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麦克尤恩1972年毕业于英国东英吉利大学创作硕士班,1975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获萨默塞特·毛姆奖,1978年出版了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床笫之间》,均获巨大成功。他的短篇小说语言简洁典雅,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在貌似沾染色情的描写背后潜藏着严肃的意义。他早期的这些短篇处理的题材相对狭窄,大多反映带有病态意味的性心理和行为。在最初的两部短篇小说集中,麦克尤恩自由放任的想象力就已初现端倪,这些小说构成了一个由充满不合时宜、颓废、反常、被遗弃的人组成的世界,情节既怪诞又残忍,性、死亡、乱伦乃至残杀儿童的主题赫然在目,但作者却用优美精确的语言来承载这些令有些人觉得不适、不安、恐怖然而又仿佛源自生活某个晦暗角落的题材。他的短篇小说可谓精确描述和黑色幽默相结合的产物。有人评论他行文之冷静与准确犹如艺术品手工场的说明书。
虽然麦克尤恩后来几乎不再经营短篇,但是对自己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发表的那批短篇却非常珍爱。他1983年接受专访时谈到,“我创作那些短篇的态度非常严肃,写的时候速度很慢。我会始终不渝地支持它们”。有评论者认为,这批短篇值得我们关注,理由如下:奠定了麦克尤恩作为年轻作家的重要地位;不少评论家对之颇为重视;麦克尤恩本人非常珍惜;这批短篇以各种不同而又复杂的方式指向后来的长篇创作。另外,这批短篇本身就魅力独具。
麦克尤恩的这些短篇自发表以来始终有大批崇拜的粉丝,很少遭到过冷遇,甫一露面,便引起某些评论家的关注。这两部集子出版后不久,美国的重要评论刊物《党派评论》和《斯温尼评论》就曾提及和评介。我们暂且把讨论的重点放在他的《床笫之间》上。赫尔米奥尼·李在《新政治家》杂志上对这部短篇集的评论就非常正面和积极。她写道:这七个短篇是对荒芜和变态生活优美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描写,最初的震撼过去后不会轻易被忽略,那种别致的痛苦和失落的意象回想起来似乎深有所植。在《观察家》杂志上,这位评论家声称麦克尤恩在这本集子里显示出卓尔不群的小说家应该具备的特质,频频向欲望、尴尬和社会疏离投去冷静和准确的瞥视,同时又非常好玩。不过也有个别评论家毫不掩饰对麦克尤恩创作题材的反感。卡洛琳娜·布兰克伍德认为麦克尤恩别具一格,对都市的荒凉景致描写鲜活生动,善于营造令人难忘的危险氛围。但是,某些冒犯普通人底线的不爽描写也让他付出代价,刻意让人惊愕,导致对话的扭曲几近荒唐,而且情节构思上人工斧凿的痕迹较为明显。尽管如此,无论普通粉丝还是写作界人士,总有人依然对这批短篇珍爱有加。
《床笫之间》里的七个短篇均与怪诞和变态的纠结有关。作者使用了诸多超现实的元素,却将其天衣无缝地融入日常生活中。《一只豢养猿猴的沉思》中的那只猿猴,以第一人称口吻表达了对挚爱的恋人,那位跟它睡过觉却眼看要抛弃自己的女作家的愤懑和幽怨。除了极个别生理上的特殊感受,这只絮絮叨叨像个怨妇般的猿猴的几乎所有思绪都可以置换成一个真实男人的所思所想。这个构思完全是超现实的,但猿猴的思绪却可以在人性中找到对应点,那种挫折感、绝望感和一波三折的情绪变化,完全建立在人的日常感觉上。《临死前的高潮》里的叙述者是个伦敦富商,忽然被服装店橱窗里展示的塑料女模特击中了欲望的某个敏感点,爱得欲罢不能,煎熬不已,然后用商人特有的方式出价把女模特买了回去,可是男人的自私、多疑和嫉妒又让他痛下重手,强奸了没有生命的模特后又将其摧毁。臆想的奸情导致的嫉妒逐渐累积,终于失控,发生了毁灭性的质变。如果把那个服装模特置换成有着真实肉体的女人,这个商人的爱欲和反应同样成立。然而这个故事在现实中成立吗?当然不成立。但麦克尤恩在想象中让它如痴如醉地成立了。猿猴和女人相爱,富商和没有生命的橱窗模特相爱,我们可以把这两篇小说的要旨强词夺理地讲成人与动物、人与物件的怪诞相恋,这样的爱恋反而把人性中幽暗的国度照得更加亮堂。作者把正常社会压抑的东西用变形的方式放大了,便于人们观看。
