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虎子从浦仪那里跑出来,慌不择路地在新京的街上乱走。他知道反正是离宫里越远越好,要是被抓回去可不得了。不知爹和仨姐都在哪儿,想找也没处找去。流浪两天,从侯云德那拿的馒头早已吃光,肚子空空,饿得眼冒金星,虎子只得沿街乞讨。可是,眼下这个世道,兵荒马乱,日本人横行霸道,讨口饭吃也很难。

一个街混子啃着烧饼走来,虎子走到街馄子跟前乞讨:“大叔,可怜可怜吧。”街混子把啃剩的烧饼给了虎子,虎子狼吞虎咽地吃着。街混子说:“没出息,这么大的小子了,要饭干什么?想不想吃饱饭?”虎子说:“做梦都想。”街混子说:“那好,跟我走,保险有你的好吃好喝。”

虎子跟着街混子来到一间破屋里,这就是街混子的家,屋里有好几个流浪儿。

到这里虎子才知道是叫他当小偷,他刚说不干,街混子就让打他。流浪儿一窝蜂地拥上来,要打虎子。虎子勇敢地反击,他摔倒了两个流浪儿,其他的又围上来,虎子又打倒了两个,四个流浪儿倒在地上直哼哼。街混子看到这么情况,连忙从椅子上惊慌地站起来说:“小老弟,没想到你一身功夫,你高抬贵手。”

这时,一个流浪儿扛着一个猪肘子回来高喊:“师父,我今天顺着大货了!”街混子高兴地说:“好啊,煮一煮造了它。”虎子灵机一动说:“师父,这么好的东西煮着吃可惜了。这个猪肘子能出好几道大菜呢。我可以做个红烧肉,再来一个水晶肘子。我家以前是开饭店的,看就看会了。”其实,虎子聪明又有心思,是在御厨侯云德那里“看”会的,只是没机会动手,今天正好可以试试。街混子十分高兴:“好,今天晚上的饭就交给你了。”

街混子和流浪儿们围着桌子,等着品尝虎子的手艺。虎子把做好的菜端上来大伙又吃肉又喝酒,虎子说他一喝酒满身起疙瘩,就免了。等吃饱喝足了,虎子说:“谢谢你们收留了我,你们都是好人,可我不想这样活着,我要去找我自己的日子,告辞了!”说完,一抱拳走出去。

众人呆呆地看着虎子的背影,似乎还没明白过来事情为啥会这样。直到虎子慢慢地走到大街上,街混子和一群流浪儿才追上来,大伙儿把吃的东西直往虎子包里塞。街混子真心实意地说:“兄弟,渴了饿了,就回来,累了困了,就推门上炕,咱这个破家的门不上锁……”虎子深深地给街混子鞠了个躬,朝前走去……

虎子在宫里当小答应这些日子,也认识一些达官贵人,他想,如果能碰上其中的一个,也许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街混子那里出来后,他就专往有大宅门的地方转。这天,他在一个大宅门前发现了一辆马车很像是宝王爷的,他马上有了主意。

宝王爷从大宅门出来,辞别主人,和娜日托娅坐上马车离开新京。马车走在新京郊外的旷野上,宝王爷随着马蹄的得得声哼着京剧,娜日托娅自己无聊地翻着线绳玩。正走着,娜日托娅突然发现虎子站在一棵大树下向他们招手。宝王爷吩咐停车。虎子跑到车前对宝王爷说:“王爷,我要跟你去草原!”宝王爷摇着头说:“哦,那不行,你是宫里的小答应,皇上使唤的人呢,我带你走那不是坏了宫里的规矩吗?”虎子求告道:“王爷,我在宫里惹了祸,把皇上要戴的龙帽掉地下摔坏,人家不要我了,你带我去吧。”

娜日托娅撺掇道:“阿巴吉,你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盏灯,你伸出手帮别人一下,那盏灯就会亮一些。领他走吧。”宝王爷想了想说:“嗯,上回面见皇上,你一直伺候我,还别说,把我伺候得挺舒服,就念你这个,跟我走吧。”虎子高兴地说:“谢谢宝王爷!”娜日托娅伸手拉虎子上了马车。虎子小声对娜日托娅说:“我打听到你们的消息,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娜日托娅说:“你真的鬼着呢。”

