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馥起初也有些犹豫,但考虑到公孙瓒这“幽州牧”是袁氏保举的,他再怎么犯浑也不至于对自己怎样。
在亲临冀州最北部的易县实地走访调查之后,仍旧决定北上幽州。
易县的情况确实很糟,幽州军虽然没有进攻县城,但一些规模稍大的村落庄园都遭到洗劫,基本就是扫荡一空。一些侥幸逃过一劫的易县百姓反应,幽州军往往是快马利刀,突如其来。
为了逼迫百姓北上,他们往往先是破门而入,把你家里能抢的抢个精光,不能抢的都给你砸烂,然后一把火连房子都给你点了,让你除了身上衣裳什么也没有,然后明晃晃的钢刀一亮,你走不走?
就在韩馥等人北上幽州时,朱广的左将军幕府却是“客似云来”,门槛都快被人踩破了。先是中山太守和渤海太守都派幕僚跑到邺城求救,然后田丰的加急文书也接连送到,言说地方大户豪强都对局势深感忧虑,希望左将军能负起责任,保境安民。
等到十一月入冬时,冀州地上方的名流士绅,退隐官员便不断亲至邺城求见,要求朱广拿出强硬的态度来。
这一日,朱广方从城外视察完“陷阵营”回来,幕僚就在城门口接住,说曲周长甄尧又来了,还带了一大帮人。
等他回到幕府一看,好家伙,跟赶集似的,十几个人从堂上站到堂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一见他冒头,哗啦啦一片全涌过来,将他簇拥到堂上,施礼问安毕,朱广颇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这‘左将军府’小了点,诸位见谅。”
甄尧带来的这些人都是中山大户,在几次向太守反应无果的情况下,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甄家跟左将军有关系,便请他出面,率团来访。
你想这些地头蛇平日里在地方上都属于呼风唤雨的人物,一见堂堂左将军的官邸居然设在如此不堪的民宅中,心说这位朱将军的日子过得还真紧巴。
“无妨无妨,以将军之尊却能如此俭朴,这是我们冀州士民之福啊。”
在一片附和声中,朱广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定在甄尧身上:“曲周长,诸位同来想必是有要事要陈情?”
甄尧示意众人安静,一俯首,沉声道:“将军,近月来,幽州军队几次进犯中山郡界,烧杀抢掠,为所欲为。以北平县为例,几次动乱,户口本来就十余三四,如今都快没人了!中山士民对此怨愤极大,几次向府君陈情,可……”
他这稍一停顿,立马有人抢过:“可公孙瓒的军队虎狼一般,府君也束手无策。我等是实在被逼无奈,只能冒昧来拜,求将军作主!”
“求将军作主!”众人纷纷跟进。
朱广连连按手,将一众士绅安抚下,闷了片刻后作难道:“诸位有所不知,对于公孙瓒的行为,我早就奏报了许都。眼下朝廷派出‘光禄大夫’韩馥会同两位议郎北上调查,相信来年必有结果。到时上达天听,朝廷自有定夺。”
中山士绅们面面相觑,等朝廷定夺?还来年?那不黄花菜都凉了?公孙瓒的部队要再来抢两回,咱们中山都快成无人区了!
哎,你朱将军到底干什么吃的?你督冀州事,乃河北最高军政领袖,守土安民不是你职责所在么?
你从董卓手里救出天子的勇气哪去了?你率北军西征关中的豪情哪去了?你就会告状?
沉寂中,有一老者,真老,怕得有七八十岁了,颤巍巍站起来,说话跟拉风箱似的:“将军,这朝廷定夺是一回事,将军守土有责又是一回事。在许都定夺之前,是不是请将军发兵,这个,暂保一方平安?”
“是啊,幽州军来去随意,如入无人之境,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朱广面露难色,田畴见状,作个四方揖,诉苦道:“诸公,想必各位也听说过了,公孙瓒之前侵夺冀州籍商人财产一事?”
“怎会不知?我就是苦主之一!若不是散尽家财,几乎回不来!”
田畴目视那人:“那足下应该知道,我们将军父兄也遭了这横祸?”
那人无言以对,这事但凡在上谷宁城求发展的商人谁不知道?
田子泰声震满堂:“所以,请大家相信,诸公所受之苦楚,朱将军感同身受!但,一来这事须由朝廷定夺,我们将军不敢擅专。二则,两年来冀州补贴各方官用,又出兵讨董剿匪,现在是钱粮紧缺,无兵可派!”
堂上顿时炸开了锅,怎么个意思?左将军不管我们死活了?
甄尧见群情激愤,赶紧起身劝止,这作揖,那打拱,好容易把苦主们按下来,这才回过头来朝朱广深深一揖:“将军,请朝廷主持公道当然是必须的。但在此之前,能不能请将军勉为其难,先派兵巡逻边境,让公孙瓒有所顾忌收敛?”
