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被周氏烧开的一个祠堂陡然又鸦雀无声。
白玉侧目瞥去,眉峰微扬。
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给她作证的,正是野柳村的何寡妇——何素兰。
静默之中,只见何素兰把眉一横,下定决心般地向周氏道:“四嫂,我虽不知那夜陈丑奴为何会出现在咱村门口,但这位姑娘,的确早与陈丑奴定下婚约,并一直在他家中寄宿,论情论理,陈丑奴都没有出去胡作非为的可能。况且,这位姑娘先前的话,句句言之有理,你若真想自证清白,叫位婆婆带你去底下验身便是,何必在此呼天抢地的?”
周氏跌坐在地上,一脸意外,人墙里亦窸窸窣窣地响起质疑声来。周氏咬紧牙槽,由惊转怒,一声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好哇,一个贱人,一个寡妇,都巴巴地上赶着给那陈丑奴开罪!怎么着?是怕他废了,就没人去你们炕头上焐被窝了吗?!”
何素兰给她这样反咬,一张黄脸顿时胀红,周氏乘胜追击:“瞧瞧,这才提了一句呢,脸就红成这样,你背着儿子上门去找人家撒欢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脸红哪?!”
何素兰双眼蓦然睁大,与此同时,厅堂上一声巨响,孙老大爷撂倒茶几,霍然起身,吓得满祠堂的人一个战栗,周氏满腔怨毒之辞亦硬生生卡在喉中。
孙老大爷极力控制发抖的下颌,锋利的目光直射孙四郎,孙四郎心胆剧颤,终于于浑浑噩噩之中抽回三魂七魄:“大、大爷爷……”
孙老大爷看也不看周氏,只伸手一指:“她,清白吗?”
孙四郎嘴唇颤抖,扭头一看周氏,周氏满脸泪痕,颓丧地跪在灯台底下。
孙四郎竭力去回忆先前在周氏身上看到的痕迹,脑袋轰鸣不止。
孙老大爷:“扒了——”
话声坠地,周氏瞳孔收缩,孙氏儿孙里也只沉默短短一瞬,旋即便冲出几个人来,将周氏一把拽过,七手八脚地揪住她的衣衫,一径往下直扒。周氏嗷嗷大叫,拼死挣扎,双手却给一妇人死死摁住:“周家妹子,受着罢,我们也是为着你的清白哪!”
肃穆的祠堂里,立刻响起衣袂被撕裂的声音,白玉静立在这片声音中,垂在腰下的双手突然无法自已地剧颤起来。她瞪眼瞧着那为人鱼肉的周氏,瞧着周氏一片片被撕开的衣裳,瞧着周氏一点点暴露出来的肌肤……一阵眩晕,仿佛这祠堂、这人、这声音都在旋转、畸变……
扒周氏衣裳的有孙家的妇人,也有孙家小辈里几个唯孙老大爷是从的汉子,那汉子粗大的手一把抓住周氏裹肚,正在犹豫要不要也一块扒下,后脑勺突然给一道阴风袭中,整个人当即人事不知,倒在地上。
其余几个扒衣服的亦不曾幸免,像给灌了蒙汗药的龙卷风吹过似的,一溜儿地倒了。
祠堂里一片惊声。
一则惊白玉再次伤人,二则惊周氏身上确乎无一点淤青,而颈上的红痕却正鲜艳得紧。
白玉隔空抓起地上外衣扔至周氏身上,看向孙老大爷,无话。
孙老大爷迎着她的眼神,收紧唇角,片刻方道:“押下去。”
孙四郎已经傻了,指望不上,孙氏族中另有两个汉子上前,架着衣衫褴褛的周氏去了。
白玉一步步向前走去,重新走至厅堂前的石阶下,站定。
“孙老大爷,”这一回,白玉不再笑了,她的脸上冷冷的,是一种纯粹至近乎懒惰的冷漠,“这公道,该让我讨了吧?”
堂下诸人闻声一凛,纷纷又屏气噤声,孙老大爷漠声道:“放人。”
他不冲白玉讲,他冲他孙氏的儿孙们讲,讲完,底下立即有人给他实践,虽践行得有些战战兢兢,却也还是不负所望地把关押陈丑奴那铁笼子的锁开了。
陈丑奴依旧坐在里头,没动。
那开门的忙道:“大、大哥……对不住,是我们冒犯了!”
又勾腰伸手:“您……您请!”
陈丑奴抱着破背篓,望了白玉一眼。
他脸上没一块好地方,白玉看完,扭头向孙老大爷:“这便是孙老大爷给的公道?”
孙老大爷重新坐回自个的太师椅,惜字如金:“对不住。”
白玉不动。
孙老大爷在她投下的那片暗影里极尽耐心地闭了闭眼,随后开导:“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小怨不恕,大怨必生。”
白玉“嗤”的一笑:“以德报怨哪?”
白玉歪头:“何以报德啊?”
***
夜风凛凛,孙氏祠堂里一通鬼哭狼嚎,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皆作鸟兽散去,留下一地瓜子壳,无人问津。
一炷香后。
陈丑奴抱着破背篓,同白玉并肩走出孙氏祠堂,转头瞥见她在揉拳头,忙驻足,问:“疼不疼?”
