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哥儿所受的只是皮肉外伤,被盛广哲请来的大夫内服外敷了几天的药,便渐渐好起来。他养伤的这段时间盛广哲说服了父母,没有再派人来赶他。不过念哥儿是个自觉的人,当他感觉自己不再那么虚弱时,他拿着自己小小的包袱离开了栖身两年多的小屋。
他蹒跚着走出盛家大门,白亮亮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让他一时看不清前面的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蕙小姐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念哥儿,我来接你了。”
盛广哲果然在报馆里给念哥儿安排了个打杂的差事,让平时独自伺候盛广哲的男仆阿四多了个伴儿。阿四问起念哥儿的家乡,惊喜地发现他们竟然是同乡,不由对念哥儿更加亲近起来。
念哥儿在庆云堂如同在盛家大宅一样,并不多话,只埋头把手里的活计做好。他就像林城随处可见的紫茉莉,不论抛洒在墙脚街边,不论水分有多稀少土壤有多贫瘠,都能葱葱翠翠地抽苔开花。没过多久,盛广哲把念哥儿调换到了重要的排字工人的位置上,再过几天,盛大主编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把首席机械师的头衔让给了念哥儿。
“我早就说他是个天才,这下你承认了吧?”蕙小姐暗地里得意地向盛广哲邀功。
“天才得近乎妖怪。”盛广哲刚说到这里,见蕙小姐立时横过眼神来,不由笑道,“好好好,算我嫉妒他成了吧?”
“你就是嫉妒他。”蕙小姐看着盛广哲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噗哧一声笑出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自立晚报》的主笔也变成他啦。”
“做主笔可不是单凭聪明文采,最重要的是勇气。”盛广哲收敛了脸上玩笑的表情,正经说道,“可是念哥儿始终太乖顺了,你不觉得他太习惯于做仆人而不是主人么?”
“或许跟他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有关。”蕙小姐回想起念哥儿为了旁人所做的一切,点了点头,“我们不好盘问他,有机会让阿四打听打听他家里的事情。我就奇怪他这么聪明,怎么哥哥去读了大学自己却大字不识。”
“问清楚也好。”盛广哲忽然皱起了眉,脸上闪过一阵悒郁之色,“最近直奉军阀在北京查办报纸越来越严厉,各地军阀纷纷效仿,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也会受到影响。”
“你怕吗?”蕙小姐关切地问。
“怕。”盛广哲转过头来,坦荡地看着蕙小姐忧虑的眼睛,“可是有些事情,纵容怕也要做。”
然而变故终于还是来到了。
一向被盛广哲等人奉为楷模的《京报》社长邵飘萍,因为得罪了直奉军阀,被张作霖吴佩孚等人下令逮捕,连夜“提至督战执法处,严刑讯问,胫骨为断”。四天之后,以“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的名义,在北京天桥东刑场处以死刑。
蕙小姐记得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无法言语。她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心将她赶到林城,必定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了潜伏的危险,希望不经世事却又满腔热血的女儿能够在最危险的时候远离邵家。可是用心良苦的王大人又何尝会想到,他深思熟虑为女儿挑选的归宿,竟也座落在火山的边缘。
“广哲,现在黑云压城,报界人人自危,我们要不要先避开这个风头?”等蕙小姐回过神来,她看见《自立晚报》的副主编站在盛广哲的书桌前,慎重地商量着什么。
“不,万马齐喑之时,正该有人振臂大呼,否则那些军阀势必更加有恃无恐!”盛广哲说着,头也不抬地继续在纸上移动笔尖。
蕙小姐走过去,看见盛广哲写的正是明日报纸的社论:“奇哉,今之罪恶,必假讨赤之名。以至我等小民,未见赤党之洪水猛兽,而先被讨赤之洪水猛兽择而噬之……”她边看边是点头,不敢出声打搅盛广哲的思路,却听副主编在一旁叹道:“罢了罢了,就算崇拜了邵飘萍先生一场,你这个社论我们冒死也是要登的。”
“死”这个词太过不祥,重重地撞击了蕙小姐一下,她却不便说出口来。看看天色不早,生怕盛家惦记,蕙小姐便向报社众人告辞,和盛广芸一起离开了庆云堂正房。走到院子里时,原本正在清扫庭院的念哥儿热情地走过来,为两位小姐打开了闩住的槽门。
“我给你带的点心吃了吗?”蕙小姐随口问道。
