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相亲(四)

夕阳西下,男人的影子被拉长,像一条沉默的河流,从白玉的脸上、身上流过。白玉伸脚抵着槐树,盯着男人的脸,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陈丑奴迎着她的眼神,他的脸还在红,还在烫,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羞赧,局促,犹豫。

他的眼睛让白玉想起受困在囚笼里的野兽。

白玉收回视线,足尖用力一点,藤摇椅重新摇起来。

嘎吱,嘎吱……

陈丑奴喉头滚动,埋下头继续刻碑。他浓密漆黑的睫毛在微风里不住地颤抖。

白玉兀自冥想,没有注意,她捏了捏自己的脸,道:“那个何寡妇……是不是长得不好看?”

陈丑奴的刀在沟槽里晃悠,心不在焉。

“没仔细看。”

白玉“噢”了声,又道:“那我好看吗?”

陈丑奴的喉头又动了一下,白玉明显地听到“咕咚”一声。

“好看。”陈丑奴侧过脸,向她扬了下唇。

白玉愣住。

暮色笼罩,光影柔软,男人坐在树荫间漏下的光影里,极短暂地笑了一下。

白玉看到了他嘴角一刹而逝的酒窝。

***

东屏村的周二爷,是白玉在陈丑奴这间院子里“见”到的第二个生人。也是除幺婆婆外,十里八乡最后一个敢亲临这间小院的人。

他是陈丑奴与县城周记丧葬铺的中介人。

周二爷来取陈丑奴刻了四天的那块墓碑。他不进院内来,只在院外山路口拉一嗓子,算是招呼,陈丑奴也不答应,把树下的石碑一抱,出院送去。两人几乎没有对话,一个交钱,一个交货,算是完成。

白玉在老槐树下乘凉,能听见周二爷那匹骡子下山的达达声。

陈丑奴回来时,手里有一串铜钱和一张纸条。

白玉知道铜钱是工钱,纸条上面写的则是死人的生平、墓穴的风水。

他又有碑要刻了。

刻碑的第一步,是磨石。陈丑奴从东院石堆那挑出一块大小相宜的青石,拿风水尺把尺寸量好,用墨线弹过后,便开始忙活。槐树荫被白玉占着,他大抵是怕石灰扬到她,直接在院角开工,白玉躺在那张藤摇椅上,百无聊赖,只能欣赏他劳动时专注的姿态,以及慢慢被汗水浸湿的、肌肉紧绷的躯体。

他的手脚真长,一截小臂,估计能抵白玉一整条胳膊,肤色是被长年累月的日照晒成的最原始、最健康的古铜色,握刀时,一条条蜿蜒的青筋突起,那种贲张的,甚至有些野蛮的力量,让白玉的眼眸发深。

“你刻一块碑,挣多少钱?”白玉随口问。

陈丑奴答:“一吊钱。”

白玉点头,应该就是周二爷拿给他的那一串铜钱。

“附近死人多吗?”白玉又问。

陈丑奴一怔。

白玉勾唇,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生意好吗?”

陈丑奴会意过来,正色道:“我能养活你的。”

白玉:“……”

他似怕白玉不信,突然放下手里的青石块,起身走进屋里去,出来时,手里便拿了刚才从周二爷那儿得来的一吊铜钱。

他径直走过来,犹豫片刻,把白玉的小手拉起,将铜钱塞进去,塞完后,转身回到院角继续忙活,至始至终,一声未吭。

白玉垂眸,望着手心里那吊微烫的铜钱,手一伸,把它挂到藤摇椅犄角上。

他不是拿钱给她,他是拿诚心给她。

他把昨天那话当真了。

“陈泊如。”白玉喊他的大名。

陈丑奴埋头敲打石头,佯装淡定:“嗯?”

“你真要娶我?”

