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繁星点缀在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天空上,崖边,荧光点点。
白玉从东阁小庖厨里走出来,书斋也不回,径直向崖边走去,近后,整个人一怔。
星辉下,横亘在两峰之间的铁栈踪影全无,放眼望去,一座天堑夜雾浮沉,深不见底,时有苍鹰从下掠上,投落清啸,令原本宁谧的夜色陡添肃杀之意。
白玉强压羞愤,走回书斋,李兰泽坐在窗下的小几前,拨弄着棋盒里冰冷的棋子,侧脸被一盏青灯照得沉郁而冷清。
“机关在哪儿?”白玉尽可能克制情绪,开门见山,“我要回去。”
李兰泽不曾回头:“和我一起离开灵山,或者,在这儿跟我待一辈子。”
白玉万没料到他竟用这样方式来逼迫自己,一时又不忿,又无奈,张口半晌,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缴械:“你睡哪儿?”
李兰泽搁在棋盒里的手?微微一顿,继而答:“屏风后有床榻。”
白玉点头:“好。”
转身向外?,开门而去。
灯影一晃,李兰泽转头,视线凝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
***
白玉离开书斋,去了东阁的厢房。
四?下很静,她上床很早,却辗转反侧,一直到夜半都还不曾睡下。
脑子里很乱,基本都源于李兰泽。
时隔六年,她还是见到他了。就跟她还是选择杀回宗门一样。
可是,宗门之仇,结束也就结束了,他们之间的重逢,又该如何结束呢?
见面之前,她怕他。见面之后,她也还是怕他。
她还是不大敢去直视他的眼睛,不敢去回馈他的心意,甚至都不敢太长时间跟他待在一起。可他好像并不介意,又或者说,是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软弱和胆怯。他想走向她,就走来了,想留下她,就留下了。不过问,不顾虑,干脆得近乎于独断专行。
一句“不是正道”,就企图抹杀那些昏昏沉沉的过往;一句“和我一起离开”,就以为能把她拉离这潭泥沼。
他还是那样倨傲,固执,那样不顾一切,不可一世?。
可是,这世?上的事,哪是拼尽全力就能得偿所愿的?
再?者,那所谓正道,又到底是什么?
这一天下来,他没有提起剑宗一笔,那个为铲除心中梦魇而不择手段的自己是正道吗?那个恨不能将自己扒皮挫骨的匡义盟是正道吗?那个冷眼旁观,事不关己,或传三过四?,或沉默不言的江湖,又是正道吗?
是非纷纭,众口悠悠,她不知道答案,更不知道他心中的答案。
她只知道,这世?间,恐怕是没有她的“正道”,甚至于,是没有她的“道”了。
大仇已报,无恶殿再?无什么可令她驻留的,李兰泽的身边,也不可能有她的喘息之地,东屏村的深山小院曾是她重生后的家,是她曾准备将后半生托付的地方,可是现在,那里再?也不会供她栖身,那个人,再?不会将她温柔以待。
想到陈丑奴,白玉心中一酸,泪水一下子浸湿眼眶。
她突然间好想他,想他渊海一样的眼睛,大地一样的胸膛,想他用结实有力的双臂紧拥自己,用柔软而滚烫的嘴唇深吻自己,用那张到处是伤疤的脸摩挲自己,取悦自己,也抚慰自己……
他把这世?上最生涩、最莽撞、最热烈的爱情给了她,把最平实、最可靠、最温暖的依靠给了她。
只有他,可以让她放下对这个世界的防备和恐惧。
不再?憎恶他人,也不再?憎恶自己。
可是,这世?间仅有的他,被她生生地舍弃了。是自卑也好,自负也好;是懦弱也好,逞强也好。总之,她确乎是跟他分别了。从此,空茫茫的天地间,她不会再?有爱情,不会再?有依靠,仅有的,只是一副破败的身躯,一些零碎的、自作多情的回忆……
月下窗纱,寒星明灭,白玉在一缕冷辉里沉睡过去,梦里,水凉,风清。
***
次日辰时,一记记钟声穿云而来,缥缈,绵长。
白玉从梦中醒来,一个激灵,急匆匆地穿上衣裳,一面绾发,一面向外?走去。
书斋二?楼的走廊上,一道白影凭栏而立,白玉侧过脸,尽可能不让那人看到,随手将发髻绾完后,快步走到崖边。
晨雾飘飘,一片白茫之后,钟声不绝,天玑一袭深绿色繁花宫装,立在雾霭缭绕的天堑对面,身后的两个玄衣少女正一下一下地撞着金钟。
有事?
白玉微一蹙眉,顾不上细想,只觉得这是个离开的好机会,即刻返回东阁。
回屋打水,简单洗漱后,白玉跨进书斋,走上二?楼。
李兰泽靠在栏杆上,面向斋内,晨风里,青丝微扬,白衣翩翩,腰上的剑穗泛着金光。
“我朋友找我。”白玉没有过去。
光很斜,从后而来,将李兰泽的脸庞笼在一片阴影里,愈显得那双凤眸冷而亮。
“想好了吗?”他还没有忘记昨天的话。
白玉偏开头,无可奈何,最后索性摊牌:“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
乐迩重利,栽培她六年,不可能轻易将她放过。
李兰泽眸光坚定:“你无需知道。”
白玉哑然失笑:“你以我做交易,我为何不能知道?”
微风习习,李兰泽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声线亦淡然如旧:“我不想让你知道。”
不知为何,白玉心里咯噔了一下。
“到底是什么?”她寒声,第一次在他面前冷下脸。
李兰泽扬唇:“不关乎性命,你不必为我担心。”
“为我担心”四?字说罢,白玉脸上蓦然一红,溃败地转开视线。
李兰泽道:“聊多久?”
