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怒号,苑后松海卷起滔天大浪,惨白窗纸上,无数剪影飒飒摇动,一如惊涛狂涌而来。
陈丑奴定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盯着桌案后那张狰狞而扭曲的脸,眼眶胀红,下颌紧绷。
顾竟顶着两个空洞洞的眼窝,“嘭”一声坐回?太师椅上,举起那只被砍去手掌的手在虚空里点了点,唇角拉开一丝微笑。
***
三十年前,东洞庭山。
那时的赵弗,还是穿黄衣,梳双平髻,在佩剑上镶金穗的娉婷少女。
那时的东山居士,也还是丰神俊朗,落拓不羁的孤影剑客。
那年他三十五岁。无亲,无友,无妻,无子。仅有两个承欢膝下的孤儿——二十岁的长徒顾竟,十五岁的小徒赵弗。
长徒少年老成,耽于剑术,然天资平平。小徒骨骼惊奇,天赋异禀,却偏生刁钻古怪,从不肯真正把心放于正业。
幸而东山居士本也不算务实正业之人,一手提酒,一手提剑,成年累月地一日醉,一日醒。
刁钻古怪的赵弗便也痴缠在后,缠着那酒香,剑影,一日动情,一日动心。
东山居士舞剑之后,赵弗冲将上前?,垫脚给他擦汗。
东山居士喝醉之后,赵弗冲将上前?,伸手给他宽衣。
赵弗是大胆的,跟东山居士屋外的那棵三角枫一样,热烈的时候,有着令人心惊的力?量。这力?量,比东洞庭山的任何一坛酒都要来得醇,来得劲,来得令东山居士毫无防备,故而也应付得毫无章法。
重重床幔之内,衣不蔽体的赵弗被后知后觉的东山居士一脚踹下床去,不及反应过来,又被一串怫然大怒的骂声吼得眼冒金星,一时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直至床上那人酒意重袭,疲惫睡去,方怔怔回?神,穿衣离开。
次日,东山居士酒醒之后,一撩床幔,赵弗正站在盆架边上,给他拧洗脸帕。
东山居士耷拉眼皮:“我昨天是不是骂你来着?”
赵弗一转身,笑?:“没有啊。”
那是第一次。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第一次。
后面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屋外的那棵三角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凋零的。或许是在一个隆冬,或许只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长夜。
有一天,少年老成的大师兄顾竟雷打不动地在平地上练剑,一袭黄衣的小师妹赵弗梳着双平髻,握着金穗剑,走到平地边上站定。习习微风悄然吹过,拂动那小脸边绒绒的鬓发,双髻上碧青的丝带……顾竟余光一瞥,心神不定,一剑走完,竟然热汗淋漓。
赵弗上前?,噙一抹笑,拿出馨香缱绻的丝巾,垫脚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顾竟愣在原地。
那是第一次。
后面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
“她知道我喜欢她,我也知道,她亲近我,并不是因为心里有我,只是想利用我气一气那不解风情的师父……”
书斋里,油灯昏黄,顾竟的脸隐遁于暗影之中,喜怒难辨:“可是,既是不解风情的师父,又怎么可能因‘风情’二字而气恼呢?”
暗影流动,顾竟裂开嘴,笑?起来:“你都不知道,那段日子他老人家有多开心。”
***
东山居士的酒量变大了,一天一坛,灌都灌不醉。
丹霞满天的傍晚,他把两个徒儿招到跟前?来,一挥剑,道:“今日起,教你二人‘乾坤一剑’。”
东山居士一生嗜剑,所创剑法不胜枚举,“乾坤一剑”首屈一指,属他甲冠天下的独门绝技。顾竟大喜过望,顿时目不转睛,膝不移处,一错不错地把剑招看完之后,开始忘餐废寝,刻苦钻研。
半个月后,东山居士又把两个徒儿招到面前来,笑?喇喇道:“后面的招数,等你们成婚后教。”
顾竟一震。
赵弗亦一震。
在那天鲜红的残阳下,只有东山居士被酒气蒸红的脸上,是带着笑?容和生机的。
赵弗不可能答应跟顾竟成亲。
顾竟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那天,在暮云四合的枫林外,他还是一撩衣袍,拱手跪拜,道:“叩谢师父大恩!”
