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瑶停下了动作,扭身转正,朝着四方的众人屈身作礼。后台的乐师散去?,上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鸨。
这老鸨谢琢玉知晓,就是?怡春阁上一任的鸨母。
月瑶清丽时因唱曲陪客喝酒得了不少银钱,又得了花魁的名头。月瑶提出要买下怡春阁,而这鸨母年纪不小,心中早已?厌了这皮肉生意,便卖了个人情给月瑶将怡春阁卖给了她?。
如今这年纪相当的月瑶出阁,她?们?便做主将在乡下养老的前任老鸨请了回来,代为主持。
只见老鸨褪去?了昨日谢琢玉见她?时的灰衣,重新穿着打扮,着了一身贺红的棉服,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喜庆。
她?许是?真?的厌倦了这花样俗尘,虽是?穿得鲜艳,面上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扑了粉面。乍一看过去?还有些沟壑在她?葱茏的面上,笑起?来却?显得老而精神洋溢。
“各位爷,咱们?都是?宣城里的老熟客了,我也不多?说,老规矩,按绸取价,不设最高,只看各位兜里的银子了呵呵~呵呵呵~”
“咱们?可都是?看着月瑶姑娘这么多?年来的,她?的性子可是?一个可妖可媚,可柔可软,虽说是?沦落红尘身不由己,可咱姑娘可还是?清白的啊!”
老鸨站了出来,催着小伶儿捧着花篮往台下走,一桌桌的问是?否出价。
若是?喜欢花魁娘子,便从篮里拿了花绸,一绸百两,手中拿的绸越多?则最后赢面越大。
当扎着髻角绾着银铃的小伶儿挎着篮子走到谢琢玉身边时,她?还格外看了一眼这讨喜的小伶女。
“嘻嘻爷可要出个价?阿喏,爷您看,咱们?姑娘在台上看着卿客呢,爷可要讨个美人欢心?嘻嘻~”
谢琢玉听着小伶儿清脆讨喜的声音,好奇地往台上看去?,正好看见重新戴上面纱的月瑶看向这张小桌。
谢琢玉与她?视线相对,月瑶神色一顿,似是?没想?到谢琢玉会在这时看向她?,接着便笑了一笑又看向别处。
谢琢玉的思绪在脑海中驻足一眨,便想?出了由头:‘月瑶怎么会是?看她?呢,这分明?看的就是?……的反应。’
她?扫了正经?危坐,两腿分立而视线平视前方堂台的袁杉,然后在邱点酥疑虑的注视下伸出手,抓了一把篮子里的花绸。
谢琢玉抓了花绸,也不数数,放在身前的桌上,含笑不语。
小伶儿惊讶了望了她?一眼,依稀认出了谢琢玉是?谁,心中艳羡果真?是?花魁娘子的老相好,‘难怪这大手笔,真?是?一片痴心了。’
“谢公子妙手!有骨气!哈哈哈佩服,在下佩服!”
“古有烽火戏诸侯,为搏美人一笑,谢公子果真?豪爽,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哈哈哈!”
周围不乏有数人看到了谢琢玉的动作,认为她?对月瑶一片痴心,挥金如土也丝毫不在意。这些的话听进除却?谢琢玉的两人耳中,却?不是?滋味。
邱点酥拉了一把谢琢玉的袖摆,小声却?情绪激动道:“你做什么呢?!瑶姐姐想?要嫁的人又不是?你!你瞎凑什么热闹?”
她?的话三?分急切,五六分恼怒,还有一二分谢琢玉感觉出来的幽怨。
谢琢玉侧头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垂眸道:“娘子,月瑶心爱之人我何不知晓?可是?这也不妨我在竞价中添点热闹噱头啊,毕竟……谁家?的姑娘嫁人了还要看“价高者得”。这其中酸楚,娘子可悟得?”
邱点酥有些怔然,忽觉这一场做戏有些辱了月瑶的清白。她?揪住了谢琢玉的衣领,红着眼眶质问她?:“那你放出为何要出这馊主意?!好让大伙都看着瑶姐姐的笑话吗?!”