白玉蹙眉,心道这你也要管,面上却乖乖道:“你说了算。”
李兰泽满意点头,示意白玉下去,白玉:“……”
***
一炷香后,东阁小院。
这处院落幽静十足,墙下栽种月季,石桌旁绿树成荫,花香、树影相映成趣,十分适合谈心。
天玑从玄衣少女手里接过红木食盒,在石桌上放下,一面取出热气腾腾的饭菜、糕点,一面打趣:“瞧这一脸没精打采,闷闷不乐的,可我嫌我搅扰你们度春宵了?”
白玉大喇喇把一盘小菜拿到面前:“太阳都晒屁股了,哪儿来的春宵。”
候在身后的两个玄衣少女噗嗤一笑,天玑回头斜去一眼,指指桌上的两盘小菜:“给李公子送去。”
两人垂眸噤声,忙不迭依言上前,一人端上一盘东西,施施然往书斋方向去了。
天玑在石桌前坐下,听得白玉道:“有事儿说事儿。”
天玑知她脾性,也并无铺垫的打算,径直道:“何时启程?”
白玉吃东西的动作一顿,眼睫低垂,竟是半晌无话。
天玑默默看着,不解:“离开无恶殿,不是你一直求而不得的事情么?”
如今,你心爱的人仗剑而来,要带你同去,这样完美的结果,为何还会迟疑?
白玉腮帮动了动,继续夹菜:“他要我带他去找陈泊如。”
天玑一愣,硬是半天才反应过来白玉说的是东屏村的那个野汉子,顿时啼笑皆非:“你疯了?”
竟然在李兰泽面前提及那段事——
白玉面不改色:“就当是吧。”
天玑哑然,完全无法理?解白玉为何会向李兰泽和盘托出,气了好一会儿,方道:“他原话怎么说的?”
白玉坦然:“带他去找人,找不到,就一辈子守着我。”
天玑一时又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白玉风卷残云吃完一盘小菜、一碗白粥,还要去食盒里翻,被天玑拦住。
“你到底怎么想的?”
白玉径直打开她的手?,不应。
天玑忍,瞪着眼看她又吃完一碟糕点,单刀直入:“你不敢跟他在一起?”
白玉神色一变。
果然——
天玑双眸一虚,心念浮沉,片刻道:“他知道吗?”
白玉眨眨眼,泰然答:“不知道。”
天玑蹙眉。
晨光倾洒,月季丛里,时有蝶翼翩翩。
“为什么不说?”
“没什么可说的。”
风吹,一片岑寂。
少顷,天玑笑:“叛离剑宗,是他的选择;寻你六年,是他的选择;为你闯入灵山,以身犯险,也是他的选择。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既然敢选,愿选,必然也得乐其中。你一不曾逼迫,二?不曾引诱,坦坦荡荡,怕什么?”
怕什么——
白玉心头一跳,大脑一下子放空。
她的确不曾逼迫,不曾引诱,可是,她也不曾去面对,不曾去阻止。
坦坦荡荡吗?
并不。
白玉低了低头,自嘲地一笑:“我记得你在月下客栈里说过一句话——不作声,不反对,就是默认。默认,就是帮凶。”
天玑沉默。
白玉看向她:“我没有作声,没有反对,我明明知道他在找我,却没有站出来去告诉他——别找了,放弃吧。是我拖了他六年,是我让他以身犯险,我一点儿也不坦荡。”
白玉笑:“我就是个帮凶,配不上他的。”
一片片绿叶随风而颤,天玑对上她的注视,片刻,又移开。
“你还爱他吗?”
白玉一愣。
天玑一针见血:“是因为爱,所以自认为不配,还是因为不想自认为不配,所以也就不爱了?”
这一问,准确得近乎于锋利,白玉的心内是翻江倒海的汹涌波涛,而面上却故作泰然,一扯唇:“谁知道呢。”
天玑笑:“那陈泊如呢?”
白玉挑眸。
天玑:“你们般配吗?”
白玉沉默片刻,扬眉:“当然。”
天玑:“如果没有给他喝下忘忧水,你会带李兰泽去找他吗?”
白玉迟疑,最后答:“会。”
天玑意外,又问:“那现在呢?”
白玉无话。
天玑垂眸,拨弄着袖口上的金色绣线,沉吟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陈泊如已经是过眼烟云,如今,只有李兰泽在帮你、护你,也只有他,有继续帮你、护你的能力。离开无恶殿后,危机重重,他若放不下,即便你拒绝,也一样会为你涉险。你若是真心对他有愧,倒不如再?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聚也好,散也罢,总归是无憾了。”
白玉抬眸,看向天玑。
天玑目光诚恳。
“走前记得来天玑堂说一声,我送你一程。”微风穿庭而过,天玑起身,腕上的金铃随风而响。
白玉敛眸,替她把碗筷收回食盒里。
天玑:“中午还要送饭吗?”
白玉:“不必。”
“不合口味?”天玑挑眉。
“他会做。”
天玑提上食盒,斜睨她:“为什么你福气这么好?”
白玉起身往外?:“大概是人美?”
天玑:“……”
送走天玑,回到书斋,李兰泽还是坐在窗下,跟生了根似的。
白玉调整心绪,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李兰泽意外地抬了抬眉,指间的一颗白子搁在空中,一时竟没有落下去。
白玉从棋盒里夹出一颗黑子,略一思索,落入棋盘。
李兰泽垂眸。
“走吧,”白玉撩起眼皮,定定看向对面人,“我带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