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宣城还没有那么多学堂,像现在这样的县官和乡绅们合办的公学学堂更是没有。
但是这里有几间书孰,城里的孩子一般都会送过去,只要给夫子送些束脩,过了拜师礼就能进去识字学道理。
谢流昌在这里呆过,谢木蓉也是,谢琢玉有幸去过一段时间,后来嫡母重?病需要有晚辈守床陪侍就没再去了。
再后来,等几人学出来,嫡母也死了,就更没有人想起她来。
老管家年轻时跟着谢庆走南闯北去求学,也识过些字,便心软了来教导这个王府里一直被忽略的二公子。
老管家在王府厨房后院随手抓起地上遗留的木炭,在地上写写画画,谢琢玉就蹲在地上抱着长出一截的袍子下摆跟着听。
“二公子,您看,这是“谢”字。左边有个“言”表示咱们的谈吐和说话,而?右边是个“射”字,就是指一个动作……然后“射”呢,又是……”
老管家坐在小马扎上,时不时抬起头看谢琢玉有没有在听,见到她用手杵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字。
老管家由衷感慨,果然是权贵家族里出来的孩子,都是读书人的料,不比他?家里的小儿子那么跳脱,书都撕烂好几本了就是打死不去上学。
他?在这里欣慰又高兴,但谢琢玉却偷偷开始发呆。她在想,如果她还在书孰里,那书孰的夫子又是怎么个教书的呢。
老管家平日里也忙,他?零散着花了半年时间才教全了《百家姓》,因为府上亏空越来越大,他?不得不跟着谢庆出门拆东墙补西墙,变卖家产,卖掉府里的田庄和奴仆。
为什么?会亏空呢,谢琢玉偶然听到管家说好像是为的谢庆突发奇想想做生意,但是又没有成本的本金,这才变卖。
谢琢玉连连往厨房和管事的住所走了很多次,都见不到管家的身影。她听李阿嬷说,听说是谢庆做生意赔了,不得不将府里的东西和奴仆都抵给了富商,大人们都乱着呢。
谢琢玉心想:这“做生意”真可怕,平时竟然连人都见不到,还?回不了家。
谢庆赔本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真不是那块料子,他?从心底里厌恶那些个骗他?买这儿买那儿,又骗他?不懂行,胡乱开价的商人们。
他?把重?心放在谢流昌身上,盯着他?学习上进。
于是,他?贯彻着这行商又哪里赶得上做官好的思想:“士农工商”,安身立命,这商户们啊,就是草莽之人才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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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能知其然,未知其所以然者也。吾请言之。”
谢琢玉知道了字从哪里来,也知如何是字,但是她犹然好奇别人又是怎么习字的。
当她第一次踩着凳子从院墙上爬过去,又从墙头上颤颤巍巍地走到隔壁处小巷,她又溜出了王府。
她隐约记得当初父王送她和大哥妹妹到书孰时,书孰的门口有棵银杏树,叶如银扇耳汤匙,微黄卷曲坎坷边,掉得满地都是杏叶。
谢琢玉寻觅着动作涩然,因穿的旧,像是偷穿了主人家长子的衣服的小童。无齿小儿哪懂什?么?眼色,她被大人们盯得不太自在,只能绕边走。
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路盲,只晓得能回家不让姨娘操心就行。
谢琢玉走了一会儿,听到一块地界上传来孩童的嬉戏声。她抓紧了几步走了过去,不见空地,而?是一堵两人高的红砖砌成的新墙。
她揉了揉眼睛,踮着脚往硕大的窗户边凑过去,见着屋内的二十多个孩子,谢流昌就在其中,谢木蓉也在。
她心血来潮,便有些激动,没注意里面夫子在不在其中。直到身后传来威严的嗓声……
“咳咳,咳嗯!你是书孰的学生?怎么还?在外头乱转,不进去。”姗姗来迟的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但内里的衣襟却是崭新的。
有的文人就是这样,自觉读书人就该“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能注重?自身的衣食,甚至有的家境好的还?要留出那么几件旧衣服,出门教学时穿在身上,这才“体面”。
前句用心攻读是不错,但后句就有些搪塞了。
谢琢玉不懂这些,她抬头一看是书孰的夫子,脸上红扑扑的。她眼神飘忽,心脏扑嗵嗵的跳着,又怕又不敢动。
“夫,夫子好……”她用微弱的声音试着喊了一声。
听管家说,学堂和书孰的夫子教习们都是顶好的脾气,只要自己懂礼仪就不会怪罪。
年轻的夫子是置办书孰的人从邻县请来的童生,年纪轻轻就做了一室之师,架子大而气性高傲。
他?从上至下,用轻飘飘的眼神看向谢琢玉,谢琢玉脚底发飘,脸上红云羞涩,也飘忽忽地看着他?。
夫子:“嗯……”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进去。你们上个夫子老家有事?,我是你们的新夫子。下次记住了,如果再迟到,那就别来听课了。”
夫子背着手往墙边的门口,走了进去。
谢琢玉没多想就跟上他?,越发兴奋的回道:“好的夫子!”