东山居士大笑?,转身向东边走。赵弗一声不吭,转身向西边走。
红枫飘零的树林外,只有顾竟面朝落日,跪在一片清冷的薄暮里。
嘴上带笑,眼里藏冰。
是夜,暴雨如注,顾竟守着一盏不灭的油灯,坐在屋中,等赵弗前?来悔婚。
屋外急风怒号,雨声穿云裂石,赵弗是在一记惊雷劈下时推开屋门的。
夜雨滂沱,雷电激鸣,十五岁的少女衣衫凌乱地站在门槛外,眼睫水珠滴落,双瞳空洞漠然,面颊又红又肿……顾竟心惊,上前?把人拉住,肌肤相触之下,赵弗突然蛇一样缠绕上来,把他抱住,把他吻住……顾竟脑中訇然鸣响,在那双手、双唇的刺激之下,心神大震,魂颠梦倒……
赵弗把顾竟推至身后的圆桌上,缠绵之下,顾竟口中渐渐蔓开血腥味,后知后觉赵弗的嘴角处带有伤口。
“想要吗?”衣衫褪下后,赵弗突然抓住顾竟滚烫而战栗的手。
顾竟一震,眼神空茫。
黑暗里,赵弗的声音天真而渴望:“替我杀掉东山,我就同你双宿双飞,百年好合……”
电光四射,在滚滚雷声之中,赵弗的双眼被紫电照亮,鲜红的笑?意,鲜红的泪光。
***
“你……答应了?”窗外风声咆哮,陈丑奴面色铁青。
顾竟扬唇,在脸上拉开一个扭曲的笑?:“答应了。”
陈丑奴目眦尽裂,脸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抖动,顾竟靠在太师椅上,空荡荡的眼部如无底的旋涡,不断地吞噬着四周的黑暗。
***
三日后的一个黄昏,赵弗跟顾竟一起给东山居士送上一桌酒菜。
***
“酒里有毒……”顾竟阴恻恻的声音响在阴影里,“赵弗送去的粉蒸肉里也是有毒的。他最爱这两样东西了,对吧?”
对吧——
一幕幕,一声声,有关爷爷的画面一一从眼前掠过……陈丑奴眦裂发指,如审视禽兽一般把顾竟瞪着。
可惜顾竟无法看到,他沉浸于当年那热血沸腾的壮举之中,无声一笑?:“最后的那把火,也是赵弗命我放的。”
***
东洞庭山,一片大火烛天而起,把青瓦点燃,把红枫点燃,把一片鸦青色的夜空点燃……
点燃少女眼底的仇恨。
点燃少年心底的仇恨。
***
顾竟坐在一片狼藉的书桌后,坐在一片幽幽惨惨的暗影里,拉开的笑?一点点被缝合起来。
“可是,他怎么会?没死呢?”
峻急的风拍打窗柩,泛黄的棉纸上松影蔓延,如幽冥破窗而入。顾竟把那两片干瘪的嘴唇抿上,鬓发花白的头往后一仰:“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嗯?”
东洞庭山的一场大火又一次跃至眼前,燃烧在顾竟此刻那两个黑不见底的眼窟窿中,陈丑奴忍无可忍,上前?将他的衣领拽住。顾竟毫不反抗,一把精瘦的骨头在衣衫拽动之下向前?一倾。陈丑奴险些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一具风干已久的尸体。
“不过,他到底还是死了,”顾竟漠声,“对吧?”
陈丑奴一震。
“不然,怎么能允许你到这儿来呢?”
