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小姐的舞会之行并没有白去,临走之前,她终于见到了目标中的那位宪兵司令部军官。在她的一再恳求下,对方终于同意让蕙小姐到狱中见那位“前任未婚夫”盛广哲一面。而王太太则在一旁偷偷许愿蕙小姐此番见后知道无望,最终能对那个赤化分子死心。
一九二六年十月三日,蕙小姐走进了位于北京东郊的宪兵司令部执法处监狱。北方多见的高大的白杨树给秋日的天空带来一片阴翳,也让蕙小姐的脚步与心跳同样沉重——几个月前,著名的报人邵飘萍正是在这里被秘密审讯,最终押赴天桥刑场。
在那位军官的关照下,蕙小姐被带到一间简陋的房舍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盛广哲的出现,耳中都是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更显出整个建筑的寂静森冷。忽然,脑子里似乎有一个遥远的声音隐约传来,急切而模糊,让人无法分辨。蕙小姐只恐是自己这些天来神思恍惚引起的幻听,拼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集中精力注视着面前虚掩的房门。
谁知她越是专注,脑中那个声音竟越发清楚,依稀可以听到“救救我……救救我……”的凄楚呼唤。似乎被那声音的无助悲凉所触动,蕙小姐蓦地抚上突突乱跳的心口,惊恐地分辨出脑中那个声音唤的是:“蕙小姐……救救我……”
那个声音从未在现实里听到过,却又莫名地熟悉,让蕙小姐猛地记起了在林城庆云堂中那场古怪的幻觉。没有错,那分明是引领她畅游幻境的声音,如果更大胆地推测一下,是念哥儿原本的声音——难道,念哥儿出了什么事?
冷汗唰地浸透了蕙小姐的衣衫,心中清晰地明白是念哥儿在呼唤着自己。如果不是遇到了万分危急的事情,那个羞涩的隐忍的少年是断断不会打扰到自己的心神的……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探望盛广哲的机会,怎么能够半途就舍他而去?“你等等,我很快会去找你。”蕙小姐努力地想要让遥远的对方明白自己的念头,却徒劳无功,那个无助的呼唤仍然如同海边的潮水,孜孜不倦地退下去,又涌上来。
房门突地一声打开来,几个人影出现在阴翳的回廊下,也霎时间将蕙小姐的彷徨烦闷一扫而光。她怔怔地看着被两个士兵夹在中间的盛广哲,立时如同石化一般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胸中的酸楚顿时汹涌而上,哽住了口鼻。
士兵将盛广哲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只说了句“五分钟”,就再不发一言。然而他们也并不就此离去,警惕地站在房门口,明显地要监听蕙小姐和盛广哲的谈话。
然而此刻蕙小姐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她站在原地,整个身体的力量都靠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桌上,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怎么能忍得住泪水呢?昔日那个文质彬彬的盛家七少爷、意气风发的报馆主编,短短一个月中已虚弱惨白得毫无血色,更不必说那凌乱的头发、淤伤的面颊和行动不便的伤腿了。从前蕙小姐知道的直奉军阀的种种恶行无非是道听途说,此刻亲眼目睹,就算心里早有准备也再无法控制自己悲愤的情绪。
“蕙儿,别哭了。”还是盛广哲先开了口,微笑着伸出手招呼道,“时间不多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蕙小姐努力点着头,使劲擦着脸上不绝的泪水,走过去蹲在盛广哲身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她原本想来安慰他她正在想办法救他出去,可事到如今她已经说不出这种虚弱的谎言。
“你来看我,我真高兴。”盛广哲的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就像他以前在林城办报的时候一样,永远地从容不迫。他任由蕙小姐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心疼地端详着她道:“回家来居然还瘦了……以后我不再督促你做健身锻炼了,你可要自己自觉跑步打球,别让外国人觉得我们中国的妇女都弱不禁风……”
“我记得了……”蕙小姐终于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来,蓦地预感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来见盛广哲,不过是为了这无语凝噎的最后一面,心中的悲伤再也无可遏抑,蓦地伏在盛广哲膝上,泪水打湿了他脏污的长衫。
“我会想办法救你的……”她哽咽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几个字已不是为了安慰盛广哲,而是为了安慰自己。
“你不用操心了,许多报界朋友都试过去求张宗昌了……”盛广哲不再说下去,可是蕙小姐已经绝望地知道,那个一向以蛮横暴虐闻名的军阀是断不肯放过盛广哲了。
“时间到了。”那两个守在门口的士兵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将盛广哲从椅子上拉起,粗声粗气地对蕙小姐道,“小姐,放开手。”
“蕙儿,放手吧,你还不到十八岁,以后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盛广哲柔声劝慰着,眼里是一成不变的宽和与宠爱。
蕙小姐松开了一直紧握住盛广哲的手,看着他的背影被两边的士兵遮掩得只剩下了一条缝,迅速地消失在白杨树铺天盖地的阴翳中。
蕙小姐低下了头,泪水落在自己僵持的双手上,依旧洗不去手铐在指尖留下的冰冷寒意。她举起手指,看见上面还沾着殷红的血痕。那是七哥的血,她想,她永远都不会舍得洗去。