马车一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虎子坐在车上心里很高兴。宝王爷说:“虎子你没家没业,到草原我可不能白养活你。我可以给你一块地,可王府不能收留你,那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的。”虎子说:“行,听王爷的,把我带到草原我能活命。”宝王爷笑道:“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帮你这个忙。”

马车在辽阔的科尔沁大草原上走着。草原的早晨特别美,晴空万里,一片湛蓝,绿色的草原,牛羊成群。宝王爷的心情自打马车进入草原后就开朗起来,在马车上,虎子给宝王爷拿捏肩膀,宝王爷美得直哼哼。

娜日托娅说:“虎子,在这里你怎么叫我都可以,到了草原,你必须叫我格格。”“知道了,娜日托娅格格,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哥哥。”虎子调皮地说。娜日托娅笑道:“行,叫你哥哥。”

虎子说:“你可是说过,我要是到了草原,你送我一匹马。”娜日托娅大方地说:“马儿跑了能抓回,话儿出口不能追。马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我们的马都是野放着的,你必须用套马索去套,套着了,驯服了,马才归你。”

马车在草原上走啊走,好像路很长很长。虎子问格格蒙古族都有些什么礼道,以免以后失了礼。娜日托娅说:“我们蒙古人待客礼道很多,你是小孩,也不算什么客人,就不必讲究了,以后慢慢学。不过有些禁忌是要知道的。”于是娜日托娅对虎子讲了一些最重要的禁忌,虎子一一记在心里。

王爷府终于到了,宝王爷的车马在大门外停下。下人们在门口迎接,喜管家搀扶宝王爷下了马车。在王爷内府,福晋到大厅外门口恭迎。虎子行蒙古礼道:“福晋吉祥。”福晋一看虎子懂礼的样儿,高兴得眉开眼笑一行人进了厅堂之后,虎子特有眼色,他用旗人的礼节做客,处处看着别人怎么动,然后再动,倒也规规矩矩。

大伙正在吃饭,喜管家进来说:“王爷不在的时候,东北军警备司令苏炳文派人来联络,要咱们参加东北民众救国军,起兵抗日,被我回了。”福晋一听这么大的事她都被瞒了,就发火道:“喜来福,这件事你怎么没对我说?谁叫你擅自主的?”“这件事我考虑了,王爷肯定不会答应的,所以……”喜管家看着王爷说。宝王爷说:“算了,以后有重要的事情,我不在一定要向福晋禀报。”

喜管家连连点头:“记住了。还有,关东军那边派信使来了,说要咱们送五十匹好马过去,您看……”宝王爷对这事十分在意,他立即决断:“要我的马?那不行,就说我的马都卖了,钱款人家都付了。”喜管家似乎对王爷的决定另有看法,就小心谨慎地说:“王爷,我认为苏炳文可以得罪,日本人得罪不起,还是……”福晋更是来火:“喜来福,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想当王爷的家吗?”喜管家忙低头躬腰:“小的不敢。”宝王爷说:“那就下去吧。”喜管家走了。

福晋很是不满:“这个喜来福,越来越不像话,我发现他经常和日本人来来往往。”宝王爷对喜来福比较信任,所以随意地劝福晋:“他就那么个人,和谁都粘粘糊糊的,别当回事。”

饭后,宝王爷和娜日托娅、虎子坐着车来到草原上。宝王爷对虎子笑道:“来吧,我们蒙族人好客,不管是哪里的人,来到草原,就是我们的朋友,我给你一箭地。”说着,从车里抽出一张弓,一支箭,“孩子,你把箭搭到弓上,使足了力气放箭,从你站的地方到箭头落的地方,这块地就是你的了,你可以在这里盖房子养牛放马。”

虎子接过弓箭,一箭放出,只有八九米远。娜日托娅嘲笑道:“笨蛋,才射这么一点点远。”宝王爷说:“好!这就是你的地了,在这里安家生活吧,有事找我。你呀,我看了,也就是只笨鸟。”“王爷,你以为我真的就只能射这么远吗?”虎子不服气地说,“看我来真格的。”他把箭搭在弓上,用足力气拉满弓,嗖的一箭放出去,箭头飞出去足有二百来米。宝王爷惊诧不已:“好家伙,还真有膀子力气!我这是跟宫里的侍卫学的。”虎子得意地说。宝王爷哈哈大笑:“好你个小虎子,是个没有贪心的孩子。好马在养,好苗在耪,你将来肯定有出息,我没看错!回去吧。”

