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记和张队长在这边嘀嘀咕咕,那边陈凡驾驶小游艇,短短几分钟,就越过废品回收公司、水利处等几家江边的单位,抵达位于上游的北城区江边。
看到熟悉的小树林,他便将速度放慢,缓缓驶向江边。
现在的长江水位已经减退,不仅距离江堤很远,还露出一片石滩。
未经人为改造的江边基本上就是三种环境,沙滩、石滩、泥滩。
最方便停靠的自然是沙滩,至于石滩,将就一下吧。
陈凡尽量找了个适合停靠的地方抛锚,不等船停稳,姜丽丽便跳上一块大石头,往前方跑去。
不远处,姜甜甜和一对中年夫妇快步往这边跑来,脸色兴奋中夹着几分焦急,可是他们都不敢大声呼喊,只是不自觉地又加快了脚步。
陈凡没有下船,就算他要去跟姜丽丽的父母打声招呼,也不是这个时候,人家一家人急着团聚呢,还是等他们聊完了再去问候更合适。
他从驾驶位站起身,抽出一支烟点燃,看到姜丽丽和他们汇合、抱在一起,不由得露出满脸笑容。
随即走到船尾,打开后座椅他自己做的马扎。
马扎这玩意儿,陈凡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在云湖地区见过,这里只有各种木制和竹制的小板凳。
他第一次见马扎还是当年在大学里面,那破学校在北方某城,宿舍里连个书桌都没有,只在床位墙里面抠了个洞当书柜,一人发個马扎当凳子,从那时才知道还有马扎这东西,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自然让北方的同学笑了他四年。
至于那只布袋子,里面是一套拼接鱼竿。
(6、70年代的拼接鱼竿,别问怎么用,没用过-_-||)
鱼竿是水运公司修理厂的崔厂长送的,和鱼竿一起的还有一些船上能用得上的小工具,比如两柄拼接船桨。
陈凡怀疑他是不是对这台二手操舟机的质量信心不足,生怕跑到路上就歇菜,特意弄了两根船桨备用。
为啥不再弄个风帆呢?
研究了一会儿,聪明的陈凡便掌握鱼竿的拼接方法,将鱼竿套上,长度竟然超过了5米。
随后将鱼线和鱼钩都装好,江水这么急,也不用撒鱼饵什么的,便直接从罐子里拿出蚯蚓挂上,甩钩钓鱼。
这里能钓到鱼吗?
不知道,反正比在船上干等着强。
结果一支烟没抽完,陈凡就感觉到手上的鱼竿力度有变化,当即提着鱼竿缓缓抖劲,没怎么费力,就拉起来一条体型细长的鱼。
陈凡拉着鱼线凑到眼前,顿时眉开眼笑。
竟然钓到一条江团鱼,这是什么运气?!
众所周知,长江有四鲜,分别是银鱼、刀鱼、长吻鮠和鲥鱼。(另一种说法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和河豚)
尤其是其中的刀鱼,更是因为炒至天价而闻名天下,被称为长江第一鲜,野生刀鱼炒到一万多一斤。
其实刀鱼不算珍贵,只是后来因为捕捞过度而变得稀缺,大量的湖刀和海刀都在冒充江刀,除非是老饕,否则一般人都吃不出其中的口味差别,但价格就差了几十倍。
而长吻鮠就是江团的生物学名,也是四鲜之一,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野生江团都非常难得。
这种鱼各地的叫法各有不同,有的地方叫鮰鱼、肥头、肥鱼,有的地方就叫江团。
80年代初,江边城市就卖到10块钱一斤,其他地方更贵。
现在嘛,就算不如,估计也差不了太多,五六块一斤肯定是要的,比肉贵多了。
就和大闸蟹一样,很多人都听过三年时期阳澄湖渔民用大闸蟹果腹的故事,便以为当年大闸蟹不值钱。
其实不然,早在红楼梦里就有贾府中秋节吃大闸蟹的描述,还有专用的“蟹八件”,可见很多年前,大闸蟹就是高端食品,那个年代只不过是特殊情况而已。
这个江团也差不多,虽说普遍行情是鱼不如肉,可碰上这种高档江鲜,也能卖出比肉贵很多的价格。
钓到江团,陈凡自然不会拿出去卖,他喜滋滋地掀开一块甲板,里面竟然是一个小鱼池,将鱼丢到里面,再从另一个甲板下翻出一只带绳子的小桶,打了一桶水上来倒进去,江团立刻开始游动。
有了收获,陈凡信心更足,又是一竿子甩下去。
江岸边,姜恒看着陈凡的背影,眼神不禁有些古怪,但很快恢复正常。
再转头看向挽着母亲胳膊的姜丽丽,脸上带着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歉意,“丽丽,这次机会难得,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另外,”
他说着又看向陈凡,“小陈跟你讲的那些话很有道理,而且他肯跟你讲这些话,是交了心的,你可以多听他的意见。”
姜丽丽闻言也看向陈凡,展颜笑了笑,轻轻点头,“我会的。”
沈雪怡拉着她的手,小声问道,“丽丽,跟妈妈说实话,你跟他……?”
