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源径直入内,谢琢玉紧随其后。
戏楼有个正堂,入内便能见门口?摆了一个金匾,题字:“梨花坊”其下有一行小字,御赐金匾。
谢琢玉心道这戏楼来头?不小,竟是皇上?亲笔题的匾。这么看,三皇子在这儿约她见面,许也是圣上?知道的。她在心里却放松了一些,三皇子敢在圣上?的地盘做事,想必在争储中也是得了皇帝的默许的。
戏院楼阁分三层,她一路跟着苏世源从侧边的楼梯往上?走,三围楼阁的包围中有一个六尺高的戏台,以及一个巨大的遮帘帷幔,戏台后是藏在墙阁里的剧幕布景候场地。
台上?正有一花旦咿呀而出,小步葳蕤多姿,举手?倩柔并刚劲。
她看戏台,戏子观她。布衣华裳,吹拉弹唱。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谢琢玉在心里默念先人佳诗,暗道戏子演绎世间柔骨多情,入木三分,古人诚不欺我。
三层主楼坐着一位衣袂低调的俊美男子,发冠镶玉,布履丝带,一身通体的玄色衣饰,暗纹密布麒麟祥瑞,身边一位躬身白眉的老翁捏着拂尘,笑纹慈蔼。
谢琢玉见到了传说中运筹帷幄的三皇子,不等她掀衣跪下,三皇子就让她坐下。
“你?就是父王也曾赞赏策论的谢琢玉?”他问?。
谢琢玉答:“回三皇子的话,不敢当,圣上?谬赞。”她若说自己?写的是拙作,不免意指圣上?眼拙,只?能就此应下这虚名。
三皇子颔首,也并不再说。他让谢琢玉坐下一道看戏,有什么之后再说。
谢琢玉拾了个靠后的座椅坐下,耳桌左右各一椅凳,她的桌子对面是一个不苟言笑,自她进来便一直看着她的青年。
谢琢玉趁坐下时多看了他两眼,认出他腰牌上?的字,乃是京师御林军所有。再看他手?边一把长剑,敢在皇子面前?带刀的,不是护卫就是身份特殊的人。
可这人竟不像其他御林军那样?站着,想必也是有身份的,不只?是护卫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许是有些太过直白,惹得这沉默寡言的男子看过来,目光之意:你?为何看我?
谢琢玉被?他紧紧盯住,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想了想她从小碟子里抓了一把腰果,自在地吃起来。
台上?戏子唱戏,唱念俱佳,她在楼上?看了会儿没?看懂,也不知道她唱的什么戏,只?觉得很厉害。苦则哀怜,笑则动人。能文能武,张弛有度。
她这方吃东西的姿态引得周围五六张椅子的人看她,不只?是何所致,苏世源第一个打破了她到来后的寂静。
苏世源在三皇子侧下有一张椅子,此时他正好在谢琢玉前?面坐,转过头?来看谢琢玉,笑道:“长离可是没?有吃过午饭,怎么这小食吃得如此起劲?”
能不起劲吗,一伙人听着她吃,都快食欲大动了。若不是碍于三皇子在场,恐怕早就有人酸她两句,叫她别吃了。
谢琢玉正准备接嘴说自己?就是没?吃饭,转而看见同一时间转头?的三皇子,目光审视地看着她。
她咳了咳,温吞道:“苏兄说笑了。”
苏世源不仅没?说笑,而且无比认真地道:“长离贤弟定是饿了,殿下不若让戏院的人给她再拿几碟小菜,煮上?一杯香茗,才能显得殿下大度,并不是刻意要让长离饿着肚子的。”
谢琢玉听完,在心里破口?狂骂苏世源污蔑她!要是三皇子怪罪下来,她就拉他一起完蛋!!