“砰”一声,一截石块被敲碎在地,陈丑奴直起背脊,脸仍是埋在乱发里:“嗯。”

“你都不问我从哪儿来,以前干过什么,是正是邪,是好是赖?”白玉乜斜着他。

陈丑奴沉默了会儿,转过头来,他的眼睛第一次在阳光下这样明亮,剔透。

“不问。”他斩截道。

白玉默然。

陈丑奴紧抿嘴唇,却又不想让自己的不安、忐忑表露得太明显,他重新握紧手里的刀、锤,转身继续跟石头较劲。

“你要反悔?”陈丑奴故意不看她,做出平静的样子。

白玉将男人拙劣的演技尽收眼底,答:“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敢反悔。”

陈丑奴心底窃喜,坚持隐而不表,可他忘了自己的酒窝,那两个圆圆的、深深的酒窝,在白玉眼皮子底下极雀跃地蹦了一下。

“嘁……”

白玉轻笑,没有拆穿,躺平回去,端详树上层层覆压的绿叶。

这无所事事的日子实在乏味,她开始另找话题:“这回死的是个什么人?”

“云家堡的二公子。”

“江湖人?”

陈丑奴点头。

白玉饶有兴致:“怎么死的?”

日头正毒,陈丑奴已快被烤成紫薯,他抬胳膊抹了把汗,忍不下去了,向白玉道:“我……想脱个衣服,你……”

“脱。”白玉把头转过来,径直截断。

陈丑奴发现她的眼睛又变成了钩子,直直地勾在自己身上。

勾什么呢?

心念一转,他会意过来,再次以拙劣的演技藏住内心窃喜。

衣服已经汗湿了大半,陈丑奴脱下后,随手往檐下一丢,动作间,豆大的汗珠从脸颊簌簌滚下,顺着他颀长的脖颈、宽平的胸膛一路向下滑去。

白玉盯着那滴汗,眼睁睁看它滑过两块胸肌间的沟壑,滑过曲线分明的腹肌,最后没入男人的腰带里……

白玉口干舌燥,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的问题,因她又有了新的问题:“你尺寸多少?”

陈丑奴愣了愣。

白玉终于把视线移上来,移到他的脸上。

“身长。”她欣赏着男人的反应,微微一笑。

陈丑奴了然,如实道:“九尺一寸。”

白玉默默“啧”了一声,也开始表演,演出一副云淡风轻之态:“给你做媳妇,估计是个累人的活儿。”

陈丑奴这回是真没听懂:“为什么?”

他又不会让她干活。

白玉依旧噙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转开话题:“你的家人,都是这么高吗?”

陈丑奴摇头,在肩旁比划了一下:“我只见过我爷爷,他大概这么高。”

白玉凝眸,欲言又止,视线一转,落在他身旁即将成型的那块青石上,终于捡回了自己刚刚丢下的那个问题:“怎么死的来着?”

“啊?”陈丑奴跟不上这样跳跃的节奏。

白玉躺回藤摇椅上:“云家堡的二公子。”

陈丑奴恍然,又有些惘然:“不清楚,周二爷没说,我也没问。”

白玉努了下嘴,兴致索然,闭上眼睡了。

幺婆婆是日头将斜时来的,白玉午觉将将醒来,眼皮一睁,便瞧见个高高壮壮的影子从院门口向山下跃去,一蹦蹦得老远,几下便去了十来丈至之多。

白玉朦胧的眼神顿时变得烁亮,紧锁陈丑奴脚下,细长的眉毛扬了扬。

竟然是个练家子。

“藏得倒是挺深。”白玉嘀咕,重新阖上了眼皮。

幺婆婆依旧嗓门响亮,像个喇叭花似的,从院外一路地嚷进来,白玉躺在藤摇椅上,故作出睡醒之态,睁开眼,瞧见陈丑奴手上拎着个沉甸甸的背篓,背篓里大包小包,塞得满满当当。

幺婆婆实在是个守信人,昨日去时说“这就给你们采办去”,今日便把衣衫头巾鞋袜都买来了。

陈丑奴把大包小包一样样地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小院中间的石桌上,脸上难掩笑意,破天荒地硬要留幺婆婆吃了晚饭再走。幺婆婆这回也毫不客气,喜笑颜开地点了两个菜,待陈丑奴入厨忙活后,便拄着拐杖,精神抖擞地向白玉这边摸了过来。

白玉忙从藤摇椅上坐直,虚扶了老太太一下。

“小玉啊。”幺婆婆笑得像个核桃,“伤好些了吗?”