姜丽丽顿时脸色通红,拉着母亲的手顿了一下脚,“妈,你说什么呢。”
她说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涩,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他是大作家,马上又要去考研究生,而且有很大的把握,连江南大学的老师都看好他,别的地方不说,单单卢家湾里面,就不知道有多少好女生惦记着他,而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知青,可不敢想。”
姜甜甜在她另一边挽着她的胳膊,听着妹妹话里的酸涩,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将她的胳膊挽得更紧。
姜恒听到这话,心里满不是滋味,轻轻叹了口气,“是爸爸连累你了。”
姜丽丽赶紧抬起头,嘟着嘴说道,“爸,你说什么呢。”
沈雪怡拍拍她的手背,又紧紧抓住,轻声笑道,“伱也不要妄自菲薄,不管去到哪里,我的女儿都是最优秀的,没有配不上的人。而且现在报纸上关于翻案的报道屡见不鲜,说不定哪天我和你爸爸就能恢复名誉,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姜丽丽抿嘴笑了笑,轻轻点头,“嗯。”
顿了一下,她撅了撅嘴,看看母亲,再看看父亲,“妈、爸,我要走了。”
姜恒顿时一愣,“这么快?”
他抬起手腕拉开袖子,看了看时间,“哟,都一个多小时了。”
姜甜甜这时才说道,“爸、妈,刚才丽丽也说了,现在卢家湾跟以前大不一样,丽丽都不用干太多农活。而且有小凡照顾着,不会受了委屈,你们就放心吧。”
说着将妹妹的肩膀搂住,笑道,“等你考上大学,那时候我们再去看你。”
她甚至不敢说回家团圆。
事实上自从恢复高考的消息宣布之后,有不少和她们一样的人想通过高考摆脱现状。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偏偏有极少数人看不清形势、还沉浸在过去的时代中,上蹿下跳地反对。
她虽然答应了陈凡会报名参加考试,可对于能否报上名,一点信心都没有。相比之下,姜丽丽远在南湖公社,又有陈凡关照,成功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一家人又聊了几句,姜丽丽才从包里拿出几个小包裹,一个递给父亲,“爸,这是我自己做的护膝,是用碎狐狸皮缝的,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你带着保暖。”
姜恒笑着接过去,“好好好。”
姜丽丽又将一个包裹递给母亲,“妈,冬天你还要上街扫地,这个是我做的手套,也是狐狸皮的,戴着就不冷了。”
沈雪怡接到手里,一把将女儿抱住,轻轻拍了拍肩膀,“丽丽最乖。”
抱了几秒松开,姜丽丽将最后一个布包递给姐姐,笑道,“你就没有礼物啦,这个是我整理的数学学习资料,前面的都托小凡带给你啦,这是最后一份,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呀,别被我分数甩太多。”
姜甜甜接过去,伸手摸摸她的脸蛋,顿了好几秒,才说道,“有事就让小凡给我带信。”
姜丽丽点点头,再看了一眼父母,“爸、妈,我走啦。”
说到最后一个字,便红了眼眶。
她赶紧抽了抽鼻子,转身便往小船走去。
这时姜恒赶紧上前两步,“等等。”
姜丽丽转身看着他,“啊?”
姜恒指了指还在钓鱼的陈凡,小声说道,“他对你这么照顾,我应该感谢感谢他。”
沈雪怡也轻轻点头,“我们应该跟他说声谢谢,这是最起码的礼数。”
姜丽丽愣了两三秒,才“哦”了一声,转身带着父母走向小船。
陈凡坐在小马扎上,又提了一竿,嘴里直嘀咕,“这地方鲤鱼真多。”
一个多小时,他身后的小鱼池里已经有十几条鱼,除了最开始钓的3条江团,只有两条铜鱼和一条鲥鱼,其他的全是鲤鱼。
好吧,铜鱼也属于鲤鱼科,所以是捅了鲤鱼窝子?