她进了书孰,虽说是混进去的,但她仍然因为好奇不肯走。
谢流昌和谢木蓉坐在前头的靠窗位置,她就猫着腰从夫子身后往学堂最后排桌子过去,两人都没注意到她。
她半蹲着扒到一个凳上坐着,因为是低着头所以没注意到身边就是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女童。谢琢玉坐直了身板,脚落不到地上,紧张又刺激的鼓着眼睛到处偷描,有些贪图新鲜。
旁桌的稚语传来时,谢琢玉吓了一跳。
“你是谁?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怎么能坐在我旁边?”
蛮狠无理的话经过稚气的加持,谢琢玉听到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书孰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女娃娃?
她看了过去,这才发现身边的凳子上就端坐着一个女童,看样子比自己小。
女童穿着好看的纱裙,扎着两个圆圆的发球,编发缠绕间又有两个白绒的小球悬在发髻上。每当女童晃起脑袋时,白绒小球也在耳朵边摇摇晃晃,显得可爱非常。
谢琢玉看着女童粉嫩的小脸,以及那双显得明亮而?又单纯的眼睛,她舔了舔嘴唇,有些局促地解释:“我,我是……书孰的学生,是来上课的。”
谢琢玉因为撒了谎,眼睛就不敢对上女童,她跟被抓到了尾巴的兔子一样,不安又浑身激灵着保持戒备。
她说完便不去看女童,学着前面其他孩子那样摆正了双手放到桌上,挺直了背,抬高了下颌专心听课。
夫子已经翻开了书本,开始讲学,周围的人也是一片寂静,徒留三分浅淡的翻书声,卷竹册的声音此起彼伏。
谢琢玉有些紧张,因为其他人都有书和竹册,只有她没有。夫子甚至还在几张桌子间来回走动,观察学生动向。
她狠心闭了闭眼睛,咬了咬舌尖的疙瘩……
谢琢玉侧过头,看向从开课时就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女童。虽然知道女童似乎不相信她的话,但谢琢玉仍是厚着脸皮伸出手指了指对方摊在桌上的竹册。
她两手合十,跟女童小声祈求道:“拜托了,我坦白……我不是你们的学生,我只是太想来书孰听课了,就跟夫子撒了谎,你能把书册给我看一半吗?我怕夫子发现我,把我赶出去……”
“求求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心地一定很好对不对?”
女童歪了歪头,她看谢琢玉虽然形貌窘迫但是人尚可。穿的虽然衣衫不整,但是娘亲说了,手脚干净的人,既是穿的破烂她也不能歧视别人。
出于好心,女童轻轻推出半册书在两人桌子的中心处,她对松了一口气的谢琢玉,小声谨言道:“你下次可不能这样了。你若是想来读书,那就和你娘说啊,怎么能偷学呢。”
谢琢玉忙着告罪,将此含糊过去了。
夫子走到了最后一排,转身时侧头从那一旁桌上,轻扫到谢琢玉和女童所坐的并桌。
夫子神情不爽,看向明显就是缺了书的谢琢玉,指责道:“你为何不带书来上课?可是瞧不起书中道理和先贤的智慧?你迟来我已不对你有何惩戒,为何还?要知错犯错?”
他?看着谢琢玉,对比她身边前辈交代过多加照顾的县令之女,他?心里对上个夫子老师的话不以为意。
‘什?么?县令之女,王府嫡子庶女要善待,都是来求学的,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忒!’
他?让谢琢玉伸出手,板着脸沉声:“你既是犯了两错,事?不过三,我须以你为例施以惩戒,你可知错?”
谢琢玉站了起来,习以为常地抬起右手,她半鞠躬道歉:“夫子,学生知错,甘心领罚。”她心里可知道了,学堂里的人和在王府里的人犯了错都是一样,都要领罚的。
只是不知道,夫子打人和父王打人,哪个要更疼一些?
茧子深厚,攒下了一道道伤痕的累积,似乎也不那么疼?
