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水祭坛鬼影重重(5)

这是一间暗房,太平年间用来堆积生冷鱼货,动荡岁月偶尔关押几个东洋细作,今年因老帮主告病,漕帮减运,窝在东南沿海少有动弹,少有的几次出海都顺风顺水。

昨儿这间暗房却迎来了一群意外之客——漕帮二世祖们。

原来那位姓宋的大哥跟何小川唠的不是无根据的闲话,至少在少东家落水这件事上没有扯谎。昨日少东家被三当家亲自捞起来,与落水有关的这群少年无一例外都被三当家下令关押在暗房。

说来也是憋屈,昨天少东家鬼上身一样扑腾就往江里跳,嘴里含糊不清说些陈树的短,又把槐花同她爹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些少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愣在船头不知作何反应,等到想起来劝的时候,少东家咕咚咕咚眼都翻白了。又是黑水河流域,少东家的水性向来是这群二世祖中佼佼者,一群小子都看傻了,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喊救命。

一声谢没捞着,等来三当家黑着一张脸像审犯人一样把所有人挨个审了个遍,问来问去就这么几个问题——“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没有?”“东海落水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当时把东海救起来的时候,船上有没有多什么人?”

众人都是一脸懵,陈东海自己跳的江,在众人看来就是他自己抽风一时激动在江里头腿抽筋才把事情闹得这样难看,关我们什么事!有两个刺头拿这话噎三当家的,三当家的不会像老当家的那样惯着这群人,当时脸一拉,众人就被关到了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在暗房里被关了一天,身上筋骨舒展不开,这群小子憋得实在难受,便都开始交流起昨天的事,没了三当家这樽活阎王横在眼巴前,众人说起话来没忌讳。

众人越说越觉古怪,陈东海这个人素来是别人家口中的乖孩子,孝悌端正,为人爽朗,是他们这一辈当仁不让的领头羊,平日说话做事就恨不能把“仁义忠孝”这四个字刺在脸上,怎么好端端的就跳江,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人,骂的还是槐花?

众人七嘴八舌越讲越离谱,有个肉团子模样的少年插话道:“昨天东海哥跳江的时候,我和二哥撑着小渔船跟在大船后头,本来想着看能不能捞条鲜货解馋,谁知道头顶一黑,我还以为是日头阴了,抬头一看竟是东海哥跳了下来,可把我们吓惨了。”

旁边一个抽条的少年拿手顶他一下,那意思很明显,是在堵他的嘴,让他别讲。肉团子怯怯地瞟了自己兄长一眼,又环视众人一圈,便不再插话。

旁边石凳子上趴着一个少年,众人讲话他没有插嘴,不是他不想凑热闹,实在是他有心无力,昨天就是他第一个顶撞三长老,被三长老拎着后襟子扔进来,当着众人面挨了十下板子,屁股开花不讲,在一干小弟面前丢了面子,实在臊得慌,不好意思讲话。

他离这小肉团最近,把他的话听得一字不漏,当即便来了兴致,忙道:“你拦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三……呸!鱼老鳖又不在这里,我就不信了,普天之下还有讲两句话就要杀头的道理吗!老七,继续讲,哥哥罩着你,要挨板子也是我顶着,放心大胆的讲!”

他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一下扯到伤口又嗳呦连天,刚才拦人的小哥没好气睨他一眼,过来给他上药,道:“你老实点吧!挨了打嘴还犟,哪天让三长老打死你才消停,别再动了,嗳呦,你这伤……三长老下手还是给你爹留情面了,要不就你这两瓣屁股,早开花了。”

一干小孩哈哈连天,逗得气氛松散起来,众人讲话也不再绷着一根弦。此时通水口伏着的李霄以一种极为艰难的角度侧身蹲着,刚才那小孩一掀衣摆,李霄忙不迭把头别开,险些把这光屁股小孩看了个干净。

她当然不是来看光屁股小孩的,她本来跟着水鸟队伍溜进了水鸟窝,四下里转悠想找长老堂,哪知陈家漕帮名气大,也只是徒有虚名,除了三两间舱房有防守把控,其余的都栖着漕帮汉子,打眼望过去,还以为进了少林寺。

那肉团子沉思了一下,道:“哥,我觉得,我们船上多了东西。”

他哥手上一抖,那挨打的少年长“嘶”一口气,探头问到:“你说什么?”

他哥把这少年的头给摁了下去,带着气性训他弟弟道:“你一天到晚的跟着五当家跳大神跳傻了!他那点装神弄鬼的本事没学到一分,反倒把他神神叨叨的脾气学了个十成像,真是看见你就来气!”