取下鱼钩,将鱼丢进鱼池,早已听到脚步声的他立刻站起身,装作刚看见的样子,放下鱼竿走过去,笑道,“聊完啦?”
姜丽丽刚准备说话,不自觉地便红了脸,随即转身看了看父母,竟然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莫名其妙的,她忽然有种见家长的感觉,羞得满脸通红。
姜甜甜一看妹妹这样子,不由得抿抿嘴暗暗摇头,随后上前一步,对着陈凡说道,“小凡,这是我爸、我妈,……”
陈凡立刻跳下渔船,由于手上刚抓了鱼,便笑着挥手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论年纪,他们都已经40出头,算本来年纪,陈凡还不到28,勉强喊声叔叔阿姨也说得过去。
要是算现在的年纪,那就更没问题了。
姜恒看着陈凡,暗暗点了点头。
别的什么都不说,单凭这张脸,就不知道有吸引多少女孩子。
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形形色色的人看过不少,此时打量陈凡,只觉得他乍一看上去没什么名人的架子,也没有文人的傲气,可腰板始终挺得笔直、看人的目光正而不邪、始终以微笑对人,而且行为动作都从心所欲、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目光,便知道是个有傲骨的人。
初次见面,姜恒便给陈凡的第一印象打了个高分。
他都如此,沈雪怡更不用说,甚至目光中带着几分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
从陈凡打招呼到现在,只过去了短短几秒钟。
姜恒一边在心里衡量,一边快步上前,伸出右手笑道,“小陈你好。”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我叫你小陈,可以吗?”
陈凡却举起双手,呵呵笑着说道,“可以可以,不过,”
他说着晃了晃手,“我这手刚抓了鱼,满手的鱼腥味,握手实属不敬,您看要不就免了?!”
姜恒打了个哈哈,很自然地将手收回来,“行,听你的。”
说话的时候,他的评价又高了两分。
坦荡不造作,可以。
他找陈凡说话,首先自然是表达感谢。
先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个年轻人跟自己的女儿止步于朋友关系,可办的事却远远超过朋友的责任范畴,无论如何,他都有必要出面说声谢谢。
其次嘛,便是想亲自见一见,两个女儿口中的天才少年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今日一见,确实让他比较满意。
只不过,他隐蔽地看了一眼小女儿,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是在变故之前,丽丽与他自然是天作之合,纵然是之前自己给大女儿精心挑选的那个所谓“英才”,也远远不如。
更别说两人的品格有如云泥之别。
一个是见势不对就赶紧撇清关系,另一个人毫不顾忌深陷泥潭的自家人,反而各种帮助不断。
根本不能比!
道过谢之后,沈雪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到陈凡面前,笑着说道,“听甜甜说,你还没有手表,这个是我们几年前买的,没有用过,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便将盒子打开。
陈凡本来看着盒子上面的“上海”两个字,还有些不以为意。
他手里拿着三转一响的票还没去买呢,钱就更不缺了,之所以一直没行动,就是感觉现在的表不好看,想着等哪天去了上海或首都,去买一块进口手表。
可是在盒子打开的那一刹那,他顿时眼睛一亮。
这块手表可以啊!
(上海7120手表)
棕色的表带,布纹表盘,看上去就有一种时尚感,跟傻大粗的全钢手表有着本质区别。
看到陈凡的眼神,姜甜甜直接拿过母亲手里的盒子,推到他面前,笑着说道,“我听丽丽说过,你不买表,是因为商店里的表不好看,这款表虽然是几年前买的,却是上海牌最好看的表,你不会还看不上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而且看着确实喜欢,陈凡便不再推脱,抬起头笑道,“叔叔、阿姨,那我就厚颜收下了。”
姜恒是技术出身,虽说工作多年逐渐磨得圆滑,可骨子里就喜欢直来直往,看见陈凡的做派,当即仰头大笑,“喜欢就收下,你要是假客套,我反倒觉得太假。”
陈凡呵呵笑着,正准备去接,突然又顿住,对着姜丽丽说道,“你帮我拿着吧,我这手不好拿东西。”
姜甜甜笑了笑,转身便递给妹妹。
姜丽丽这时才回过神来,见姐姐将东西递给自己,便准备接过去,这时才看清楚手表,突然就瞪大眼睛,再猛地抬头看着姐姐。
结果就看见姐姐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合上盖子塞到她的包里。
陈凡看到姜丽丽的表情变化,心里想着,难道这块表还有什么意义不成?