“还有件事呢。”虎子趁王爷正高兴着,心提醒道。宝王爷道:“没忘,你不是要马吗?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是学会了套马,套到哪匹给你哪匹。”

虎子立即请娜日托娅当老师,先教会他骑马,以后会套马。他看中一匹枣红马,把它套住,刚好用三天,枣红马就成了虎子的。又用几天,他把枣红马驯服了,娜日托娅送给虎子一副漂亮的马鞍子。

有了马和地,虎子开始脱土坯盖房子。娜日托娅跑来也要脱土坯,她脱了蒙古袍干活。脱着袍子说,“额吉从来不骂我。”脱了袍子的娜日托娅更显出女孩的娇媚。“娜日托娅,其实你挺好看的。”虎子出神地看着她说。娜日托娅很得意地笑道:“好看吗?长大了你娶我做媳妇吧。”虎子说:“行吧,能娶个格格还真不错。”娜日托娅咯咯笑了:“美的你,你是穷光蛋,我才不嫁给你呢。”虎子不服气地说:“别看我现在穷,将来不一定穷,长大了我要像我爹一样当兵去,做比他还大的官,当团长,当旅长。”

2

天星不顾天好、天月的劝阻,铁了心要找虎子。她先坐火车到沈阳,直接找到左云浦家大门外。左家对过杂货铺的邱大娘好心地告诉天星,左家男人死了,女人回了乡下,他家收养的一个男孩子被送到长春溥仪那儿谋差事。

天星急忙坐火车赶到现在称新京的长春,到了长春,天星就守在执政府大门外等着,看见进进出出的日本兵和当官的,天星不敢上前问,她只问办事的下人。说来也巧,正好厨师侯云德出门采购,天星见这人面善,忙上前打听虎子的消息。侯云德告诉天星,虎子本来干得不错,后来惹了大祸,不敢再呆下去,就跑了,不知他跑到何处。

天星很少哭,这会儿也放声哭起来:“我是她姐,从大连跑来找他,他咋就跑了呢?再往哪儿找哇!”侯云德说:“闺女别哭,听人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反正还在新京,再找找吧。”

天星开始在新京的大街小巷满世界找虎子,见到合适的人就问,她特别在意问一些半大男孩子。她想,要是虎子还到处流浪,很可能和这些孩子在一起,但是,这些孩子都说没见过。找完了市里大街小巷,天星又把范围扩大到郊外。经过这些天的奔波劳累,面容俏丽的天星已是蓬头垢面、疲惫不堪。

天又黑下来了,天星来到一个小集镇。她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家小客店门前台阶坐下来,一闭眼竟然睡着了。店里女老板发现了,让天星进去住店。天星说:“大婶,我没有钱,住不起店。”好心的老板娘说:“住不起我也不能让你在门前睡呀,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跟我进屋吧。”天星心中一热,想来这世上好人还是不少。她站起身,活动一下麻了的双腿,跟女老板来到店堂内。

老板娘拿出剩饭给天星吃,天星狼吞虎咽地扒拉着,哪管是不是剩饭。天星把来找弟弟找不到,盘缠也被抢的事对老板娘讲了,老板娘很同情,免了住店钱。

这天晚上没有别的女客,老板娘安排天星一个人住一间客房。天星刚要睡下,店里来了一帮汉子,要住店,又要吃饭。这些汉子在店面里喝酒划拳,十分豪爽,吵闹得天星半夜才睡着。

大约是下半夜了,天星被一阵乱七八糟的打斗声惊醒。她趴在女客房的门缝上往外看。原来是先前在店里吃喝的汉子和不知从哪跑来的一伙蒙面人搏斗厮杀,汉子们打不过蒙面人,只好慌慌张张地逃命,他们把一个包裹掉在地上。蒙面人只顾去追汉子们,也没发现那包裹。

等这两拨人都走之后,天星忙闪开门,捡起那不大的包裹退回屋内,麻利地关好门,慌慌张张打开包裹。天星看见包裹里包的是一根像胡萝卜并且有好多须须子的东西,她从没见过这东西。这时,几个蒙面人又回来,低头找什么东西,找了一阵子没找到,打了个唿哨都跑了。天星猜想蒙面人也许就是找这个包裹,她觉得这包裹的东西一定不寻常,忙把东西包好藏在床下。

