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廷柏习惯靠在临窗的榻上翻书,那些书他翻了无数次,册身页角却不见受损,足见他是个爱惜书的。听见有人喊他,抬眼见着孙妨,他笑道:“妨姐儿来了。”
孙妨发觉原先她以为她阿爹的笑容充满虚伪和软弱,可是今日一瞧,同样的笑容,她又觉得很慈蔼。上次她过来,搬了条凳子坐在珠帘边,虽是抱有过分的心思,却不愿真的与他亲近,这会儿想来,她觉得她对不起阿爹。
孙妨径直走到孙廷柏的榻前,先是有礼有节的福了福,“阿爹,女儿给阿爹请安。”
这样规矩?孙廷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动了动身子,虚扶,“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不用多礼。”
孙妨笑着点了点头,这回她坐到榻沿上,与孙廷柏很近,“阿爹今日的药用过了吗?”
自打他的身子破败,两个姑娘随着蒋氏一并对他生厌,再欲得到女儿的关心,于孙廷柏而言太过奢侈。开始他还想过父慈子孝的场景,可随着日子年深日久,蒋氏的作派以及两个姑娘的态度,令他这样的心思渐渐淡了,甚至是息了。
“刚用过,可是熏着你了,我再把窗扉推开些。”说着,孙廷柏就要去推窗扉。
孙妨伸手阻止他,“不可,阿爹身子不好,虽然已经夏至,但这风吹多了始终不好。这药没把女儿熏着,阿爹不用费心。”
孙廷柏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孙妨,这辈子居然还能从孙妨这里得到关心
,他老眼一热,竟要掉下泪来。
孙妨见她阿爹红了眼眶,如此动容,心虚的低下头,“阿爹,以前是女儿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伤阿爹的心,请阿爹原谅女儿。”
这是道歉?孙廷柏以为自己听错了,“阿妨,你……”
孙妨顺势跪在地上,仰望着孙廷柏,“阿爹,今日女儿来找阿爹,一是为自己从前的不知事向阿爹请罪,请阿爹原谅女儿的不孝,女儿发誓,以后定会好好孝顺阿爹;二来是想求阿爹做主,同意女儿与寅哥哥的婚事。”
孙妨回府后发生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因为知道蒋氏不准他插手,只要人平安回来,也就没过多干涉。“你阿娘在你与嬉姐的婚事上异常执着,她这样反对,也是怕你将来后悔。”
“阿爹也觉得女儿这次是鬼迷心窍么?”孙妨有些泄气,她的跪姿微瘫,低下头,神情伤感,“女儿先前处事糊涂,可谓难分善恶,阿爹您不相信女儿的女儿无话可说。可是你们都没接触过寅哥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女儿信他,也请阿爹信女儿不会看错人。”
“我还听说他家穷困,这样的人家肯定给不了你多好的生活,你自小不说锦衣玉食,但阿爹阿娘从未亏待过你,真要嫁过去受苦,日子久了你挨得住吗?”
“若是按照阿娘的意思,嫁入高门为妾,虽说在吃穿用度上不受约束,可为妾一世仰人鼻息,生养的孩子也只能为庶不能为嫡,
一辈子凄凄哀哀,这样的日子久了,女儿就能挨得住么?”
孙廷柏万分诧异的着孙妨,真是没想到她的心思竟会有如此清明的一日。
“与其如此,倒不如嫁个彼此交心相互欢喜的,纵然日子苦点累点,可万事能自己做主。”孙妨伸手拽着孙廷柏的青葛色衫袖,“阿爹,女儿已经与寅哥哥约定好此生不负,还望阿爹成全。”
“他还是个瘸子呢,你真不会后悔?”
孙妨手一松,又垂下头,“女儿还不是完壁呢,寅哥哥都不嫌弃,女儿更不能负他。”
孙廷柏闻声,长长的叹了口气,“妨姐儿,阿爹最后问你一次,可是真心想嫁那江家儿郎?”