谢琢玉望了眼两人身侧神风不动坐着的袁杉,神情略显撒泼的无奈:“这两人痴男怨女,月瑶既是?做了决心可见也是?豁出去?了,我也只是?提个醒罢了。娘子莫要生怒。”
邱点酥听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放开谢琢玉:“这还差不多?!”
她?嘟哝的话谢琢玉并没有听清,但她?却?看见邱点酥也跟着在路过的小伶儿的花篮里拿了一把花绸,放在桌上。
两堆作一堆,又码千金价。
“瑶姐姐那么好一个人,怎么可以让别人欺负了去?。反正她?心里已?经?有了出阁的念头,倒不如最后咱们?把瑶姐姐带回去?,反正王府也不缺瑶姐姐一口饭吃。”
邱点酥怀抱两手,杵着脸撑在桌上,气愤不平地道。
谢琢玉从前也并不是?没有要将月瑶赎身的念头,可后来,每当她?提起?时月瑶却?总是?拒绝。
谢琢玉当时就想?:月瑶的这段经?历也许对她?真?的很?深,也有别样的意义。
她?举眸善眉,看向邱点酥:“娘子说的是?,月瑶于我既有知遇之恩,也有亲属之情。当得你我二人为她?寻个安处。”
月瑶是?赏识她?木工活的人之一,亦是?雪中送炭,给她?租用铺子的人。甚至是?当她?气闷时别扭着不回家?,劝解她?的人。
两人的对话都被袁杉听了去?,他初入青楼女子出阁的地方,也是?头一次见了这丝绸扎成的花球,并不知这是?何意。
小伶儿走了几圈,八九个篮子里的花绸都空了去?,正逢筝声响起?,众人回归。而袁杉则收回了一直看着台上月瑶身影的视线。
他看向了谢琢玉和邱点酥桌上的两堆花绸,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沉默。
“今个儿是?个大喜的日子,还请诸位爷稍等?片刻,咱们?姑娘要先上后头屋里洗漱后方可在闺阁见客。”老鸨笑着,满意地看了一眼堂内各个小桌上堆砌的花球。
“大家?伙儿的心意咱们?月瑶姑娘也看见了,现在请月瑶姑娘给大家?说几句,今后可就再难见到大家?伙儿了~”
月瑶站了起?来,她?朝老鸨母微微欠身,然后走到了构拦边上,又朝众人欠身。
她?没有专注的看向谁,而是?扫过了每一个或眼熟,或生面的青楼客:“月瑶心太小,曾许梦一生一世嫁与如意郎君。可月瑶也知诸位爷心好,这才愿意于我千金嫁娶。于此,妾五感投地,含泣敬谢之。”
“生来不许终身,惟愿伴君左右,侍奉安好。”
她?婀娜曲步弯身,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让人见之倾心。
“月瑶姑娘!我已?拿了上千两银子的花绸,我家?中富庶,只有一旧妻,你若是?嫁给我,我许你荣华富贵,后半生无忧!”一个带着金项圈的公子突然站起?来喊道。
谢琢玉看见了他手边的花球,似也真?是?如他说的那样多?,心想?:钱多?就是?好使,这项圈看着就重。
“月瑶姑娘你看这里!我家?中清白,虽是?不如刚刚那位王兄富贵,但家?中无妻室,你若是?嫁给我,我许你作贵妾,享儿女双全!”
谢琢玉看都不用看,便知又是?她?在白山书院读书时的同窗之一。听听这清高傲命的语气,说的什么狗屁话!
邱点酥对此也是?嗅之以鼻,她?侧头和谢琢玉咬耳朵:“你看那穿白卦子的书生,简直不知所谓!”
谢琢玉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月瑶笑笑,对此等?挽留她?的话没有回应。
就在这时,袁杉出乎几人意料地站了起?来,做的事却?远比谢琢玉想?的还要疯狂。
他道:“我家?住京城,家?中父母双全,头上还有两个哥哥。我少小离家?参军,抗击北蛮,护国疆土,经?常重伤而归又提枪上阵杀敌。我随时都有可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他说的这些,既有骇人,也有轻巧。
令谢琢玉比较感兴趣的是?,袁杉明?明?已?是?一骑将军,千夫之列,为何要妄自?菲薄?让其余听了也只以为他是?军户,家?中寥落,而心生轻蔑的人笑话?