白玉道:“承蒙泊如悉心照料,已大好了。”

幺婆婆笑意更深,脸也更皱了:“你是除老头子外,唯一一个叫他泊如的人了。”

白玉了然,又茫然:“您为何不叫?”

“他不让呀。”幺婆婆笑嘿嘿地,放低声儿,“可见他对你不一般。”

白玉垂下眼睫,眼底思绪沉浮,冷不防幺婆婆凑近过来,秘密地道:“你是从哪个宫来的?”

白玉懵:“哪个宫?”

幺婆婆解释道:“我听说这天上有广寒宫、琼华宫,还有什么……凌霄宝殿,你是从哪处来的?”

“……”白玉眼珠一转,胡诌道,“玉清宫。”

“玉清宫,玉清宫……”幺婆婆念叨两下,点头,“这名字真好,跟你的名儿一样好!”

白玉笑。

太阳渐渐沉入西山,天空又响起倦鸟归林的清啸,幺婆婆在老槐树下跟白玉东拉西扯,硬逼着白玉从玉清宫胡编到广寒宫,从玉兔乱造到玉帝,好不容易带老太太“周游”完天宫,冷不丁她老人家话锋一转:“那你会不会……突然间又回天上去呀?”

白玉一震。

幺婆婆不听她答话,更是心慌,双手握在拐杖上,皱起了两根稀稀疏疏的眉毛:“小玉啊,丑奴长这么大,身边别说是女人,连个玩伴都不曾有,就因着那张脸,这十里八乡的,个个不拿他当人看……能有缘遇上你,是他三生,噢不——是他爷俩三生,再加上我,我们三生修来的福分!可是,你这么突然地从天上来,不会哪天,又跟那织女似的,突然地撇下丑奴回到天上去吧?”

薄暮冥冥,陈丑奴端着两盘热菜推门而出,将最后一句话听得一字不差。

暮风穿院而过,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降下一片冷响,那种声音,像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白玉坐在这片“雨”中,望向厨房门口垂头默立的陈丑奴,又转头,望向被似血残阳吞噬的天空,拂开身上的一片树叶,低低道:“我不会回去了。”

幺婆婆一喜,喜毕又生忧:“那、那会不会有天兵天将来抓你?”

白玉张口结舌,陈丑奴上前打断道:“婆婆,吃饭了。”

陈丑奴不应该以刻碑而业,而应该去开酒楼。这是白玉在他家中白吃白喝了几日后的结论。

三盘小菜,一碗清汤,虽是素菜青盐,却色香味俱全,教人馋涎欲滴。白玉拾箸,先给幺婆婆夹了块素烧鱼鳞茄子,一转头,发现自个碗里多了块红烧土豆。

白玉抬头,对面那人正捧碗扒饭,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白玉转转眼珠,将那块红烧土豆夹进嘴里,土豆被焖得松软,粉粉糯糯的,几乎入口而化,她不禁舔了舔*嘴唇,心念一转,又从盘里夹了块土豆,放进了陈丑奴碗里。

幺婆婆正在旁边唠叨二狗家媳妇刚生下的大胖儿子,陈丑奴看着碗里的土豆,抬眼,白玉坐在残阳里,扬眉,舌尖一卷,舔去了箸头上沾着的土豆沫。

陈丑奴喉头一滚,不知为何,体内涌动起一股燥热。

“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二狗他干爹问个良辰吉日,咱们穷乡僻壤的,小玉身份又特殊,就不讲全六礼了,等日子一定,咱们就把这天地拜咯,等拜完天地呀……”幺婆婆抓起白玉的手,嘿嘿地笑,“保管你三年抱俩!”