“蕙小姐……”本已消停的声音再度从蕙小姐的脑海中冒出来,仿佛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再发不出其他的音节来,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蕙小姐……蕙小姐……”而那声音也终究一点点流逝而去,最终再也无法捕捉。
“念哥儿,你怎么了?”蕙小姐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心中一缩,几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她急促地喘息着,不顾一切地回到家中,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念哥儿在火车上塞给自己的地址条。
等她终于在皮箱的夹层里找到那张早已遗忘的字条时,蕙小姐才惊觉自己脸上满是汗水。她抬起袖子把迷住眼睛的水珠胡乱擦了擦,就攥着字条再度跑出了家门,连母亲王太太的呼唤也不曾理会。
“安秋里胡同二十三号。”匆匆跳上一辆黄包车,蕙小姐报上了念哥儿写下的地址。
黄包车夫大力地奔跑起来,将路边的行人建筑一个个抛在身后,可蕙小姐仍然焦急地前倾着身子,恨不得车夫的速度再快再快。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念哥儿如此关心,哪怕盛广哲的遭遇已经如同白雪一样覆盖了她整个心原,念哥儿的身影依然会如同孱弱却又坚强的幼芽一样,从雪原上探出头来,让渴慕春天的心获得一丝安慰和温情。
北京城向来流传着“东富西贵,南贱北贫”的说法,意思是东城西城住的都是有钱人,贫贱百姓则大多聚居在城南城北。安秋里胡同位于北京城南边,居民大多是拉车搬运的苦力、穷困潦倒的破落户和外地来的穷学生。蕙小姐揣摩如果张念祖真如母亲所言是不久前才暴发横财的话,那么就算他毕业后暂时栖身在这个地方,也早该搬到其他地方住去了,断不该让念哥儿还到这里来寻他。可是这是她唯一能找到念哥儿的线索,无论如何都只能试一试。
安秋里胡同二十三号是一个极为拥挤嘈杂的大杂院,到处堆满了院中居民捡来的破烂,散发着蕙小姐不能习惯的怪味。她站在院子里逼仄的过道上,茫然地看着横七竖八支起的棚户,听着不绝于耳的争吵喧哗之声,忽然不知道自己匆匆跑到这个地方来,究竟能做什么。
她挨着那些木板搭就的房屋,逐个从窄小的窗户里望进去,希望能找得到念哥儿。然而她除了看见躺在床上的老人、大打出手的夫妻、哭闹不休的孩子,就是吆五喝六的赌徒,甚至冲着她嘿嘿坏笑的鸦片烟鬼。
蕙小姐被那不怀好意的笑吓了一跳,几乎想要立时逃出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然而一想起先前念哥儿那样无助凄惶的呼唤,她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老太太从屋内出来,蕙小姐连忙走过去问道:“大娘,请问念哥儿是住在这里吗?”
“念哥儿,哪个念哥儿?”老太太看着蕙小姐质地良好的旗袍,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惊异地摇了摇头。
蕙小姐一回神,立时微笑道:“他大名叫做张念祖,原本在燕京大学读书的。”
“哦,你说那个学生仔啊。”老太太果然反应过来,“可是人家前些日子发了财,不住在这里啦。”眼看蕙小姐脸色蓦地白下去,老太太又好心地指着一个小阁楼道,“他原本是住在那里的,搬走后也一直没有退租,想是有了钱,也不在乎这点租金啦。”
蕙小姐道了谢,大着胆子从墙皮脱落的楼口踏上了陡峭的木质楼梯。楼道间里没有一丝光,只能靠手摸索着粗糙的墙壁,踩着吱嘠作响的木料往上爬。这个阁楼已是摇摇欲坠,平素根本无人进来,黑暗中都能感觉到受惊的老鼠从脚边跑过。蕙小姐的寒毛一点点竖起来,倒不是因为这黑暗和这老鼠,而是心头越来越清晰的预感——念哥儿就在这附近。可是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究竟在做什么?
木梯的尽头是一扇单薄的门,蕙小姐随手一推,发现那几块随意钉在一起的木板和这个杂院里其他人家的一样,并没有上锁。“请问有人吗?”她停了手小心地敲了敲门,没有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只好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内部和外面看起来一样破旧,成年累月的灰尘混合着空中悬浮的纤维,在四壁上结成一串串棉絮般的“阳尘”,而那空荡荡的床板和桌子则处处显示着这间房已经无人居住。蕙小姐在房内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正当她失望地准备离去时,墙壁那头却传来沉闷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地。
蕙小姐循着声音走过去,果然发现楼梯尽头还有一个隐没在黑暗中的隔间。她提起旗袍的下摆正要试探着跨过去,忽然一只手凭空伸出来:“我来帮你吧。”
蕙小姐啊的一声惊叫,身子一晃,随即被人稳稳扶住。然后她看见念哥儿的脸——不,是张念祖的脸从身后转过来,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你有很强的好奇心,王小姐。”
“我想看看你那个神奇的仆人。”蕙小姐不知怎么的镇静下来,微笑着回答。
“好,我让你看看。”张念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诡秘的表情,一步跨上楼梯旁的隔间,又伸手将蕙小姐拉了上去。然后,一盏油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个毫无自然光源的杂物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