王半仙一把拦住他,口语道:“这里这么多神仙,需要你逞什么能,老老实实的别瞎动弹。”
陈树不知陈东海肚子里敲的什么锣,见他衣衫单薄,又不好同着外人说家丑,同陈东海道:“你不好好养病,跑出来吹风做什么。”
陈东海略过漕帮的人,同李霄鞠了一躬,客气道:“李姑娘好。”
何小川顿时有些狐疑,但陈东海接下来的举动更是令何小川吃惊。
陈东海朝褒圆圆和何小川各自行了一礼后又道:“何大家,元姑娘。”
众人的反应异彩纷呈,李霄的注意力本没有放在这个病秧子身上,听见他称呼褒圆圆此刻才正视起陈东海。陈树与鲶鱼婆对视一眼,很快又别开眼,王半仙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转悠,一刻也不得闲。
鱼老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扯着嗓子问到:“我说东海,你怎么知道这几个人姓甚名谁,莫非你也和这老神棍一样开了天眼?”
王半仙额上青筋跳了两跳,没有搭理这蠢货。
褒圆圆的身子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连李霄都忍不住去瞄褒圆圆,偏何小川是个没心眼的,拿手去捣褒圆圆,打趣道:“姓褒的,朋友一场你连名都稀罕告诉我,也太不够……”
他一时忘形忘了李霄提醒过他没事别碰褒圆圆的披风,褒圆圆往旁一撇,披风堪堪擦着何小川的手滑过,要不是李霄手疾眼快搀了一把,何小川顺着桨板就要落水。
“谁同你胡说八道说我姓元?”
褒圆圆此时眉目带煞,打眼一瞧活似一樽伏魔金刚,众人心中不由打起鼓来,李霄一行人明显能捞漕帮一把,哪怕不能尽如人意,江湖上多个朋友总比多结个仇家要好。陈东海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又发的哪门子疯来招惹他们。
陈东海被褒圆圆逼得想逃,脑子里突然想起那位哥哥交待过的话,心一横,定心说到:“晚辈无心冒犯,还请这位前辈不要动怒,只是几位深夜造访,未免太不把漕帮放在眼中。我爷爷同李姑娘有旧我不否认,但漕帮中其他人不姓李也不姓白,几位行事也要多些思虑才是。”
褒圆圆的神色阴晴不定,陈东海话头一转,又道:“几位前辈探我漕帮如履平地,虽无害人心,但是身为漕帮的人还是得把几位的来意摸清。在几位前辈面前,舞刀弄枪确实是班门弄斧,但我漕帮确有一样本事不由得旁人小觑。”
“探听消息。”
李霄和何小川耳尖微微一动。
陈东海察言观色厉害得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放下来,他继续道:“前辈也瞧见了,漕帮上下几百口人,水路四通八达,只要是水上的消息,我们敢说第二个知晓,除了水神娘娘,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说比我们手脚快。”
“你想说什么?”
他瞄了一眼何小川,道:“当年百晓庄被文宗下旨捣毁,百晓生一脉已不成气候,北唐境内再无堪用的罗网暗钉。即便是有,也是为一家所用,成不了气候。只要前辈能够帮漕帮度过这次难关,漕帮以后愿为前辈所用,四方水路,凡船能到得了的河,就是前辈的耳目所在之地。”
鱼老三拍拍脑袋,感叹道:“我的乖乖,东海这是出息了呀,赶明儿出海做生意得把东海带上。”
何小川没好气,道:“你漕帮能不能活得过后天还说不准,鞭百晓庄的尸做什么。”
李霄等何小川叽里咕噜说完一通后,才开口问到:“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陈东海心中一紧,正如那人所料说不了几句就会被李霄看穿背后有人,但是不要退缩,不管背后是谁在把人当棋子推动,只要对不成弃子,还能再尝些无法拒绝的甜头,正常人都心甘情愿陪你博弈。
陈东海道:“漕帮兄弟们多,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了个对策罢了,我给前辈带路,那些小孩我知道关在哪里,我给他们喂过饭,你们人太多,扎堆去会吓着他们。”
鱼老三眉头一皱,有些不合时宜地道:“咱们漕帮就属你脑子最灵活,谁还能给你出主意。”
本是自言自语,但他这人性子豪爽,和谁讲话都像在吵嘴,一时讲的声音大,一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王半仙忍无可忍道:“你闭嘴!”
陈东海不愿把背后出主意的人卖给李霄,反倒把话扯开,领着一行人进了货舱,果真如那位漕帮斥候所说,七拐八拐,绕开甬道又穿过几道门终于在最底层瞧见一间暗房。
与其说是暗房,不如说是间黑牢。
这黑牢四周防守严密,外设几道精妙道法机关,像何小川这样的人闯进来就是送死;内布两队看守,个个手中配备火药折子。近前李霄他们才瞧清,黑牢里放着十几个玄铁大笼。
黑牢里头光线很黯,只瞧得见十几个笼子里蜷着不大点影子,影影绰绰的,不太真切。
陈树命看守留下火把去外面守着,李霄他们这才瞧清楚没个笼子都关着一个小孩,孩子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缚,想是挣扎了很久,血痂子结了又落,关节处疤痕遍生。
铁笼除却底部,每面笼壁内围均被焊上密密麻麻的尖刺,这些孩子身上有被尖刺扎过的伤口,疼过学乖,像猫一样全身紧紧地蜷缩伏在巴掌大点的牢笼中间。
何小川怒不可遏,朝着陈树骂道:“你不是爹生娘养的?以后你落魄了,这小子的孩子也被人这样折磨,我看你该当如何!”
