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囚犯们已经吃完了早饭,可以启程了。”衙役一脸献媚的笑着,弓腰驼背显尽恭敬。
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踩着玄色官靴走到驿站门口一匹红色骏骑前,掀衣上?马。闻言,他看向衙役,浑厚的声音不怒自?威:“将人都看好了,若是有人死了少了,到了地界处我拿你们是问。”
乌纱盖顶,砖红色的官府上?绣着紧密的图案,一丝不苟的面容,浓眉巍峨,皆是官人的所相。
衙役忙不赢回道:“大人说的是——小人们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每辆牢车都派了两人看守,定会安然无?恙。”
御史没?说什么?,听完后点了点头,指挥队伍前行。
随着车轮滚出,翻飞的黄灰留出了几道囚车滚过的痕迹。马蹄下踏灰尘,后头的人吃灰,被?呛得纷纷猛咳。
谢庆所在的囚车在最后一辆,他车中的另外两人从昨夜到今早便滴水未进,粒米未吃,早就饿趴下了。再看其?他囚车上?的人,也是这般。
谢庆因为见了谢琢玉,出于心里?的震惊诧异,他竟是把谢琢玉放到跟前的长?了虫的米饭生嚼硬吞了下去。
至于那汤,谢庆没?有碰,那绳子除了抽过人的血肉,囚车上?的脏污,还不知在什么?地方用过呢,他可不敢动。
总归米饭虫是多了些,但挑挑拣拣还算能食用。
谢庆学着其?他人那样铺开衣摆坐到囚车的角落,两脚弯曲坐下,一只伸直了呈现放松状态,一只曲起足以让他有个伏首的地方。
眼看车行五六日,他乍一见谢琢玉时心里?兴起的惊喜和庆幸渐渐被?麻木代替。谢琢玉这几日就在队里?,每日三餐添饭,却不跟他有任何互动。
谢庆心里?失望,他以为谢琢玉是懂了他那日将玉印塞到她手里?的用意,却不想?没?让她找来搭救他的人,反而这逆子还莫名其?妙跟着囚车走。
眼看快到宣城所属州地,谢庆也就失去了与谢琢玉再有接触的想?法,除了吃饭便不再看她。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来看他遭罪,看他笑话的!也不记挂着家里?的大哥和妇孺们,心胸狭窄只顾着看自?己的下场!
谢庆最后被?谢琢玉不冷不热的态度晾了很多天,等到众人走到州府外的几里?路时,他满腹蜚语和谢琢玉闹翻了。
“吃饭。”谢琢玉一如既往将桶中的饭舀出来,放到车内。
另外两人经过刚走两天的饥饿,早就不顾什么?身?份,闻言端起饭碗,就着脚边的汤碗吃东西。
而谢庆这次却没?有动作,他将放麻了僵直的腿动了动,换了只腿放平。他忽然冷笑,直鼓鼓盯着谢琢玉看,扫过她身?上?不旧不新,想?是煮饭菜时泼洒到的围腰,面上?阴沉忍怒。
“这么?多天了,你看够了没?有?”
谢琢玉闻言,倒不像这几天一样冷淡不回答。这几天下来不止囚犯们没?了闹腾气劲,骑马驾车的官差也累得不行,饭点都聚在树下啃食肉干,休憩。
囚车周围没?人。
谢琢玉抬头看进谢庆恼怒不休的眼里?,张了嘴,语气平淡:“尚可。”
“你!”谢庆气急,但也不想?因为自?己过大的反应引来官差衙役的鞭策。
他压下声音来:“我让你回府去。你怎么?在这里??!你这儿像什么?样子!”这小儿子一点他的淡然冷静,睿智沉毅的气劲儿都没?有!
他是为了不被?打才?小声说话的,才?不是想?着谢琢玉被?发现身?份!
谢琢玉蹲在囚车外,透过四面漏风的木栅,她能看到谢庆如今的模样。
发黄干枯得跟杂草一样的头发,可能谢庆自?己挠发根痒痒的时候,也没?发现,从他指缝中逃窜的小虫就是虱子。
皲裂的脸庞,裂成血痕的唇瓣,耷拉着的眼皮下布满了黑红的血丝。他们都换了囚衣,泥爬滚打,黄土飞灰,经受了这几日的烈风,人人身?上?又脏又臭。
若说还有什么?还算精神的,便属谢庆那双眼睛。打从谢琢玉少时就觉得谢庆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傲慢,就算再落魄难看,也能清高自?傲,自?负非常。
“娘子和大哥姨娘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府里?的事务都安顿好了。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呢,你还要如何?”