孙妨能听出阿爹话里的严肃,认真点头,“是,女儿想嫁给寅哥哥。”
孙廷柏脸上的表情立即软了,“那就别跪着了,扶阿爹起来,咱们一起去找你阿娘。”
孙妨面色一喜,忙忙起身扶起阿爹。
孙廷柏出了门就吩咐人去大门上守着,若是有江家人来提亲,不准阻拦。
彼时蒋氏正歇在屋里和孙嬉说话,她被孙妨气得不轻,胸口一直发闷,太阳穴也一直突突乱跳。孙嬉无比孝顺的给她顺着气,又说了些宽慰她的话。
“妨姐姐这样做真是伤阿娘的心,阿娘做什么不是为我们姐妹俩?”
蒋氏欣慰的看着孙嬉,握紧她的手,“还是嬉姐儿你懂事,知道阿娘为你们殚精竭虑的苦心,我自问不曾亏待过你姐姐,她
怎么就成了这副白眼狼模样?”
其实孙嬉私心重,她是巴不得孙妨赶紧嫁出去的,少了孙妨一个对手,特别是苏瑜又高攀上了摄政王,还怕她往后嫁不进高门望族么?
“今日可见着你姐姐了?我下了严令不准她出门,也不准外头有姓江的进来,我怕我看漏眼,你得帮着我盯着你姐姐,可不准她再乱来丢我们这房的脸面。”
“女儿路过姐姐的屋子,那会儿她还在屋里,阿娘既是担心,女儿替阿娘多看着姐姐便是。”孙嬉点头称是,私下却想着她才懒得管,那姓江的今日就将孙妨接走才好。
蒋氏的额上系着一个褐色绣花抹额,这颜色衬得她脸色更加恹恹地。她拉着孙嬉的手语重心长,“你可千万不能学你姐姐,否则阿娘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是人就什么日子都得过,一遇到事情就要死要活,成什么体统。”
孙廷柏的声音突兀撞进蒋氏耳中,敢这样教训她,蒋氏怔了怔神,见着孙妨竟扶着孙廷柏迈过门槛笔直着身子走进来。
蒋氏徒然冷笑一声,“我还在想你会怎么对付我,这就是你搬来的救兵?”她抬手指着孙廷柏,满脸的讽刺不屑。
孙嬉见孙妨与阿爹这样亲近,好像有什么她看不见的情绪将这二人联系在一起,她心里很不舒服,“妨姐姐,阿爹身子不好,你把他拉出来吹什么风?你看看你把阿娘都气成什么样儿,就差请大夫了,还不赶紧
过来赔不是,好叫阿娘原谅你,咱们母女仨个还和从前一样好。”
孙妨扶着孙廷柏走几步坐进圈椅里,她站在阿爹身边,“嬉妹妹,我没错,为何要给阿娘赔不是?”
“你要反了是不是?”蒋氏气得不轻,“我怎么就生养了你这么个蠢笨的东西,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去吃糠咽菜,你贱吗?”
“咳咳……”孙廷柏连着咳嗽几声,“别扯这些没用的,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既然妨姐儿喜欢江家儿郎,愿意嫁过去,我倒觉得是门不错的亲事。”
“住口,我姑娘的婚事,几时轮到你个病秧子插嘴?”蒋氏怒不可遏,她受不了孙妨在她面前失控,现在连孙廷柏也敢在她面前指手画脚。
“我为什么不能插嘴?你别忘了,我是这两个姑娘的阿爹,这孙家三院我才是当家人,咳咳……”孙廷柏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既然你不想商量,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只要江家儿郎上门提亲,我做为阿爹,有权力同意姑娘的婚事。”
蒋氏怒火中烧,她死死的瞪着孙廷柏,像是要将他身上看出两个大窟窿。
“你看不上江家儿郎,不就是嫌弃人家市井出身,无钱无权无地位么?”孙廷柏的确很了解蒋氏,“我告诉你,莫欺少年穷,我相信妨姐儿的眼光,他们肯定会有后福的。”
蒋氏顺手就将手畔的茶碗摔到孙廷柏脚畔,喘着粗气,神情恶狠,“你要是敢答应,我现在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