“……我以为你早已?嫁作人妇,心里也不想?拖累你,这才没有寻你。但我知道你的遭遇,恨不能以身代之,挖心泣血。我说我错了,我不该不来找你,但你应是?不爱听这话。”
“所以,”袁杉手一拢,将谢琢玉和邱点酥身前的花绸全数扒到了自?己跟前,似还嫌不够多?,他人高马大,靠着长出别人身形的手臂又从别桌上抓了两把过来。
他定定地看向月瑶,接道:“我许你万金,嫁我。”
邱点酥刚看到他动作时就准备阻止,却?在谢琢玉突然伸出的手拦下。
邱点酥急切道:“你做什么!”
谢琢玉看着堂内形势,以及台上眼波生出恻隐之心的月瑶,她?举起?食指按住邱点酥的下唇:“嘘——且听。”
邱点酥安静下来,瞪圆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唇上谢琢玉的右手,没有冒然出声。
袁杉的话听在月瑶心里,不轻不重,刚刚好……契合心意。
她?已?心甘情愿决定嫁给袁杉为妻。别人不懂她?的想?法,但袁杉一定懂。
这个赤心忠胆,一门心思练武保家?卫国的男儿能有今日的觉悟和悟性,已?经?是?她?看了许多?年最好的回答了。
堂内静得悄然,又在周围回荡飞舞的红纱中,有了那么一点的生气。月瑶忽然笑了,颜如菀玉,花好月圆。
“那这位公子要娶我,您的花绸可要够多?了才行呢。据我所知,您的银钱,恐怕不够吧?嗯哼?”
袁杉面无表情,视线却?紧抓着月瑶不放:“我上阵杀敌,赚取军功,养你。”
“呦,是?嘛~那我可就等?着了~”月瑶垂笑,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了构拦台,进了里堂。
今夜的真?心话听了太多?,让人有些神情麻木和吝啬反驳。谢琢玉吃了一肚子的香茶和果蔬,总算打了一个饱嗝。
“嗝——唔嗯。”
她?松了松紧致的裤腰带,随手牵起?邱点酥往怡春阁外头走去?。
“喂!我们?就走了?不等?瑶姐姐出来,或者看看谁出的价最高吗?”邱点酥侧身虚扶了一下桌子,踉跄着跟上她?的步子。
“不等?。这是?月瑶与袁杉的事了,咱们?回家?吧。”
“欸,你真?不等?等?看?如果袁杉没那么多?银子怎么办?瑶姐姐可是?真?要嫁给抬价的人了。”
谢琢玉踏出怡春阁高高的门槛,吸入了一口闹市街上带着烟火气的空气,心旷神怡。
“娘子你看,今夜的星星很?多?,一片云也没有呢。”
邱点酥迈下石坎,闻言仰头观望,长呼了一口气慰叹道:“是?挺清澈的,月亮还挺大的。”
皓月当空,宛如浅浅银盘中的一个香波,周围散落着银辉与带状的星河,深浅不一的天壑犹然深邃。
谢琢玉突地看见一家?卖蒸糕的店开在街边,白挂布挡风,热气的蒸笼熏着一片甜糯的香气涌向行人。
她?脸上忽然一喜,拉着邱点酥跑向蒸笼。
就在邱点酥以为她?要买蒸糕时,却?听见她?说:“老板,来两个蛋。”
等?谢琢玉剥好茶叶蛋放入她?手中时,邱点酥这才晃神接过。她?捧着用竹叶包着的蛋,咬了一口,问:“咱们?现在去?做什么?”
谢琢玉三?两下剥好另一枚茶叶蛋,问邱点酥还要不要,得了她?摇头的回答后她?将鸡蛋一口塞进了嘴里。
她?含糊不清地道:“回家?吧。”
听清楚她?在说什么的邱点酥满脸无奈,拽着她?调了个头又往来时的方向走,边走边道:“走错了,王府在这边。”
闹市街,东西向,一通二绕三?取弯。再走下去?,可就是?邱府的西街坊区了。
“哦哦这样啊,看来是?我走错了,还是?娘子聪明?。”谢琢玉认真?道歉,对周围看向两人牵手时那些诧异的目光视而不见。
邱点酥抬了抬下巴,看向她?邋遢的样子,取笑道:“不客气,相公。”
她?们?慢慢走回王府,遁入宣城热闹的街市。路在脚下越走越长,事装在心里却?渐渐散了去?。
“相公,你说,瑶姐姐会幸福吗?”