“吃了。多谢蕙小姐。”念哥儿微笑着低声回答,直到她们二人沿着马道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仍然立在原地,舍不得关上槽门。
“我看念哥儿八成喜欢上你了,你可别对他太好,小心我七哥吃醋。”盛广芸憋了半晌,终于笑着把这个念头说出口来。
“别瞎说。”蕙小姐板着脸斥道。
“真的呢,别看他对谁都那么和顺,可他的眼睛里只有你。”盛广芸继续笑着说。
“那又怎么样呢?”蕙小姐淡淡地回答。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你可是要做我嫂子的。”盛广芸说到这里,赶紧跑开两步躲开蕙小姐的扑打,歪着头死不悔改地笑道,“所以那个念哥儿,注定是没指望的啦。”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蕙小姐忽然敛了笑容,眼中满是忧虑,“当务之急,是怎样帮你七哥渡过眼前的难关。”
盛广哲悼念邵飘萍的社论刊发后,反响极大,《自立晚报》的销量节节上升,甚至外省和京城多有人慕名购买,更加激发了报馆各位成员的热情。虽然林城警察厅几次借故找了盛广哲去谈话,但似乎也无关痛痒,众人便不放在心上。毕竟杀了一个邵飘萍已激发了全国民愤,军阀再是猖狂,想必也不敢在短期再有所行动。
北京的时局已经安静下来,蕙小姐便收到父亲的信,要她回家。蕙小姐虽然有所不舍,但想起亲事已然定下,与盛广哲来日方长,就收敛了依依惜别的心思,开始收拾行装。而盛广哲听说蕙小姐要回京的消息后,则指着她平时编辑校对的书桌说:“这个位置我会为你留着。”这句话配上盛广哲满是信赖期许的眼神,比任何东西都让蕙小姐心潮澎湃。
虽然离开的日程已经定下,蕙小姐还是抓紧最后的时间,每天和盛广芸跑到报馆去帮忙。可是就在她离开林城的前一天,她和盛广芸在去庆云堂的半路上遇见了跌跌撞撞跑来的阿四。
“七少爷让你们赶快回家!”阿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情急地把两位小姐往盛家方向推。
“出什么事了?”盛广芸执拗地不肯回转,坚持问道。
“来了好多兵,把庆云堂都围起来了,说要查抄毁谤汪督办的报纸!”阿四已经快要哭出来,“七少爷让我趁乱翻墙出来,就是为了把你们堵回家去!姑奶奶们,求求你们快回去吧,千万别说你们跟报馆有什么关系!”
“好,我们一起回去。”蕙小姐强压住心头的激荡,拉住盛广芸点了点头,跟着阿四一起往回走,低声问道,“你跑出来了,可七少爷他们呢?”
“不知道,但是看那阵势,只怕凶多吉少……”阿四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捂住了眼睛。
蕙小姐呼吸一滞,努力说服自己稳住心神,又问:“那念哥儿呢?”
“念哥儿?”阿四说到这三个字,蓦地冷笑起来,“他肯定好得很啦。否则揭露督办汪又琪私占矿山的稿子还没发,警察厅怎么会知道?”
“阿四!”蕙小姐蓦地沉下脸,“你无凭无据,怎么信口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阿四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不服气地说,“念哥儿这个人看着老实,其实最是谎话连篇。他说起来是我老乡,可我一旦问起他家的详情,他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有一次七少爷要了他的保契来看,上面写了他的学名叫做张念祖,可我托人一打听,我们家乡叫张念祖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早就上北京读大学去了,怎么可能来林城做长工?可见他的身份全是假的!七少爷早就嘱咐我暗中盯着他,只是一直瞒着几位小姐罢了。这回子的事情啊,我看八成就是他在搞鬼!否则他好好地隐姓埋名混到我们报馆做什么?”
听着阿四连珠泡一样的言词,蕙小姐的脸色越来越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念哥儿的本名是叫做“张念祖”的么,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日念哥儿托她给哥哥寄钱,那哥哥的名字正是叫做“张念祖”!那么念哥儿究竟是谁,他欺骗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想起正是自己把念哥儿带进了报馆,若真是他向军阀当局告密,那自己还有什么面目再面对盛广哲?蕙小姐想到这里,眼前陡然一黑,猛地回身道:“不行,我得亲自去问个清楚!”
“阿蕙,你别去!”盛广芸死死拉住她,哽咽着道,“你若是也出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七哥!”
七哥。蕙小姐听到这两个字,回转头看见盛广芸已是泪流满面,不觉叹息一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