她怀胸而抱手,一改佝偻姿倦,眼含霜雾,风轻云淡地望向谢庆。
车里?车外,两种境遇,都不好受。
谢庆被?她的话一梗,险些破功,他心想?谢琢玉是长?大了不仅知道顶撞她老子,而且还喜欢自?作主张!
“那你怎么?不去京城?!”他看了一眼远处歇息地官差们,凑近了囚车门口,说道:“你来这里?,就不怕被?人发现了是冒名顶替的,被?抓起来?!”
谢琢玉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父子之间,怎么?就只有谢琢玉这么?爱瞎折腾!
他匆匆伸出手推开谢琢玉,赶她走:“你哪来的就给我滚哪去!我不需要你来看笑话!”
他推搡着,手腕被?谢琢玉一把捉住。
“你为什么?总要逞强,装的不在乎,高高在上?俯视别人?!你以为除了你,府里?就不会有人因为你而担心得睡不着觉,不仅怕你牵连,也忧你安危呢?!”
人只有一条命,谋反是大罪,株连九族……再也不见。
谢琢玉低下了头,被?帽兜住的头围处露出细软的一层浓密发丝,遮住了她一双含着怒气腾腾的眼睛,而显得说的话莫名突兀。
她因为谢庆不可理喻的话,而咬牙切齿,而恨极生悲。
“你!我这么?对你,你竟然会担心我?!”谢庆惊住,顿了一顿,没?有再扭动谢琢玉用大力扼住自?己的右手。
……
情绪宣泄后便是满车飘荡的尴尬,沉寂了多年的心思爆发,宣泄过后迎来坦白。
“喂,你不会……”是在担心你父王吧。啊,不会吧,不会吧,他最厌烦的混小子也有这么?一天?
她原来是个这么?心肠软的人?不会吧。
心思别扭得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的谢琢玉放开了谢庆,将在谢庆说完后半句时,怒斥道:“没?有!我说姨娘大哥还有酥儿!他们很担心你,所以一起去了京城,寻求九娘夫郎和苏家表哥的求助。”
当然,她也会过去,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将案子明晰后,她会动身?去京上?找三皇子和苏世源求情。
早知道谢庆自?个儿也能活的自?在,看看这心态,比在府里?无?所事事还要安稳。
她就不该被?猪油蒙了心跑来跟着囚车,妄图给他丝毫的安慰!
谢庆被?放开后,扭着手腕翻转的手蓦然放下……他看见谢琢玉不断抚摸后颈,浑身?不自?在的摆臭脸,摆头啧牙懊恼……倏然在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幡然醒悟,这个眼前的青年人,也是他的孩子。总听人说起好坏来,自?己却不留意。
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吗?
谢庆惊喜起来,情绪转变自?然,他控制着自?己不断抽搐的面庞,手脚比划着:“我记得,你大哥鸿远唤你长?离?那我也叫你长?离如何?长?离,长?离,与君长?离意吗?”
他面部?扭曲了一些,心里?其?实?不太喜欢这字号。
“谁给你取的字,为何寓意如此?模棱两可,差强人意。你是我的孩子,我给你取字如何?再过几月便是你及冠的月份,你介意吗?”
谢琢玉嘴角抽了一下,并不笑,有些无?情地道:“不了,这是义父给我取的,我很喜欢。”
前二十年不见你关注,为何现在还要来掺和我的事?难道是为了肉麻我几分,让我难以哽咽,食之乏味?
原谅谢琢玉心怀戒备,觉得谢庆心怀不轨。
“义父?我竟从来都不知道。”谢庆注重?身?份,强调妻妾之分,嫡庶两差,也就谢木蓉母离有是个女儿这才?得了他的几分关爱。
“你的许多事,我进从未参与过……也未想?过了解与深入。我想?着,你很聪明总能猜中我意,兄友弟恭也未尝不可,我错了吗?”
他以为,谢琢玉有了一切。
王府庶出的身?份,上?不达嫡子华贵却衣食无?忧;
父母双全?,不比兄妹两人丧母之痛,乃是人间合乐。
嫡妻的娘家那边还看着他呢。
王府最后肯定是谢流昌的,谁也夺不走,就算是从小就比长?子聪明的小儿子,也不能超出谢流昌去。
谢庆满心疮痍,他以为的,他认为的,他确信并引以自?我告诫的……会不会……
他看向谢琢玉张开的肖似自?己的眉眼,比起肖母妖娆的谢木蓉,肖母闲雅的谢流昌,只有谢琢玉性子叛逆,又有张扬的坚韧性子,最像自?己。
“我对不住你?是吗?”
话轻语重?,入蒂惊蛰。
谢琢玉心里?骤然拔尖,心里?就跟有个铜锣不断敲击着发出声响,警醒着自?己不要动摇,她只是……只是,于心不忍?