如果是的话,等回到卢家湾,再还给姜丽丽便是。
反正他又不差这点东西,大可不必拿人所好。
再次告别,姜丽丽跟在陈凡身后上了船。
等陈凡打水洗手,擦干净之后,便收起铁锚,驾驶游艇缓缓驶离岸边。
姜恒、沈雪怡和姜甜甜一直站在江边挥手,直到看不见小船,才相携离开。
小船上,陈凡转头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姜丽丽,笑着说道,“今天是星期天,等下个星期天,我再带你过来。”
姜丽丽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这样不好吧?”
陈凡呵呵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其实今天就是个试探,看看杨书记他们对你的问题怎么看。事实证明,他们根本就不在意你的背景和过去,既然如此,只要你还回去,我带你出来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让小莺她们陪着,我带她们一起出来。”
姜丽丽眼波流转,等了几秒,便咧嘴笑道,“谢谢。”
如果今天没见到父母,可能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是见了一面之后,思念反而更加浓烈,要是陈凡能再带她过来,她当然会很开心。
陈凡将船开进流花河,往卢家湾方向驶去,随后看了看她,问道,“那块手表有什么意义吗?”
姜丽丽顿时愣住,“啊?”
陈凡笑了笑,“别想骗我,我刚才看到你的表情了,一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姜丽丽撅了撅嘴,又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道,“这块表,是爸妈给姐姐准备的结婚礼物。”
陈凡猛地转头看着她,“啊?”
姜丽丽脸色也有些尴尬,“你别多心,那时候姐姐还在上学、没有毕业呢,也没有相亲,是妈妈想提前给她准备嫁妆,正好百货公司进了一批最新款的手表,她就买了一对,打算给她做结婚礼物用。”
说着低下头,声音也低沉下来,“后来我姐中专毕业,被分配到供销社工作,有人介绍相亲,什么都谈好了,就等我姐满年龄了去领证,结果……”
后面的事,陈凡也都知道了,他便干咳一声,说道,“所以说你姐运气好。”
姜丽丽转头看着他,脸上满是茫然,“啊?”
陈凡将当初跟姜甜甜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显而易见,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喜欢你姐这个人,否则的话,干部怎么样、工人又怎么样?难道工人家庭的他就看不上了吗?
要我说,能够提前看清楚那家人的真面目,真的是再好不过,这不是运气好是什么?
再说了,你姐不是也什么都没损失,比结了婚再离婚,要强一万倍吧。”
从头到尾,他连家庭背景提都不提。
姜丽丽眨眨眼睛,昂起头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诶。”
她喃喃说道,“我记得听姐说过,她其实对那个男的没什么感觉,最多不讨厌,就是妈妈总是催着她,她才同意的,到分开那天,他们连手都没拉过。”
陈凡嘴角微抽,“这种私密的事情就不要说了。”
姜丽丽脸色微红,“这不是你吗,我可从来不跟别人说这些。”
话音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血气上涌、满脸发烫。
陈凡转头看了看她,微微一笑,直接略过这个话题,“所以这块表没送出去?”
姜丽丽回过神,强行镇定下来,“嗯,没有结婚,当然没有送出去,所以这对表一直在家里放着。”
陈凡眼珠微转,“你说这表是一对?”
姜丽丽五官挤成一团,脸色似乎能苦出水来,“一对是一对,可是、可是……”
陈凡转头看看她,“可是什么?”
姜丽丽憋了好半天,才喃喃说道,“可是我听姐姐说她不想要了。”
她便双手捂着脸,不敢抬起头看人。
这话不是说,给陈凡的礼物是别人不要的吗?
如果不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她绝对不会把这个说出来。
陈凡却不以为意,笑着说道,“那就是你姐钻牛角尖了,或者说,她心里还是有些芥蒂的,但是嘛,有错的是人,又不是东西,何况还没送出去,东西何错之有呢?”
姜丽丽转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介意?”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陈凡看了她一眼,直接伸出左手,“来,给我戴上。”
姜丽丽眨眨眼睛,眼珠转了两圈,见陈凡似乎是认真的,便从包里取出表盒,将那块手表摘下来,再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屏住呼吸,将手表给陈凡戴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