天亮了,警察来破案,察看现场,作着记录。天星也从客房出来看热闹。老板娘面对警察地说了一通话:“要我说,逃跑的是长年在长白山挖参的山东人,他们采下参以后,不少的在我这里打个站,寻个主顾把大货卖了。过后,有的就在当地置房置地或者开买卖,有的就直奔大连乘船回山东。杀他们的人,肯定是从长白山一路尾随而来,这样的事,店里每年秋天都有几回。”警察走个过场,也图个省时省心,因为没出人命,问问也就走了。

见警察走后,天星问老板娘:“大婶,人参真的值钱吗?”老板娘说:“那可不,一棵好人参,可以让穷人一夜成为人上人。”天星一听这话,心不禁“呯呯”猛跳起来,忍不住想着,要是能把捡的那棵人参换成钱……她忙回到女客房,坐在床边,手按住乱蹦乱跳的心脏,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日头老高了,天星对老板娘说她要出去再找找弟弟,悄悄从床下拿出那包裹揣在怀里,急急忙忙来到大街上。

天星来到一家货栈前,不敢贸然进去,瞅了半天,等柜台前没人时才敢进去。终于鼓足勇气,把大参拿出来说:“掌柜的,我这件东西你们收不收?”说着,心又猛提到嗓子眼上。货栈掌柜的打开包裹一看,差点吓死过去,好容易稳过神,拿出一包银元,放在柜台上说:“姑娘,东西我收了,这个价可以吧?”

天星也吓坏了,鼓足了勇气,抓了两把银元便跑出去。她径直回到小客店,进房把自己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在身上藏好银元,出来向老板娘打探消息。天星问老板娘:“大婶,到长白山挖参,真的能发大财?”老板娘说:“那要碰运气,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挖到大参。可也真有挖参发财的人。”天星听了女老板这话,决心也去挖参。她谢过女老板,出门走了。她本想把住店的钱给老板,又怕说不清露馅,只好欠人家一份情了。

天星说干就干,她把长发剪掉,装成男孩的模样,到长白山的林子里乱转,到处寻找挖人参的人。这天她正走着,一不小心被套山鸡的夹子套住了。

小半达从密林里钻出来,哈哈大笑。天星问:“笑什么?你下的套子?还不给我解开!”小半达说:“我当是套着山鸡了呢,把大活人套住了。”过来解了套子。天星哭丧着脸说:“都是你,把我的脚都夹破了,你赔!”小半达说:“怨我吗?谁让你中套了呢?”

天星忽然问:“你是打猎的吗?”小半达说:“我们不打猎,是挖参的,闲着没事下套套山鸡,打打牙祭。”天星惊喜地问:“你们是挖参的?这儿有参?”她心里想,总算找到门路了。“这儿哪有什么参啊,参都在老山林里,不到时候,还没放山呢。”“你们住在哪里?”天星又问。小半达说:“那边有个窝棚,到我们那儿去看看?”天星说:“看看就看看。”

参帮的窝棚搭在山林子里,小半达挺有兴头地领天星来到窝棚时,参帮的人正在吃饭。小半达把天星介绍给参把头。参把头问:“孩子,你一个人跑山里来干什么?不怕叫熊瞎子舔了?”天星哭着说:“大爷,我妈死了,我爹是当兵的,被日本人祸害了,家也被日本人烧了,没有活路,就想找个参帮入伙,你就收留我吧。”参把头叹口气说:“唉,小日本就是不让中国人活。好吧,你就留下吧。小半达,这个小弟弟就交给你了,他才来,帮里的规矩不懂,给他说着。吃饭吧。”

山里的黑夜好像来得格外早,天一黑参帮的人就睡下了。窝棚不大,人们睡得比较挤,小半达和天星挨着睡下。“哎,你怎么不脱光了睡?”小半达见天星只脱外衣,就奇怪地问。天星说:“我从来都是这样睡。”其实,天星在家睡觉也爱脱光,天月不爱脱光她还笑话天月呢。那是和姐妹在一起睡,现在和一个半大小子挨着睡,可得注意。