“唔……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如果是?不幸福的话,咱们?还能见到她?吗?我们?可以把袁杉揍一顿吗?”
“那是?人家?相公,你揍他做什么。乖,回去?我给你搓脚擦背,暖被窝。”
“呵呵,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坏事。”
“那为夫想?做坏事,娘子给吗?”
“……你给我走开。”给就给了,还非要我说出来,不害臊,不正经?,臭流氓。
谢琢玉:o(*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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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不知道月瑶和袁杉昨夜里发?生了什么,谢琢玉收到了消息带着腰酸背痛的邱点酥赶到城门口为二人送行。
邱点酥在马车上,半倚着窗户口,掀着帘子一脸不爽地看向外头与月瑶袁杉告别的谢琢玉。
她?就不该信了谢琢玉的鬼话!那姿势,哪里舒服了!明?明?痛死了!这混蛋,明?明?知道她?耳根子软就尽说些花言巧语骗她?!
谢琢玉满面红光,与被折腾了半宿的邱点酥天差地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下半夜在小塌上被冻得手脚僵硬的人是?邱点酥呢。
“你决定了去?京城,那就好好过。如果将军府的人欺负你了,你就回来,我给你养老送终。”
她?说的话,占理?不留情,挺狠的。
袁杉直鼓鼓瞪着她?,站在月瑶身边隐隐呈现保护之态,蓄势待发?。
月瑶今天穿了身水红的襦裙,显得清丽又出尘,她?发?间簪着谢琢玉送她?的簪子,脖上挂着一根红绳。
绳上拴着件小物,谢琢玉几次扫过她?胸前,皆不能看清是?什么,动作频繁反而引起?了袁杉的怒目而视。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我省得。”
月瑶捏了捏脖上的玉戒,安了心。
她?含笑道:“小琢玉你别老欺负酥儿,好好待她?。这么个纯善又没什么坏心眼的孩子,你别给气跑了,自?己郁闷了还来找我哭。”
谢琢玉没好气地将她?交给袁杉,摆摆手,赶话道:“我从不哭,你别没事找事。快走吧,晚了你们?送去?京城的信差都快你们?半月,看你还怎么讨公婆的欢心。”
月瑶和袁杉昨夜里商量好了,先往京城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今后袁杉的打算,等?两人上京后再结亲。
“你啊……”月瑶叹了一口气,却?是?笑着的。
她?回望了一眼住了七八年的宣城,在袁杉的搀扶下走上了马车,柏芝这丫头最后决定和月瑶一起?上京。
怡春阁没了头牌,虽然少了噱头,但依旧生意火热。新一代美人更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阁中事物由谢琢玉代为掌管,但是?谢琢玉嫌麻烦便把阁里的事情交给了怡春阁的前任花魁掌事,账本?则是?交给了邱点酥打理?。
谢琢玉不知月瑶前景如何,但做了问心无愧的事。月瑶的寒疾,将军府的未来,却?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她?目送月瑶和袁杉的马车离开后,一溜烟钻进了王府马车中。
马夫很?是?上道的将马车往谢王府悠悠赶去?,车内又传来吵闹,却?让人听着便生趣的对话。
“你别挨着我,你过去?些!你真?的太讨厌了,比瑶姐姐的心上人还要让人捏紧了拳头,想?打!”
“娘子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是?你的亲亲相公。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揉揉?b( ̄▽ ̄)d”
你是?我的心上人,就该笑着,又何必徒增烦恼,把爱藏在心里。
往后种种,自?是?不必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林城又出事了,谢琢玉被三皇子急召救济洪灾。
谢琢玉走的第n天…
邱点酥:混蛋……
[注]:“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自[先秦]《诗经·卫风·硕人》,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