她狠狠歪过头,不去看谢庆失落的神情。
谢琢玉告诉自?己:他低头迷茫的模样都是一时的,他那么?一个骂她“逆子”的人,谁才?要同情他!
“不知道。”你想?怎么?想?都行。
她深呼了一口气,调解心绪,堵了一口几十年的恶气在心口有些痛楚和泛酸:“你对我如何,我却不能如此?对你。对此?我不做评价。”
我就是这么?软弱的一个人。她破罐子破摔。
“我会跟着你们走到州府的城中,然后我就要去京城安排事情。你听我说。”
她将怀里?揣了一连十多天的药包粉末放到囚车上?,推到了谢庆的腿裤下。
“这是伤药,内服的。你若是受伤了疼得厉害就吃了。别死撑着疼死了,横尸大牢任谁想?办法救你出来也没?用。”
谢庆他惊了,因为他身?上?还真是疼的晚上?睡不着,手臂上?的疤又痒又化脓。‘长?离怎么?会知道?难道她知道了我也不能眠的事?’
她竟是如此?关注着她的父王,我竟从未知晓。真是不该。
谢琢玉当然不知道,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她也是钻进县城驿站提供的下人通铺睡得糊涂。
她只是看见了被?打的人有人受了伤后一直不处理,疼昏死过去,被?官差衙役用冷水泼醒,心里?余悸。
“你们都是朝廷的重?犯,虽然案子和证据都没?到府衙开审,但我还是想?问你,除了玉印,你没?别的东西了吧?”她用极低的声音道。
谢琢玉坐在车辙边,背靠木栅,熟睡酣眠的样子,近看才?能注意到她微动的嘴唇。
谢庆在车内背倚车门,也是闭眼午觉。他用细声回道:“没?有了。你……你注意安全?,别让你姨娘和娘子总为你担心。”
谢琢玉无?有不可,若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她才?不想?用姜蜡在脸上?脖颈和手上?涂抹呢,活受罪还要给人煮饭被?人埋汰,爱吃不吃。
哼!“那就好。”
她在官差走到囚车之前跳了下去,拿了谢庆没?吃的碗筷和四个空碗,俯身?时她动了动嘴,又抿了起来,没?说话。
好好照顾自?己?
那可拉倒吧!
“喂你,快走快走,今日下午就要到州首府了,别老和犯人呆在一起,小心我连你一起关进州府大牢里?。”
谢琢玉受了官头的驱赶,闻言不断哆嗦着自?己,她怕道:“嘿哎,大人,小的一路上?受了您的照顾了,小的听表哥说那啥,到了州府小的就可以回去了?”
她抬起眼睛,含懵无?知,带着憧憬和小心翼翼地讨好。
官差对她几日的拍马屁和讨好,这些个投机取巧的小伎俩看着眼里?简直幼稚得说不出来,心里?却没?什么?介意的。
他随口回答道:“州府有州府的规矩,你表哥是驿站的杂工,你嘛,若是想?待着,来府衙门做事也可行。只不过,你可要花点心思了。”
他打量谢琢玉一身?穿了十多日的破衣脏服,虽然这人心思好懂也知道奉承人,但是这么?个家境……恐怕进州府找份活儿做还是难的。
谢琢玉装作似懂非懂,她也没?隐藏自?己眼里?闪过的狭隘心思,让官差对她更满意了。
“欸,大人您说得对,这门路可不容易。青天大老爷们在的地儿,可哪儿有小的染指的地儿啊。”
官差闻言哈哈大笑,跨马并骑,又被?她夸得心花怒放。
谢琢玉淡定垂手,面目清冷。她走开了来,没?有引起任何关注,到了那辆装着杂物的马车上?。
谢庆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前些日子里?他总是瞧不起谢琢玉阿谀奉承的姿态,觉得她小人得志又奸佞猥琐。
如今看,他这小儿子还有这种本事。弱而服软,有所求而偏夸,心思讨巧,变通为上?。
这就是谢琢玉吗?
时隔半月,他露出了笑容。谢庆感同身?受,心中的总算是吐露了欣慰又后悔,却开怀的心意。
同车的二人早与他闹翻,几人互相猜测忌恨,直到囚车开始行走也没?有醒来。
他兀自?感慨仁怀,心中那股暖意流淌,荡漾着胸怀的柔肠。
生子当如……谢琢玉吗?谢庆幡然醒悟,悔不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谢琢玉不会原谅谢庆的,以后谢家还会“鸡飞狗跳”,还看将来。
注:尾句改自“生子当如孙仲谋。”,此句出自[宋]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