陈树被何小川这样一个晚辈指着鼻子骂,竟也没有吭声反驳,陈东海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此刻想要为陈树开脱也不知从哪里讲起。
鱼老三道:“不是的,不是我们当家的要这样,是李家主吩咐我们这样做。”
李霄神色有些难堪,开口道:“李玄义的吩咐?”
鱼老三刚要点头,陈树道:“不是。”
鱼老三一愣,王半仙把他扯到一旁,不许他再开口。
陈树道:“人和笼子都是李家主带来的,话也是李家主吩咐的。但我总觉着,不是李家主的本意,好像他也是□□,背后还有推手。”
何小川骂完陈树早已冲到笼子前开始逐个辨认孩子,他凑得近,就差把脸贴在笼子上,骄躁的心按捺不下,手也微微发颤,他害怕找不到表侄子,同样也害怕再这里找到人。
这些孩子浑身脏兮兮,何小川根本辨认不出面容,只能焦急地喊着“小七!”“小七!”,他蹲在笼子堆里挨个辨认,但那些孩子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似的,有些睡着,偶有三两个睁开眼,也只是痴痴傻傻的看着他。
何小川急得要死:“这是怎么回事!”
陈东海道:“这些孩子,不仅被割掉舌头弄聋了,而且……好像都被药傻了。”
何小川如遭雷劈,一只手落在他肩上,力道很轻,却很暖和。
何小川一抬头,是李霄。
她道:“不要急,仔细认,在这里,我替你把人牙子杀了;不在的话,我们再找,会找到。”
一旁陈树对李霄道:“槐花她爹走了歪路,走的时候说有前程要投奔,带着妻小走了,他走的时候和漕帮几个长老闹得很僵,因此兄弟们也没有刻意留心他的消息,他这个人心比天高,心却长偏了,不出兄弟们所料,死于非命,后来槐花她娘带着槐花跪在渡口要回漕帮,我怜她们孤儿寡母讨生活不容易,槐花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实在不忍心把她丢在外面,就把她接了回来。”
“早知槐花秉性,实在不该心软。”
“槐花她娘死了,她偷偷溜了出去,没几年又回来了,”陈树道:“她离开的那几年,去了河西,师承河西李家,李家主亲授武艺。槐花回来后,整个人露出了獠牙,对漕帮上下事项都要过目,再禀报给李家主。”
“刚开始我和几位长老都以为槐花是李家主的眼,但后来我渐渐发觉不对。漕帮这些年的运转多靠李家主帮忙,若是李家主要洞悉漕帮一切,派个门生来即可,何必大费周章的派槐花这样一个和漕帮反目的人来。”
鱼老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槐花难道不是李家主的人吗?他望向王半仙,王半仙回了他一个白眼。
陈树道:“我也是这几天才想通,槐花师承李家,她被派来漕帮兴风作浪,落人口舌的是李家主。而这次刘禀笔发难,又是李家主带来这些孩子让我们几个长老处理,并许诺了三千金的报偿封口,做与不做我们难免记恨李家主。这两桩事,像是有只手在背后摆弄我们,让我们与李家主反目成仇。”
陈树是个聪明人,他早已想通李玄义在这两件事中和他一样是被人推动的棋子,借刘太监的手除掉漕帮,或者拨弄漕帮与李家反目,最终的目的是剑指李家,掰断李玄义三头六臂中的一只。
而漕帮的存亡,只是泰山崩塌滚落的碎石。
他老了,身边没有堪用的人,只能称病避祸,两方人马都把他架在火上烤,李霄就在这个时候一脚踩了进来。
陈树的话说完,漕帮的一干人心中无比震惊,只有一个王半仙老神在在,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有问题有问题还不信?说了不让你们伤天害理,这会信了吧!
何小川把孩子翻来覆去认了几遍,确认小七不在当众,心绪复杂,靠在一处笼子前化成一樽石像。
鱼老三此时问到:“倘若槐花不是李家主的人,那她还能是谁的人?”
“阎罗宫。”
开口的是褒圆圆,她继续道:“从一开始,槐花应该就是阎罗宫的人,守备艇上的眼线,包括离间漕帮和李家的计策,姑娘手段。”
她讲完众人没有接话,李霄此时抱着手看着这些孩子在思考些什么,眼睛在火把的映照下一亮一亮,过了很久,她才道:“陈树,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们船上的人,包括这些孩子都活下来,从此不再受人胁迫,但,有个条件。”
陈树道:“姑娘请讲。”
李霄的目光越过他,跳到了陈东海面前,她道:“让你孙子做我在水上的眼,帮我找个人。”
陈东海抢先道:“我愿意,我愿意的!只要前辈能帮漕帮脱离控制,只要不伤天害理,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不知姑娘有什么法子能帮咱们摆脱掣肘?”
“化整为零。”
陈东海心中又是一阵浪涛打来,果真和那狐狸眼不谋而合。
漕帮想要活下来,必须化整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