那肉团子叫他一顿吼,想抹眼泪又被凶了回去,委屈巴巴地吸了口气,想了一下道:“我真没骗你们。哥,你记不记得昨天三当家跳下来救东海哥的时候,一个浪打过来,我差点被颠下船,你叫我扶稳船舷,就是那时候我往江上瞧了一眼,隐隐约约瞧见江里好像有两条影子,再一看两条影子都不见了,我只当是我眼花没放心里,但是后来上大船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咱们那条船吃水不对。”

他道:“一共四个人,你我再加上东海哥和三当家,那条船被江水没了大半,平常咱们下海打渔,五六个人也才没一半深,你说会不会……”

秋风阴沉,众人心里有些发毛,李霄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那位宋大哥讲过有人拿陈树孙子做法,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树背后是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动陈树就是在给这些人警告,陈树孙子都快被淹死了,这老头竟然还能稳如泰山,没有大张旗鼓的回礼,再加上货船上被掳来的那些小孩……

陈树,被人拿住把柄,急于和背后势力划开界限,河西李家在这个时候从龙泉客栈送来十几个小孩,许诺陈家漕帮自由,那陈树到底要替李玄义做什么才能如愿?

答案呼之欲出。

黑水河的夜很凉,过江风剜过李霄的脸,她的眼睛此时很亮,两粒猫眼在夜晚泛着光,面庞上升腾起一缕清霜。

走道那头传来几声招呼,几个看守让开道,从看守后头拥近来一个人,一大团花红柳绿,李霄以为是谁的娘来了,等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个男人。

那人简直就是一团行走的七彩祥云,裹了团纹云锦又披着蜀州花锦,头顶还戴着一顶金光闪闪的缂金莲花帽,腰间玉珏叮叮当当,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个人形标靶,两军阵前,当之无愧的人肉阵眼。

那人形靶子屏退看守,又瞧了瞧确定四下无人,绷着的精气神顿时松懈下来,喊了声:“我的宝贝徒儿可在这里?”

先前那肉团子连忙答应,一听是师父来了,噙着哭腔道:“师父,你怎么才来,我再等不到你就快死了。”

何小川的话回荡在李霄耳边:“陈家漕帮六位长老,除了最后一位长老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捏不准,其余的都是些不堪大用的货色。大长老是陈树,廉颇老矣,吃不上几年饭了;二当家的死鬼一个,现在他女儿槐花毛遂自荐接了她爹的任,因着下手过于阴毒,漕帮那起子愣头青没几个真心愿意跟着她;三长老嘛,有勇无谋,连你都比不上;四长老在东海没回来;五长老,是个神棍,平素穿得跟个鹦鹉似的招摇过市,遇上事了只会在几个长老后面跳大神。”

眼前这位,想来是漕帮五长老王半仙了。

王半仙找到爱徒欢喜得不行,从怀里掏出几个热饼子往门窗里送,里头的小子们七手八脚接过,他急得不行,又怕外头人发觉,哑着声音道:“你们这些坏小子,抢什么,快给我徒弟,平日里不见你们多捧着我,真遇上事了才知道还是我好吧!”

里头当即便有滑头小子奉承道:“瞧您说的,危难时刻见真章,您是最好不过的。”

王半仙心里舒坦,跳大神跳多了,捋了把不存在的长须,叮嘱道:“吃快些,别叫鱼老三那老王八发现了。”

话音刚一落地,便听见后头有人搭话道:“怕我这个老王八发现你这只老耗子偷油瓶吗?”

李霄抬眼一看,来人正是鱼老三,后头跟着鲶鱼婆。

正是骂曹操,曹操到,还带着一位证人。

在漕帮,除了鲶鱼婆和陈树不憷鱼老三,其他人都是远远地见着避开走,今日是王半仙自己撞上了他,碍于宝贝徒弟就在面前,也不好做缩头乌龟,心一横,呛声道:“是我骂你,你待如何?你平时对着外人要打要杀也就罢了,你和槐花有什么过不去的也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我这一脉有个传人不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捧在手心里怕化了,虽说木讷了些,也蠢了些,到底是我的关门弟子,我都不舍得打他一下,你把他关在这里不许吃不许喝的做什么?关坏了你负责吗?来日你儿子长大了,也被长老这么折磨,你气不气?”

那鱼老三没把王半仙放在眼里,但话及亲眷,到底没忍住回嘴,他道:“不用你拿话激我,你是个软骨头,你的徒弟将来未必比你强到哪里,我的孩子,自是要同我这般顶天立地才好,若是他没造化,学艺不精被人撵着打,也是他命里该有的劫数,我不替他操那个心。”

王半仙自诩伶牙俐齿,这还是头一回被鱼老三呛得讲不出话来,气得吹胡子瞪眼。

鲶鱼婆跺了下龙头杖,两人都安静下来,她道:“老三,老五,一把年纪了,成日里乌眼鸡一样斗嘴,传出去给我们漕帮丢人,都不许再讲了。跟我进来,我有话交待这些孩子。”

鲶鱼婆带着两人进房,房间陡然一下安静下来,李霄猫着身子贴在木板上,呼吸微动。

忽听得一阵窸窣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鲶鱼婆与鱼老三一前一后掠到通风口,大手一挥打掉木板横档,两只鸽子扑棱乱窜,卡在通风口上不去又不敢下来,鱼老三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鲶鱼婆盯着管道外的江面,一瞬不动,直到王半仙连问两声才道:“没事,两只扁毛牲口,不碍事。”

作者有话要说:鱼老三:“我普信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