小半达说:“还是脱光了睡舒服,一是解乏,二呢,防虱子咬,脱了,我帮你脱。”天星说:“我不脱,脱光了睡不踏实。”小半达说:“有什么不踏实的?害怕女人看见?这山里,成年论辈子看不到女人,要是有个女人,我还巴不得让她看看我光着的样子呢。”天星听这话脸都发热了,她没话可接,只说:“没正经。”

小半达说:“男人太正经了,女人不喜欢。哎,你跑过马吗?”“跑什么马?我们家没有马。”天星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话问话地说。

小半达笑嘻嘻地说:“又装正经,这么大不跑马,肯定是受病了。”“胡说,庄户人家有几家养马?”天星仍是不明就里,也就胡乱以问代答。

小半达说:“你是真不懂啊?不知道什么叫跑马?”“不懂,你告诉我。”天星被小半达绕了半天,仍听不明白,只好老实求教。小半达对着天星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天星故作聪明地说:“就这事呀?去你的,早就知道了。”天星一转身给小半达一个后背,不再理他。

天星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现在忽然和一个半大小子紧挨着睡觉,一下子真不习惯,浑身像长了痒痒毛似的不痛快。她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又不敢乱翻身,生怕小半达又来捣乱,万一他动手动脚的往她被窝里乱摸咋办?天星想,自己女扮男装并不难,难的是往后要一直“装”下去又不被别人发现,特别是不老实的小半达,叫担心。以后的麻烦事还多了去了,比方说一天几回的“解手”,常离不开的换衣服,还有每月一次的月经,这都得小心防着。天星忽然想起大戏里唱的花木兰从军,人家花木兰当兵打仗十几年,后来当了大将军,都没人发现她是个女的,真神了,要是能找到花将军问问她是咋整的有多好!天星偷偷无声地笑起来,骂自己是傻闺女瞎胡想。天星笑着睡着了。

3

乱世的孩子早当家。天好和天月被焦大婶带到山东大院,租了庞奶奶的房子,安下身来,为了生活下去,开始摊煎饼卖。天好在老家山东早就和娘学会了摊煎饼的手艺,在沈阳也干过,现在正好用上。这天姐俩一早把煎饼摊子摆出来,现摊现卖。谢瞎子最先来光顾姐俩的煎饼摊子,他吃着天好摊的煎饼,夸手艺不错,还出主意让天好把煎饼送到贾云海的小酒馆里,让他帮衬着代卖。

姐妹俩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直到一天的生意完了,黄昏时分,天好和天月出了山东大院,来到街面上,准备到贾云海的小酒馆里找他说说代卖煎饼的事,碰巧见到了焦大婶。焦大婶着个篮子,说是进点香烟瓜子仁丹什么的,做点小买卖,白天日本人不让卖,只能晚上偷着卖。姐妹俩认定焦大婶是好人,帮了她们的大忙。

天好姐妹进了小酒馆。这里聚集着山东大院的一些人,有庞奶奶、傅磕巴、谢瞎子、翠玉等等。

谢瞎子拉着京胡,傅磕巴边喝酒,边唱京戏,唱的是《击鼓骂曹》:“谗臣当道谋汉朝,楚汉相争动枪刀,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江山作汤尧,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贼讨,手中缺少杀人刀……”傅磕巴入戏了,唱得泪流满面。

贾云海凑着热闹一个劲儿地唠叨着说:“傅磕巴,拉倒吧,给你杀人的刀又能怎么样?就你那胆气,见了日本人腿就哆嗦,还唱什么?”傅磕巴不服气地说:“啊就谁说的?我怕日本人?小鬼子就是没惹着我,要是惹着我,我叫他们……哼!咔。”

庞奶奶说:“老曹昨儿通知咱们,说小衙门要登记户口了,你们都报民籍还是报寄留?”谢瞎子说:“当然报寄留,咱们山东人这回要心齐,咱们是中国人,谁也不许报满洲国的民籍。”大伙七嘴八舌地应和着:对,咱不是满洲国人,都报寄留。

这时,天好走过来对贾云海说想请他代卖煎饼的事,他还贾云海十分豪气地一口应承,他还说:“大伙都听着,以后山东大院的人,谁也不许到外边买煎饼吃,要吃就到我这儿。”