女性的报复行为有时非常原始和野蛮,《色情作品》中两个可能被传染上淋病的女护士索性把她们共同的唐璜给阉割了。奥伯恩在两个女人中间游刃有余地睡来睡去,这种不负责任招致的不是道德谴责和经济损失,却是终生不能为男人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发生的概率有多高不好说,其震撼性却让人惊愕,对这样一个结局,过多的阐释显得很苍白。
内心的荒凉和冷寂感在《两断片》中体现得尤为尽致。前篇写了叙述者与女儿的关系,但用的是第三人称,重点叙写了带女儿在广场上观看以剑刺腹的收费表演,好像街头的残忍表演成为舒缓百无聊赖心境的良药。后篇改换成第一人称,叙述了与情人的关系,结尾时又偶遇某中国人,在其家中短暂逗留,吃了难以下咽的晚饭。前后两篇都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叙述者看到的景象,市政广场上满目疮痍;情人心灰意冷,家里充斥着工业时代遗留的垃圾;夜晚的伦敦大街到处是生火御寒的市民;中国人家里摆着寒碜的家具,女主人凶恶寒酸,女儿冷漠无情、粗俗失礼;作者借助这些外在表象的描写来衬托内心世界的荒凉,以及人生没有目标的冷寂感。
题名小说写得小心翼翼,因为要表现的是父亲隐隐约约的乱伦意向,稍有不慎就会处理失当,过了会露骨,欠了又有意图不明之嫌。这个分寸的把握需要费些思量。简简单单的情节中还是蕴藏了尽可能多的信息。丈夫与分居妻子的关系,父亲与女儿的关系,女儿与朋友的关系,女儿的性萌动,中年男子对未成年女招待的性幻想,对女儿朋友的暧昧动作,所有这些微妙冲动和张力都要在室内简单的日常举止中呈现出来。
麦克尤恩的短篇在传统保守的外表下包藏着很现代的内容,但他不屑于文本实验,不过《来回》却有明显的意识流色彩。《来回》是这个集子中颇显例外的篇章。从语言风格看,它想通过个别单词和短语的重复,试图取得散文诗的效果,同时还频繁地用到晦涩的隐喻。它的情节几近没有,仿佛是断断续续的梦呓,夹杂着回忆的印象片段。叙述者躺在床上,思绪时而落在睡着了的情人身上,但主要落在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同时还存在一个镜像对称般的自我,让本来晦涩的意境变得更加不知所云。意识在两种时间和地点里来回运动,却没有定型的线状推进线索。其他短篇都遵循清晰的逻辑时间线索,只有这篇是例外,正如标题所暗示的,它写的原本就是不愿发展,只想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循环。我们不妨可以把这篇的旨意理解为自我身份确认的焦虑。
《心理之城》可谓这部短篇集里最具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了,可仔细推敲,神出鬼没般浮现的几个人都不在常态范畴里,均为躲在现实外壳里的怪物。几个分别活动的人物最后要在其中某个人家里会聚时,他们的气质、思想、性格的差异开始变成有惊无险的冲突。这篇小说篇幅较长,似乎没有找到恰当、清晰的结构,有琐碎和聚焦失准之瑕。
除了怪诞这个整体外在特质,七个短篇还处处流溢着或浓或淡的性色彩。豢养猿猴对女作家的幽怨中处处透着让人感觉别扭的性幻想,富商对没有生命的橱窗模特的性占有完全是赤裸裸的,虽然没有过多直接的性描写言辞,但富商对模特爱恋的根本动力无疑是性而不是爱。那位在两个女人之间游弋的色情刊物店雇员自己得了淋病却仍然不负责任地传播和扩散性病,最后惨遭阉割。题名小说里那位中年父亲把正在进入青春期的女儿和女儿的矮个女友接到家里,意识中却充满了极力克制的乱伦感,同时还暗示了这位作家父亲的恋童情结。其他诸篇对性问题都有曲折和简洁的暗示描写。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麦克尤恩虽然篇篇涉性,但他并没有沉溺于情色挑逗,你会发现他的性甚至过于知性,过于干净,过于冷冰冰,缺乏肉体灼热的温度。因为不少性场合、性幻想、性氛围很别扭,反而把读者的盎然兴趣支离开来,不让读者咀嚼和沉溺其中。这些短篇写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历史学家看来,那是一个性泛滥的年代,麦克尤恩初现文学界携带的这批短篇难免要染上那个时代的色彩。
这七个短篇犹如七则寓言,不过处理的并非教义和启示,而是人性中潜在的怪诞和黑暗,我以为它们不是来自纯粹的现实生活,而是出自智性想象的构筑。既然是寓言,有些要素就不见得那么水到渠成,不见得让生活本身说话,不见得让涉及的主角们自行演绎,而是带有强烈的作者人为裁定的色彩。麦克尤恩其实是把人性中黑暗和别扭的东西单抽出来专心予以研究、推敲、琢磨、展示,所以,我们不要指望从这些小说中发现乐观主义和光明灿烂的生活,如果我的猜度没错的话,这样的指望肯定是缘木求鱼或者南辕北辙。可以说,几乎是怪诞、变态、性这几样东西构成这七个短篇的内核和情节发展的激情动力,这些要素也强化了小说的晦暗程度,少却了它们,这些短篇似乎就寸步难行,作者的才华仿佛就没有附着点;没有这些黑色要素,作者的才华似乎就会变得黯淡无光。