朱广眼见火候差不多了,长叹一声,徐徐而起,至堂中央直面中山士绅:“诸位,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再说朱某受天子器重朝廷信任,忝任左将军坐镇冀州,怎敢不尽职尽责?可……”
“将军啊!就别‘可’了,具体有什么难处能不能请将军明示?大家一起想办法嘛!”
“是啊,不论是将军还是我等,都想冀州太平,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对不对!”
“是是是,合该同舟共济,福祸相依!将军有什么难处,直管明说!不是缺钱粮么?将军说个数目,我等凑一凑,先借给将军!”
那满头银发的老者忽道:“说什么借?只要将军肯发兵,我愿献二十万钱,两千斛粮。”
啊?先咱们不是商量好的说“借”么?您老怎么突然改口?
甄尧见状,哪能给朱广拖后腿,立马道:“甄家愿献钱一百万,粮万石!”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甄有确实有钱,但一百万钱,万石粮也不是个小数目。他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为朱广不是外人。可其他中山士绅不同啊,你一来就喊这么高的价,让别人还怎么好意思开口?
朱广心里其实爽得很,偏要装出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着实痛苦。在等中山豪强大户们差多都表了态之后,他才道:“诸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样吧,我尽量协调。你们也知道,冀州军主要是在防备黑山贼,实在是没有太多的兵力可以抽调。”
见他不收钱粮,众人心里没底。心说这朱将军年纪轻轻的打起官腔来倒十分稔熟。你这协调,得协调到什么时候?我们来就是希望你给句准话!
可朱广至此,却再不肯松口了。
在送走了这批忐忑不安的中山地头蛇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贾诩一揖手:“恭喜将军。公孙瓒怕不会想到,他居然帮了将军一个大忙。”
“是啊,我真得谢谢他。”朱广由衷叹道。“我百般示好拉拢,不如他这用力一推,倒把人都推我身边来。”
“现在将军就得开始考虑时间了。”
朱广回到主位坐下,半晌不言。动手是容易,但要保证一击成功可难。公孙瓒素以善战知名,他的部队都是精锐之师,“白马义从”更是震威北疆!若没有把握,不可贸然举事,如果初战不利,那自己就彻底被动了。
齐周见状,提醒道:“将军,此战要么不打,要打,至少也要打得公孙瓒不敢再放眼南望。”
“嗯,这是最低要求。”贾诩表示赞同。
“若单以军力论,将军并不占优势,甚至于,还处于劣势。我那位师兄与胡人交兵数十年,能征惯战,所部‘白马义从’皆剽悍善射。他得了幽州驻军,又俘虏黄巾数万口,兵力在将军之上,战力也过之。”
“而且,我等都清楚,他是袁氏故意安排的。他若进攻冀州,袁氏只会偏袒,若我军进攻幽州,朝廷怕要找麻烦。这就是他的优势。”
朱广深以为然,继而问道:“那我有优势么?”
“将军的优势,首先在于大将军遗泽。公孙瓒在幽州不恤百姓,不抚流亡,幽州父老必怀念大将军之仁德,自然心向将军。”
“其次,将军与鲜卑乌丸都关系良好。如果他们得知将军要图幽州,不敢说倾力相助,至少也不会袖手旁观。”
贾诩听到这里,问了一句:“将军与鲜卑王是生死之交,当此关头,是不是请他帮帮忙?”
要知道,北匈奴远窜之后,鲜卑尽得匈奴故地,且留在草原上的匈奴十余万户皆自称“鲜卑”,一时间,鲜卑人得意的自称“其势之盛,远胜匈奴”。
即便是檀石槐死后鲜卑陷入分裂,但虎死架不倒,魁头的弹汗山王庭仍旧拥有较强实力。
不说他跟朱广的交情,在利益面前,交情这个东西挺不靠谱。
单说“利益”。
鲜卑分裂以后,他们的主要精力就已经不在劫掠大汉边境上了,而是彼此之间的争斗。当初魁头亲征中部慕容就是一例。
眼下,据幽州幕僚说,魁头遭到了东部大人弥加的挑战。当年魁头在击败慕容以后,将中部所领土地分了一半给他,得陇而望蜀,弥加这是想挑衅鲜卑王的权威。
在此情况下,魁头就更需要与大汉互市,以输入必需的“精金盐铁”。而公孙瓒的所作所为,势必让宁城胡市陷入破产,魁头不会待见他。
如果朱广向魁头开这个口,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一定会帮忙。最次,也会像上回护送朱广回幽州那样,派轲比能率数千鲜卑骑兵助战。
但朱三将军仍旧否决了这个提议。
原因很简单,魁头现在自己都有麻烦,人家能不能答应出兵相助还是个问题。即便答应了,万一弥加趁弹汗山防备空虚大举进攻,端了魁头的老巢怎么办?
北方出现一个统一的游牧民族政权,这就不是哪一方诸侯个人的问题了,整个汉家天下都会面临威胁。即便将来朱广得了幽州,只怕应付鲜卑人都来不及,谈何南向以争?