天好和天月高高兴兴地回到小屋里。天月说:“姐,到底是山东老乡,对咱都这么热情,叫人心里热乎乎的。”“咱山东人就这一样好,走到天边,只要说是山东人,老乡帮老乡没的说,不讲代价。”天好深有体会地说。

天月说:“唉,真想二姐和虎子,也不知道二姐找没找到弟弟。”“你二姐现在够不着抓不着,听天由命吧。天月,大长的夜,咱俩闲着没事,练练大字吧,笔墨现成。”天好提议道。

姐妹俩开始写大楷。突然,外边警笛大作,姐妹二人急忙出门去看。她们来到街面上,站在街口往西看,西边一片火光冲天,像是什么地方失火了。这时,大院里的人也都跑出来看,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是南大亭日本人的油漆厂着的火。

这时,曹巡捕急匆匆走来,对大伙吼着:“都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想惹事呀?都回家睡觉!”翠玉说:“曹大哥你没吃饭吧?有从天好那儿拿的煎饼,我给你烙煎饼盒子吃。”曹巡捕说:“好啊,我最得意这口。”他一边跟翠玉走,一边回头对大伙说,“都回家去,别乱说话。”

大伙还没走散,焦大婶着篮子急匆匆走来。天好问:“大婶,才回来呀?”焦大婶说:“生意不好做啊,这么晚了,东西还没卖掉一半。”说完急匆匆走了。

庞奶奶看着焦大婶的背影叹息道:“唉,可怜人,好好的一个家,说毁就毁了,作孽呀!”孙立武说:“怨他们自己!日本人贴告示说封海了不让出海,偏偏出海,不是找死吗?”

庞奶奶生气了:“小立武,别以为你拿了大衙门日本刑事的片子我就不敢说你了,你说的是人话吗?海是中国人的海,他们凭什么说封就封了?”“老不死的,现在是满洲国了,日本人当家!”孙立武像个疯狗似的连庞奶奶也咬。庞奶奶气极了,喘着粗气儿指着孙立武:“你个畜牲,你敢骂我,你……”

“奶奶,别生气了,到我家坐一会儿吧。”天好忙扶着庞奶奶回自己的家。进了天好家,不解气的庞奶奶还在不停地骂:“孩子,我过不来呀,驴拉的,我老婆子多会儿被人这么当众骂过?打听打听,山东大院的老少爷们儿,谁敢对我动动粗嗓儿?小立武是个什么东西,摞巴摞巴没有三块豆腐高,拤巴拤巴没有一扎韭菜粗,你奶奶就是老了,没能事了,要是以前,我一个漏风掌拍过去,小杂种脸上立马就开酱油铺!气死我了!”

天月劝慰着:“奶奶,消消气,气坏了自己不值当的。”天好也劝道:“全当叫狗屁呲了。”

庞奶奶突然发现桌子上的毛笔大揩,就问:“这是谁写的?”天月不好意思地说:“奶奶,我和姐姐闲着时写的,写得不好。”

庞奶奶说:“嗯,我看写得不错,看字架,学的是欧体吧?你们姐妹念过几年书?”天月说:“我们家虽然穷,可爹娘对俺姐妹念书可盯得紧,俺俩都是小学卒业。下了学,俺娘也没让俺把书本丢了,说了,识文断字就像二郎神多了一只眼,看事深。”说着忙给庞奶奶搬来凳子。

庞奶奶坐下来,看着天好问:“你爹娘好见识。哎,我影影绰绰听说,你爹在东北军当兵,叫什么名?”天好说:“奶奶也不是外人,就实说了,俺爹在少帅手下当营长,叫宋承祖。”

庞奶奶大吃一惊道:“宋承祖是你爹?”天好点头:“嗯,奶奶听说过?”

庞奶奶感慨地说:“你们是宋承祖的孩子呀?他没对你们提起过郭金铭?”天好说:“听俺娘说过,郭金铭是俺爹的团长,不知怎么得罪了大帅,被大帅杀了头。你怎么认识他?”