咫尺之间,顾竟骇人的面孔上重又泛起骇人的微笑,继而变作冷笑,大笑,狂笑?——
“他死了——”
“他终于死了——”
陈丑奴不住发抖,愤然把这一具“干尸”扔出去,顾竟跌坐回?那张咯吱作响的太师椅上,双臂张开,搭在黑漆漆的乌木扶手外,宽松的袖袍一阵晃动,他突然把那截光秃秃的手举起来,直指前?方。
“他宁死,也不肯再回?洞庭山。”顾竟斩钉截铁,继而唇角下压,下颌颤抖,最后,两行清泪流下面颊。
陈丑奴几乎疑心自己看错。
长风如啸,紧闭的门扉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人讽道:“别胡言乱语了,赵弗一生挚爱,只有东山居士,怎么可能让你放火弑师?!分明是你求而不得,心生妒恨,怒起杀心,不顾人伦礼义欺师灭祖!那年赵弗毅然和你决裂,恐怕也是看清了你这禽兽的真面目吧?!”
屋门大开,急风骤涌,一桌书册猎猎翻飞,顾竟陡然听闻这个声音,惊怔交集之下,怫然暴喝:“求而不得怒起杀心的人不是我是她——”
白玉飒然入内,本来一腔怒火,然而一见顾竟惨状,竟然心头一凛,不及反诘,顾竟又歇斯底里道:“枉顾人伦勾引师尊的是她!求而不得怒起杀心的是她!下毒是她,放火是她!欺师灭祖薄情寡义是她!害我一生不宁跌而不振至今惶惶不可终日——还是她!”
顾竟一气吼完,仍然不够,扶着书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口吻讥诮:“你以为她是什么贞洁烈女?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歹毒阴鸷的毒妇!她有什么资格称一生挚爱师父?!”
顾竟东摸西抓,书册、笔架被他那宽大的袖袍一一拂落在地。陈丑奴眉峰微敛,探手把白玉护在身后。顾竟扶着桌角在两人一丈开外站定,兀自平喘一会?儿,又把那截光秃秃的手抬起来,朝自己胸口用力点去。
“我——我对她那么好,她又是怎么对我的?”
说及此处,顾竟似触及尘封创口,双唇、双颊在灯影下剧烈颤抖起来。白玉心口一揪,自知当年赵弗移情于乐迩之父,离开剑宗,给顾竟造成巨大阴影,但仍然不愿置信赵弗会?命顾竟亲手弑师。
“赵弗痴傻多年,至今不忘唯有东山居士,怎么可能——”
“假情假意,装疯卖傻——”顾竟决然截断,“世人皆可疯,她不可能疯!世人皆有真情真意,她不可能有!”
顾竟痛声喝罢,蓦然狂性大发,袖袍拂动间,灯台坠地,一簇火苗自他袖口一燃而上。
昏暗的书斋顷刻间被一串撕心裂肺的叫声吞没,白玉和陈丑奴面沉如水,便欲上前?,两串脚步声突然自后奔来。
谢昱跟另一名小少年目眦尽裂,飞扑上前?,替顾竟灭去衣上大火,其时不忘扭头怒喝:“你还不滚?!”
明灭火光底下,少年愤怒的面孔分外刺眼,白玉敛回?视线,却不动身,只是审视顾竟,不明他为何会?称赵弗装疯。
然而顿挫之间,谢昱又暴喝道:“滚啊——”
白玉眉头紧蹙,沉吟一瞬后,默然转身。
陈丑奴亦不停留,紧随而去。
夜风飒飒,一片松林波涛汹涌,在惊天动地的风声之中,顾竟的怒吼又一次从斋内传来:“这世上,绝对不会?再有比赵弗更恶毒的女人!绝对不会?!——”
陈丑奴脚下一滞,高大的身躯被笼罩于重重松影之下,脑海里回?响着“恶毒”、“女人”……眼前,蓦然掠过一幕朦胧而惊悚的幻象——
一个女人,一把剪刀……
作者有话要说:赵弗:“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顾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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