不难看出,麦克尤恩营造这些短篇,用心不在叙述事件,而在角色的精神心理状态和由此导致的结果。几乎篇篇都与精神心理的折腾有关。欲望、羞耻、不安、焦虑、乱伦、谵妄、绝望、混乱、受虐、报复、虐待、阉割的恐惧,诸如此类消极的情感要素成为麦克尤恩最钟情的素材,招之即来。不过,老麦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没有像有些吸毒作家那样现场直播、现场呼吸这些东西,而是力图保持某种克制甚至优美的距离,将其呈现出来。
我们还会注意到,麦克尤恩主人公们的身份多是社会边缘人物,即便出现了富商,他的生活方式也并不主流。他们不仅与当下的社会疏离,似乎也与历史和政治积淀疏离,沉溺在自己孤独、陌生,甚至隔绝的狭窄世界中不可自拔,受着某种难言的变态激情的驱使。麦克尤恩把这些外在世界简化后,编织出更为抽象的男女关系性别之网。买回模特的富商无疑把女人当成泄欲的工具,这种性别关系荒谬绝伦却极具符号象征意义。色情刊物店的店员自己明明知道得了性病却依然盘剥两个女性,完全不将女性的健康放在眼里。开女性主义书店的女老板貌似捍卫女权主义,私下里却享受着男人的捆绑鞭笞。畅销书女作家理该风雅洁净,却豢养着脏兮兮的猿猴供其满足私欲。中年作家的意识中不时浮现着对幼女的占有欲,其间又涉及父女关系,男人与幼女的关系,两个青春期少女之间的关系。从这些互动关系中可以看出,不仅男人是规矩的破坏者,女人同样也不堪。这些复杂的组合大概也曲折地反映了那个时代性关系的混乱和变态世风。
同样有趣的是,麦克尤恩让自己的主人公活动的场所大都是封闭、幽暗、发臭、阴雨绵绵的地方,荒凉的小街,堆满废品的场院,枯燥乏味的办公室,人烟稀少的小酒馆,堆满色情刊物的库房,很少让他们衣着光鲜地出入于富丽堂皇的大厦豪宅。说实话,这样的背景安排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地方,麦克尤恩便于让他的人物屠杀活物,便于让他们有相称的空间施展变态的举措,比如被捆绑起来。老麦将其主人公不是变相囚禁,就是搁置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往往两者据其一。
评论家经常称道的麦克尤恩的语言可毫不隐晦,几乎是简洁明了的典范。他的语言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和变化多端交织,控制得游刃有余,好像一个炉火纯青的少年作家修炼到了很高的境界,已经完全不屑复杂,不屑结构,不屑口语和书面语之别,只以平常心巧夺天工。这在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猿猴和富商的自言自语可见一斑。在非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中,语言风格具有鲜明的中性色彩,不去过多地堆积主观描写,到位即可,而且留白很多,时而正式,时而不正式,不会因为中性而显得单调。很多时候,麦克尤恩有意从简单的词汇库存中提取自己所需,然而简单的词汇组合出的句子含义却未必简单。早年翻译他的《蝴蝶》、《与关在壁橱里的人对话》、《夏季的最后一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立体几何》等短篇时我就已有这种感觉,由于题材的变化,这些叙述风格到了《床笫之间》时已经略有调整,但底色依然如故。他喜欢使用并列句,不怎么爱用从句,至于枝枝蔓蔓的插入语,能剪掉就剪掉,所以读他的英文时,感觉就像句子的正方体和长方体在往前行进。
早年我偶尔会遗憾在写完自己的系列短篇集《果园之火》后方才遇到麦克尤恩,如果早些相遇,也许麦式黑色和怪诞味道可以对我多些启示。如今我差不多已经翻译了麦克尤恩这两个短篇集里的所有作品,可是写作的取向已经不允许大面积地向他的短篇学习了,或许这样的翻译式学习进入潜意识的黑海后,经过激荡搅拌,没准哪天会化作灵感和创造力,助我写出属于自己的好东西。若要细究,麦克尤恩固然会有瑕疵,可是对任何写作学徒而言,老麦的短篇理当属珍之在手的学习参考典范。
杨向荣
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