提起这件令人心碎的事,庞奶奶哭了:“郭金铭就是我老头子啊。当年吴佩孚要收买老头子,老头子想打进吴佩孚的内部,满口答应了,可这件事他没对大帅说清楚,大帅误杀了他。大帅后来知道了内情,后悔得不得了,给了我一笔钱,置买了这些房产。大帅临死嘱咐少帅别忘了我,年年派人给我送来车马费。”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都忙着到水房买水,天好挑着水筲也来买水。谢瞎子是管水房的,他在用心听邻居们议论昨天的事。傅磕巴说:“昨儿晚上,东关街桥洞子底下,一个日本宪兵,被人用锤子把脑袋砸碎,死了,脑浆子白哗哗一地!”

又一天,街面上人们又在议论。贾云海悄声说:“听说没有?昨晚儿,周水子又有一个日本兵被干掉了,还是被铁锤敲碎了脑瓜盖!”

傅磕巴说:“啊就这个人不一般,肯定浑身的功夫,有万夫不挡之勇,左手一把青龙宝剑,右手一个流金锤,喊一声呔……”正说着,傅磕巴突然闭了嘴,眼睛直了,他看见一伙日本宪兵牵着狼狗,气势汹汹地走来。

不一会儿,焦大婶五花大绑,被日本人吆喝着走在大街上。焦大婶显得平静,对看热闹的人微微笑着。天好哭着跑过来问:“大婶,你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抓你?”焦大婶说:“孩子,以后你会知道的,我给他们爷们儿报仇了,就是死也可以闭眼了!”

焦大婶被日本人打得遍体鳞伤,日本兵押着她到海滩上。她就要就义了,山东大院的乡亲们来送别。焦大婶从容地大声对乡亲们说:“街坊邻居们,告诉你们,那两个日本兵都是我杀的,是我一个一个用铁锤敲碎了脑壳杀的。日本人问我,为什么要杀人?我告诉他们,我的男人,我的孩子是被你们日本人杀的,日本人欠了我家两条人命,欠命还命,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够本了,两条命抵三条命,我还嫌亏得慌呢。乡亲们,不要怕日本人,他们杀我们,我们就杀他们,不用讲道理!小日本,我告诉你们,中国人是杀不完的,一命抵一命,中国人能杀光你们七八个来回,你们就来吧!”

枪声响了,焦大婶倒在了血泊中,大伙都流下了眼泪。

这天才吃过早饭,街上的邻居们都被集中到山东大院里,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日本人又要搞什么鬼名堂。狗腿子孙立武和小衙门的警官藤本站在当院,小立武殷勤地给藤本点烟。

翠玉对天好嘀咕:“你看小立武那臭德行,伺候日本人像亲爹,恶心!”天好不屑地说:“曹巡捕也好不到哪儿去。”翠玉脸红了:“他和他不一样,你是不知道。”

孙立武喝道:“大伙安静,藤本警官要给大家开个会,都把嘴闭上!”

藤本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讲道:“诸位,关东州厅最近有指示,要求对满洲国人推广普及日本话。这是件很有意义的大事,你们都要支持参加,高小我们已经普及了,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他接着说:“上级下了命令,限期让大家学会一些日本话,上边定期要来检查。”

庞奶奶说:“藤本先生,你们日本话太不好学,我们上了年纪学不会呀。”

藤本说:“日本话很好学,很美。不信?我给大家说说,不难学。”他说了一通日本话,意思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啥的。

贾云海在一旁嘀咕:“什么东西,老驴放屁也比这好听。”天好说:“一口一个嘛丝,看样他妈死了。”大伙窃笑。

藤本得意了:“怎么样?日本话很好听吧?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一些小学生,他们学的日子不多,已经说得很流利了,请他们给大伙表演一下。”藤本一挥手,一群孩子进院里站好队伍。藤本用日语说:“孩子们,开始吧!”孩子们开始表演日语,唱日本歌曲。

谢瞎子叹息道:“完了,完了,他们太恶毒了。这是奴化教育呀,从小就把孩子的灵魂抽了,长此以往,孩子们会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啊!”

贾云海气鼓鼓地说:“就给他个学不会,看能把咱们怎么样!”

庞奶奶看着眼前的一切,怒火攻心,一口血喷出。天月惊呼道:“奶奶你怎么了?吐血了!”庞奶奶说:“可怜咱这些孩子了!”天好叫道:“快扶奶奶回家!”

日本人召集的这个会乱得没法再开下去,藤本气得脸色铁青。孙立本大叫:“都不许走,给我站下!”没一个人听他这比狗叫还难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