她虚以假笑,道:“不瞒殿下和诸位,我这穷乡僻壤的没?什么见识,实在听不懂这戏讲的是什么。但见各位乐在其中,想必也是一方戏小天地大,别有意思,还望殿下原谅我唐突纳言。”
三皇子看看她,招了手?唤人上?来给她添茶:“谢公子无碍。”
“今日找诸位前?来本?就是洽谈商营往利之事,本?殿本?想着请各位看戏再聊方可,却忽略了诸位也不尽如我和父皇这般爱听戏。”
“可盼梨花坊今个儿演的唱戏难得,这一出正是本?殿的心头?好,只?能让各位陪本?殿一会儿。戏后便移步梨花坊后桌,我与各位杯酒相释,再商亦可。”
众人纷纷起身,跪地请好,“三皇子明鉴——”
三皇子语出皆是“本?殿”称呼,看似平易近人实则还是高高在上?,端着架子的,本?也是皇家血脉怎能通一群商人同流合污。不少人觉得三皇子如今肯与他们好言相对,已是天大的幸事,皇子高才,广而纳德,对待他们也不计身份竟能同楼看戏。
谢琢玉没?有此感,说到底,这都还得归根于苏世源坑害她!她暗地里瞪了苏世源许多眼,却看他仍是与三皇子有说有笑,恭敬自如,混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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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出戏看了许久,日近黄昏才罢休。
三皇子身前?的红人苏世源第一个站出来跟在场的商人富豪提议,将?在京城开设皇庄作为枢纽,引各地州府特产入京贩卖。
一群人中不乏走商,多有奔走四方运输倒卖地方特产的手?段。听到此,有人问?起苏世源,三皇子这皇庄有何作用。
苏世源解释道:“京师多有各地特产销售,只?不过样?式稀少且多入达官贵人家,便有一家独大的敛财店家,其余人则买卖难做。此举正是将?各地商户入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京城扎下一个名头?来,齐头?共进。”
“大越朝建朝多年,经商之道仅局限在各个州县有各位头?领所掌控,如不若我们合作,入主京城互赢。此举不仅是三皇子在殿前?的提议,也是皇上?的钦点?,诸位皆可放心。
若是出力大者,虽说不能入仕授官,但亦可得陛下钦赐“皇商”,与各位在各地通商口?岸行方便。”
几人听闻,精明的眼里闪过算计,纷纷意动。
要知道,先帝爷撤除了“皇商”头?衔,为壮大朝代根基大兴土木,建设农户村庄,已是将?各州城的货流经营断了大半。
他们才不得不常年走商卖些小买卖,可若真算起来,经商到了极致便是得到皇上?的认可!顶着皇商的名头?更有光耀门楣之意。
苏世源和三皇子含笑拿出几册拟好的协议,请众人签字。
谢琢玉从中嗅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先不说这各家融商之事,光说各朝各代“重农抑商”的本?质,怎么皇上?会在现在要新纳“皇商”入列?
她再想最坏的想法,难不成这几年北疆蛮子骚扰大越边境,国库已入不敷出,这才要用虚名换各位富商的钱?
再者皇上?年迈,近年来又?迷上?了炼丹之术,恨不得立马飞升,这行宫修了一座又?一座,前?些年开修的陵寝就是因得没?钱了才暂时作罢。难不成真是要从她们手?里拿钱?
于此种种,谢琢玉虽然?忧虑,但一看苏世源笑吟吟地捧着册子走到她身边,让她签下这“卖身契”才好把钱交给三皇子。
这一招‘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皇家恩典,她无法,从旁边公公手?里的托盘里握了笔墨在金册上?飞快写下姓名,便将?笔丢到盘中,浓墨挥洒四溅。
三皇子看见众人都答应签字给钱,总算从含笑中露出几分真心实意来。
他邀众人入座再谈具体行事,一群人打了鸡血似的唇枪舌剑半晌,为他出谋划策。
好似这就是朝堂一般,小小商人也能左右一国之事,壮志出凌云,谏笔挥金。
谢琢玉时不时正一正打了鸡血上?头?的小商们的心思,提出几个不解之处,再另择奇思妙想,引得三皇子和那坐在外桌的沉默男子频频看她。
谢琢玉心痛地捂紧了荷包,忍不住想这钱都花出去了,所谓的临水运输商船,“茶马古道”又?能不能办起来。
正事办完了,便没?什么要再说的要紧事。一伙人能说会道,移步院中小憩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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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而从梨花坊后堂院出来,谢琢玉已耐不得听众人吹嘘三皇子伟岸高才,簌簌两下就站起来扑着袖子站起来。
“殿下,草民还有些事,还请殿下允我先行告退。”
三皇子喊住了她:“你?要走也可,你?与跃之一道吧,他与你?一路。”
此言一出,谢琢玉又?忍不住去看这站在外圈佩剑护卫的男子,在大庭广众忍下了心中困惑。这人是谁,为何我要与他同路?