再有,鲜卑跟大汉没有臣属关系,基本就算是个“外国”了。在当前形势下,如果朱广借助鲜卑人的力量去打击公孙瓒,所带来的政治影响恐怕比较大,势必引起许都方面的强烈反弹。
贾诩听罢他的陈述,默默点头,自己竟也有失算的时候。思之再三,道:“如此一来,将军就得另寻强援了……”
公孙瓒对冀州劫扰,反倒让持观望态度的冀州士族豪强开始向朱广靠拢。且效果比朱广费尽心力示好还强。
各郡太守国相给左将军幕府发来的公文,无一例外都提到了本地各界对局势的担忧,也及对朱广的期待。
这确实大出朱广及其幕僚意料之外。谁也不会想到公孙瓒幽州牧的位置才坐上不久,便迫不及待地对朱广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在朱广集团的预料中,白马公孙上任以后,怎么着也得进行一些人事变动,结好幽州的士族豪强,尤其注重改善他跟胡人的关系。然后才是对冀州发难。
可公孙瓒就是不走寻常路!
但话又说回来,地方豪强的支持固然重要,可以朱广现在的军事实力想要击败公孙瓒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简单地说就跟玩三国游戏一样,你得先开田种粮,造这造那,登录人才,铸兵器募壮士组织军队,然后才是进攻别人。
可这需要时间,而朱广现在最缺的不是钱粮,恰好就是时间。
如果只是被动防御,而不主动进攻,等你埋头发展到一定阶段,人家袁绍早就把朝廷那一摊子事理顺了。到时候几面一夹击,神仙也难救……
幽州,广阳蓟县。
许议郎那表情就好似便秘了半个月,立在离地两丈高的楼上任栏而眺。底下院子里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名曰“保护天使”。
突然,这位议郎一拍手,转身窜进了房中。
“光禄大夫,玄德,你们说……我们是不是被囚禁了?”
韩馥在看书,刘备在观剑,听了这话,不紧不慢道:“囚禁还不至于,但只要我们三人出门,这些卫士必定跟着。”
许议郎一愣,跺脚道:“看吧,我说不来吧,光禄大夫非要来!这都半个月了,公孙瓒还没回来!慢,他不会是故意躲着我们不见吧?”
韩馥低下头去,继续看书,这人怎么当上议郎的?也难怪你这么多年还是个议郎!
刘备索性还剑入鞘,起身请许议郎坐下,安抚道:“稍安勿躁,我们在此至少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就是安全。”
“你保证?贵师兄拥强兵,据燕代,左将军朱广尚且不在他眼中,何况你我三人?”
“议郎放心,我师兄胆子再大,也不敢谋害天使。再说了,我跟他到底是同门,怎么着也得念点旧情吧。”
许议郎一想,稍稍宽心。可就这么把咱们晾着,几时才是个头?
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引起了三人的注意,这也不到饭点啊,谁来了?
不一阵,一个人影映入眼帘。
满脸堆笑,神态和蔼,仿佛人畜无害。
镇北将军长史,关靖。
一进来就连声抱着歉,又询问三位天使起居饮食,韩馥不想听他东拉西扯,直接打断:“公孙将军回来了么?”
“在下正是奉了将军之命,来请光禄大夫并两位议郎至幕府。”
韩馥立马拉下脸来,咱们到邺城,朱广都是亲自带着幕僚登门拜访,公孙瓒……罢,他本来也嚣张。
当下,关靖出外等候,三位天使收拾整齐,专门佩上了彰显身份的印绶,韩馥还特意手持符节。这才一道前往幽州幕府。
一到那里,刘备就觉得场景似曾想识。当初朱广作为刘虞的代表去右北平,师兄也是排出了人马,陈兵耀武。
心头暗叹,紧随韩许两位踏进了门槛。
他三个作为天子使臣,出外代表的是皇帝,更何况韩馥手里拿的那玩意寻常见不着。
可公孙瓒既不迎接,也不行礼,看到三位天使进来以后,只在原地起身:“在下军务繁忙,方才回来,怠慢了三位天使,还望莫怪。”
刘备只感觉好笑,上回朱广去右北平,他也是这个借口。
韩馥见他没有要让座的意思,一时倒僵住了。我堂堂天使难道“敬陪末座”?正为难时,关靖不住地给公孙瓒使眼色,后者这才走下来:“天使请上坐。”
他是这种态度,外头又列有甲士,韩馥实在没心情跟他多计较,一坐下便开门见山:“我此番代表天子和朝廷而来,本是为查清有关上谷宁城胡市冀州商人……”
“是我干的。”公孙伯珪没坐,长身立于堂中。
韩馥盯着他:“将军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些商人故意散布谣言,企图搞乱幽州,我身为州牧岂能坐视?”
许议郎此时插一句:“那将军可知道朱将军的父兄也在其中?”
“我不管是谁的父兄,法度之下,一视同仁。”公孙瓒强硬地回应。法度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三位天使都觉得听天书一般。你还知道有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