白玉斜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行去。
陈丑奴忙跟上。
两人走过一间间寂寂无声的房屋,又走过一片片的蛙声起伏的菜地,白玉睁着眼,只管走,脚下突然给颠簸的石头一绊。
陈丑奴忙抽手把人拉住,想了想,把背篓反背在胸前,径自上前,背起白玉,白玉挣扎,陈丑奴道:“你走错了。”
白玉:“……”
陈丑奴调头,向西行去。白玉趴在他背上,目光一转,瞥过那沉甸甸的破背篓,开口问:“为什么不还手?”
陈丑奴脚步微慢。
先前幺婆婆到家里来报信,说陈丑奴被野柳村的一帮男人押走,提及细节时,是说他为护住背篓里的东西,所以任人拳打脚踢。可是陈丑奴不是野柳村中的男人,陈丑奴是一跳可是至跳五丈开外,一棍可以击毙成年老虎的九尺猛汉,陈丑奴如果真正想护住背篓里的那堆东西,他应该选择还手。
夜风吹过脚下的青草,青蛙在田间的溪沟里叫,陈丑奴埋头走在风声里、蛙声里,答:“我怕他们更怕我。”
白玉道:“那不巧了,他们现在不止怕你,还怕我。”
陈丑奴哑然,继而一笑。
白玉偏头,直勾勾看他,道:“没有别的了?”
陈丑奴唇角的酒窝一僵,继而慢慢消失,白玉看得明白,哼道:“不是成心等我来救你吗?”
陈丑奴抿住唇。
白玉把他的脖子搂住,看着夜色:“不是因为我不肯跟你一起进城买东西,心里生着闷气,所以故意给人家掳去,来看看我究竟会为你做到什么程度吗?”
山风吹在空荡荡的旷野上,陈丑奴终于止步,低下头去,似乎哑口无言。
白玉又哼了声,把脸往他脸上一贴:“满意了吗?”
陈丑奴给她亲昵得一震,一时更加羞愧无地,深深地埋低头,白玉笑,继续调侃他:“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遭难了,得靠两个女人去救,陈泊如,真有你的啊,就你这样,还给我挡天兵天将?”
陈丑奴张口结舌,想到何素兰,又不禁微微感动,道:“何素兰是个好人。”
白玉扬眉,稀奇道:“想不到你也有说这话的机会。”
陈丑奴不解,扭头来看,被白玉把他的脸戳回去。
“对不起。”陈丑奴道。
白玉唇畔笑影一滞,盯着他下垂的睫毛,沉默起来。点点星光从田间的溪沟里流过,泠然水声和风声一起响在四周,陈丑奴重新迈开脚步,向东屏村的家里走,白玉趴在他肩头,默默看着他,突然伸出双手,把他的脸捧住。
陈丑奴脚下又一顿。
白玉把他的脸掰过来,看,不看他的疤,不看他的伤,而看他平整的眉骨,深邃的眼眶,直挺的鼻梁……
看完,她问:“没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其实很俊吗?”
陈丑奴一震,没有回答。
白玉拂开他脸上的乱发,揩去他眼角的血污,又细细看了半天,轻轻一笑,再次低头,把脸贴到他的脸上。
“陈泊如,”她突然叫他的大名,闭上眼睛,认真道,“如果世人都怕我们,都不想见我们,那我们也就不再见世人。好吗?”
长夜如水,蛙声连绵,陈丑奴默立在无垠的夜色里,心潮一阵翻涌,他静静地感受着白玉脸颊的温度,也静静地感受着自己内心的挣扎,感受到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出声道:“白玉。”
白玉慵懒:“嗯?”
陈丑奴张了张口,道:“你的疤……是什么?”
漫天星斗明灭不休,一溪的水光像被无形的巨手搅动,白玉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意外、戒备乃至于厌恶从她眸底流溢出来,陈丑奴低下头,和盘托出:“那天夜里,我去了翠云峰。”
东屏村山阔如屏,下有大湖,湖畔最陡峭的一座山峰,名曰“翠云峰”。
三天前的夜,白玉跟陈丑奴在月下饮酒,饮完,醉倒在他怀里,一面哭,一面笑。哭时,喊“兰泽”,笑时,喊“三哥。”
那是白玉来后,陈丑奴第二个失眠的夜晚。
他在这个失眠的夜晚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旷野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玉坠落的那座山峰。
他沿着崎岖的路、陡峭的岩一点点爬上去,在夜半时分,找到了白玉失事的那块悬崖。
一个外来的江湖人,在深夜间从穷乡僻壤里的悬崖上一坠而下,会有哪些可能呢?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陈丑奴思来想去,只会找到一种解释——被追杀。
尽管那夜在湖边论及这个话题时,白玉敷衍地答了一句“脚滑”,然而在重伤之后脚滑从悬崖坠落,不也还是缘于被追杀么?
是以当他真正站在那一块悬崖前时,站在那一滩沉默的血迹,和巉岩底下压着的那一块玉珏前时,他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长夜无声,那滩血和那块玉珏摆在那儿,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平静,根本没有一丝挣扎,没有一丝抵抗,乃至于没有一丝生机。
他仿佛可以看到白玉坐在这块悬崖上,任伤口里的血静静地往外流,浸红一片黑暗的岩石。
他仿佛可以看到白玉在坐厌之后,把那块精致的玉珏摘下,搁入青苔绒绒的岩脚。
他还仿佛看到她撑着伤腿站起,颤颤巍巍地,试图在崖边站直,站稳。
然后他看到她展开双臂,闭上眼睛,向前一跃……
她不是坠崖的,她是跳崖的。
她走向他,并不是为着他救她。
尽管她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尽管她答应做他的妻。
并答应得毫不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