三皇子见此,他觉出几分端倪,事了后心情大悦地道:“你?莫不是还不知道的,这位是我的护卫军统领,也是御林军之一。说起他与你?的关系嘛,你?应该不知道你?们二人是连襟。”
连襟?!谢琢玉一惊,忍着面部扭曲的诧异与这御林军出了梨花坊,一辆马车行至两人身前?。
男子上?了马车,再看门扉并未关上?,谢琢玉识相地跟着爬了进去,坐到男子对侧。
二人对视许久,谢琢玉在他审视又?平静的目光中忍不住瞥眼,她欲问?男子的妻子是谁,可是酥儿的哪位姐姐?
说起这连襟,她娶了邱家老幺,头?顶上?可有九个连襟。谢琢玉心中默默感慨这子女多了就是亲戚多,哪哪都是妯娌,连襟。
难怪在看戏时,这男子一直在看她,默不作声地怪让人心惊肉跳的。
李邺没?有移开视线,他在谢琢玉想要询问?时先一步道出家世、公职,以及他的正妻——邱兰馨。
“吾妻九娘,常说起你?。宣城谢王爷的二公子。”这一话,他算是与谢琢玉打过了招呼。
“我姓李,单字一个邺,字跃之。你?可叫我的字。我在皇城三皇子府上?当值,家住京城忠勇侯府。”
谢琢玉微愣,恭维一句:“跃之兄,贵安。”
“我姓谢,双字琢玉,不才字长离。跃之兄亦可叫我的字。”
李邺看她一会儿,也不知在看什么,徐徐说一句:“娘子往日里时常牵挂起家中,也常说起你?。”
谢琢玉不明白,以为是说白话,便顺口?一问?:“哦?不知九姐说我什么?”
李邺话锋一转,语出落地三声响,他不满道:“娘子常夸你?风流昭著,翻邱府的墙垣玩。总是出落的变化莫测,叫一众小姑娘芳心大作,又?无情地糟蹋了无数少女的万般心思。”
谢琢玉尴尬得五体投地,又?听他道:“京城里也传的你?的风流韵事,关于你?的话本?子出了一摞又?一叠,有望成为一代碎心狂魔,堪比上?一个在京城大理寺伏诛的采花大盗。”
谢琢玉脸青了又?白,红了又?绿,这……这能这么说她吗?她可是清白的!她都不知道的事,怎么能乱说!
要是传到了酥儿那里岂不是乱瓦撞了大缸了?!误会大发了!
谢琢玉有些尴尬,但她犹然?好奇李邺怎会娶了邱点?酥为妻。
“不瞒跃之兄,我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堪,还望跃之明眼相待。我心中尚有一疑虑,还请告知一二。”
她发问?突然?,却在情理之中。
李邺知晓她要说什么,直接坦言道:“你?若是问?我为何会去九娘为妻,此事也是我嫡母早有打算。”
“南方美人出邱家,得妻兰馨,是我之幸事。”他不似那些世家公子般做作,提到邱兰馨时他的眼里尽是一片温存。
“我父亲惯常宠妾灭妻,我身为母亲唯一的嫡子竟无法左右自己?的婚事,母亲为我精心算计,盼我娶个贤妻助我在侯府立足。再然?母亲打听到了南宣的九娘秀外慧中且才德不俗,便有意为我前?去提亲,不想却被?我二弟和姨娘知晓。”
“母亲派去宣城送礼说亲的人被?二弟和姨娘派人斩杀,他们又?在路上?劫了我与母亲的重礼,甚至欺诈邱县令假言:重金嫁娶,许诺共谋官事。”
谢琢玉道:“然?后呢?”她有些好奇,这一出“远亲嫁娶”竟是如此错综复杂,远比她知晓的还要艰辛。
李邺声线低沉,铮铮有力。“李舷惊马跌落伤了腿,不得不在宣城养伤。我则早就在宣城二十里外等候,等迎亲的队伍刚出宣城,我便在路上?和九娘解释清楚,护送队伍回京拜堂。父亲早知我要娶妻,也知我六礼已过。”
“李舷打的是“狸猫换太子”的主意,他哪有什么信物订婚,本?就是一出他和邱文章的欺诈!”
“他却不知我才是与娘子过六礼之人。名帖是我,送礼是我,就连六礼的大雁都是我从城外荒野射中了交予的媒婆。他从头?到尾都是个外人。他们满心算计,总要争抢我与嫡母的东西,尚得亲信作内应,才没?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李邺目光坚定,可见他心中也是唾弃李舷强夺他的妻子,为人奸诈。
谢琢玉不做评判,只?能说这都是造化弄人。‘等等,那谢木蓉……如今在哪里?’
她后知后觉,正待发问?时,马车已到了忠勇侯府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注:诗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出自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