“啪!啪!啪——”
“行了,你坐下吧,以后莫要再犯。”夫子收回笞在谢琢玉掌心的戒尺,眼里并不看她手心被打后留下的红痕,说完话就自顾自又回到了前台讲学。
谢琢玉鞠了一躬,这才坐下来。她铺手平放于身前时,碰到了手心红肿,指尖不自觉地抖了抖……她跟没看见似的,才又放平于桌上,正襟危坐。
身边的女童一直看着她,见到她的动作也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
谢琢玉承受着对方灼灼的目光,脸不自觉地一直红着,她眼神往女童身上偷偷看去,却又看见女童还?在看她……她只能忍着羞红默默坐了一早。
因为夫子在课上将她点名,众人都看到了她,谢流昌和谢木蓉也不例外,谢琢玉一下课就侧着身往外走,想在被他?们抓到前离开。
女童却在这时拉住了她被她的右手,拽住了她的手腕:“夫子打你了,你不疼吗?”
谢琢玉微微一愣,还?没说什?么?,她看见她大哥已经往这边走了,来者不善!
她用另一只手将女娃娃拽她的莲藕包似的软拳刷了下去,挣脱了开。
她逃走了。
自那日后,谢琢玉再没有见过女童,直到她从祠堂中被禁足放出来,这才急不可耐地又去书孰外头蹲着看里面的夫子讲课。
女童换了座位,一眼便能看见在窗边的她,两人以目光相对,谢琢玉红着脸挠头,挥了挥手跟她打招呼。
女童没什么?反应,又转过头去继续听课。
谢琢玉也不知道自己在瞎忙活什么?,整整半月都去书孰外头蹲点,看人家上课。夫子讲的什?么?《千字文》、《三字经》,谢琢玉囫囵着听了个半生不熟。
后来女童突然在下学后与她搭话,问她:“你是不是在偷学夫子讲的课?”
谢琢玉很不好意思地答:“是啊,只是……夫子讲的太过深谙,我太笨了,没听懂……”
女童愁眉苦脸的想了想,有几分深沉。
她自觉责任重?大,便瞪圆了眼睛看向谢琢玉:“你学不会的话,那我教你吧。每天晌午下学,吃午饭这会儿,我跟娘亲说要在书孰温书,让下人们送饭过来。你来这里,我教你读书。”
谢琢玉没有推脱,立马应下来:“好啊!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谢琢玉,“言”“射”为谢的谢。”
女童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绒球,看了她一眼,说:“我叫邱点酥,“丘”“耳”为邱的邱,那我们明天再见吧。”
“邱点酥啊,不知道是哪两个字,真好听。酥饼也好吃的。”
谢琢玉目送女童跟着来接她的马车远去,摸着饥肠辘辘的腹部,神情有些泰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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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并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就在宣城里办了起来。
邱文章不知道受了刺激后就一直致力于城中的治安和教学建设,他?正式请了谢流昌作教书先生。
看着满堂二三十个坐满了桌子的五六岁到七八岁的孩子们,谢流昌心里骄傲,有几分激动和跃跃欲试。
他?正式授课这天,邱点酥和谢琢玉也跟着马车来了。
谢琢玉站在学堂外的院子里,看着院子里摆满的新书新桌椅,有些怀念。
待看到从侧边书屋里出来的邱点酥时,她迎了上去。
“都跟岳父说好了吗?每月学生们午食的米粮从谢府里出,别的费用再从县里乡绅和富户手里均摊。”
邱点酥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吗?你今天怎么怪怪的,父亲让你进去说话你也站在外头,看什?么?稀奇的呢?”
谢琢玉摇摇头,轻笑道:“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有些缅怀,我在想学堂还?真是个好去处。”
邱点酥翻了个白眼,在她胸口上锤了一圈,怼道:“能不好吗?教书启蒙的地方,你难道没呆过?”她小时候的记忆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她可知道学堂里该是不差的。
不然旁的女子不爱读书,为何她就从未想过从学堂辍学,回家学习如何相夫教子。
谢琢玉顺着她的动作握住她的拳头,身子往后虚倒了倒,她握住邱点酥砸她的拳头,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她的嗓声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多了几分磁性和夹杂着低沉的笑声:“是啊,我还?记得当时的学堂可不是学堂,是书孰来着……教我的可不是男夫子,而?是女“夫子”呢……”
邱点酥看了过来,有些惊讶。
宣城里竟是有过女夫子吗?
不知是何等的才女,若有幸能让她见上一见就好了。
谢琢玉表示:夫子才学尚可,关键是人小脾气大,教不会自己就皱眉。
一副花一样的面孔,硬生生让她迟了十年才又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注:1.引号内“抑能知其然……”古文出自[唐]李节的《饯潭州疏言禅师诣太原求藏经诗序》。
2.谚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