陈丑奴:“……”

白玉咬住一根筷子,斜睨着陈丑奴,陈丑奴只觉脸上烫得跟刚出锅的土豆一样,筷子飞舞,把幺婆婆碗里的菜垒得老高,幺婆婆只觉手上愈发地重起来。

陈丑奴催促:“婆婆,快吃。”

幺婆婆点头:“噢,噢……”

一餐饭罢,陈丑奴收拾碗筷去井边清洗,回来时,幺婆婆又在那儿拉着白玉东家长西家短。

小院里的日影已经殆尽,灰蒙蒙的天边也仅存一抹飞练似的霞光,两人坐在残阳中,一个青丝如墨,一个鬓发苍苍;一个静若秋水,一个言笑晏晏。陈丑奴将这两个影子望进眼里,心里一软。

“丑奴来了?”幺婆婆耳根动动,转过头来,“我正跟小玉说到婚礼的事儿呢,你们是想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还是那什么月下地定个终身?要是私下的……事情是省了,却是委屈了小玉,要我说,要办就办个体面,这十里八村的,我给你一村一村地吆喝过去,定要让世人都看看,东屏村的陈丑奴,也要成家啦!”

日色冥冥,幺婆婆空洞的眼睛里一片浑浊,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陈丑奴心中热流涌开,红着耳朵,看向白玉。白玉脸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喜欢花前月下。”

陈丑奴点头,向幺婆婆道:“婆婆,我们私下办,你来证婚就好。”

幺婆婆大失所望,拐杖又在草地上发出“咚咚”声响,正要转头去劝白玉,突然觉得身子一升,原是已给陈丑奴背了起来,径直向院外去了。

“臭小子,你这是撵我呀!”

白玉坐在圆木桩前,托着腮,看陈丑奴背着幺婆婆渐渐走远,看那在虚空里挥来舞去的拐杖隐没于山影深处,噗嗤一笑。

白玉坐在院中看云。

陈丑奴回来时,那一道飞练似的红霞只剩下了浅浅的橙光,鸦青色的夜幕罩下,层层流云一片深灰,陈丑奴从泼墨似的云层下走来。

云很低,草也很低,他走在铺天盖地的墨色里,高大,魁伟,竟像极一个漫步世外的、威风凛凛的天神。

白玉看在眼里,默默一笑。

陈丑奴从山色中走来,在山径岔口定了一下,他望向院子里那个托腮而坐的人,迎上那双清透的、平静的眼睛,忽然想起一个清矍的人影来。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坐在院中,平静地望着自己。那曾经是他在这世间所见的唯一一双不会攻击他的眼睛。

现在,白玉坐在那里,她的眼神冷静,坚定。她的眼睛里有他,坦荡,清明。

陈丑奴走到白玉跟前,开口道:“如果有天兵天将来抓你,你会跟他们走吗?”

白玉眯了眯眼睛,道:“既然是来抓我,走不走,又能由我定吗?”

陈丑奴郑重道:“能。”

白玉会意过来,笑道:“怎么,你还准备跟天兵天将打一架?”

陈丑奴道:“嗯。”

风从低垂的云天吹来,从寥廓的四野吹来,吹来流水声,树叶声,飞鸟声,心跳声……

白玉仰头望着陈丑奴,一笑。

陈丑奴屈膝蹲下,让白玉能够平视他,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下凡”来,也没有问“天兵天将”何时来抓她,为什么要来抓她,他只是看着她,然后把刚刚采撷的一朵田旋花戴在了她头上。

于是,白玉也没有问他凭什么能耐跟“天兵天将”打一架,没有问他为什么就那么斩钉截铁地“嗯”了。风把黑夜带来,把无知带来,也把勇气带来,他们看着彼此,陌生的彼此,一无所知的彼此,默默微笑,不知道是自己傻,还是对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