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蒙蒙,三月烟雨。
河边垂柳新翠,雨水落河激起无数涟漪。
孟二驾着马车,与一众家丁飞驰而过。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短短五日,前面不远便到京城地界了。
江婉莹的手脚被捆,缩卷着瘫在马车内。
她唯恐孟二鬼迷心窍,对自己起色心。除非赶路她在马车上敢合眼,其余不敢有一丝懈怠。为此面色憔悴,发髻凌乱不堪,是她故意为之,只想自己看上去丑陋不堪,避免不安分的人见色起意。
衣衫更不曾换过,身上还是那件落日红色的留仙裙。
这几日,孟二寸步不离看着她。就连如厕,都是一群人守在茅厕外,她压根没有机会逃跑。
江婉莹念起何婆婆,祈祷对方平安无事。又想,汪宁会功夫必定能挣脱束缚。
她如今甚是后悔,为何要回京来。捉她回来,究竟是侯爷的意思,还是元晟的意思。
她累极了,被马车摇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湿凉的雨气透过轩窗闯进马车内。
江婉莹打了个冷颤,清醒过来。
马车竟然停了下来,她不由紧张兮兮直直盯着马车的门口。
这时,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儿啊,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不枉为母,每日来府后门等上一等,可算等到你了。”
是孟二的母亲陈妈妈,这么说自己已经到了侯府。
接着,幔帘被人撩起。一道光亮伴着凉风,打在江婉莹的身上。
“还真是你这死丫头。”陈妈妈白了一眼,一开口还是尖酸刻薄。
陈妈妈向孟二使了个眼色,低声嘱咐道:“带她去见夫人。”
孟二有些犹豫:“可是,小侯爷有令,找到人要立刻带人去见他。”
陈妈妈抬手打在孟二的胳膊上,训道:“夫人的话,你敢不听。听母亲的,带人去见夫人。不准让人告诉小侯爷,这丫头被找到了。”
孟二只是个下人,母亲又这么说。勉为其难应下,为江婉莹松了脚上的麻绳。而后将她拖下马车,母子二人带着她去见侯府夫人金氏。
江婉莹嘴上被堵着,又披头散发。府上的人,并未认出她来。
侯府夫人元金氏正在自己的院中,侍弄自己精心栽培的几株黄色的杜丹花。
虽有蒙蒙细雨,牡丹花开正盛。灿若黄金的花瓣,富贵雍容。
元金氏极其爱惜,天有落雨便让下人将花盆全部搬到了廊下,生怕牡丹花被风雨摧残了。她舀起一竹提子水,小心翼翼一点点浇在花根处。
陈妈妈与孟二拖着江婉莹,到了廊下。
陈妈妈施礼,一脸鬼鬼祟祟道:“夫人,江婉莹那个丫头,被找回来了。”
元金氏瘦削的面上,立时没了慈眉善目。将竹提子扔入水桶中,渐起的水花濡湿她的裙摆。
元金氏看向狼狈不堪的江婉莹,怒气冲冲道:“带她过来。”
元金氏一挥手,陈妈妈立即会意,挥退其余侍女,这院里只剩下四人。
元金氏嫌弃江婉莹的蓬头垢面,更觉得其身上定是酸臭味。掩着鼻子对陈妈妈道:“小侯爷与公主呢?”
“回夫人,小侯爷去了兵部,公主殿下在南院呢。”
元金氏心急道:“让你找的地方,找好了吗?”
陈妈妈阴险笑道:“夫人放心,早就谈妥当了,就等着这丫头回来呢。”
元金氏面上得意,挥手催道:“快,从后门出去,莫让人看见了,尤其是刘管家。陈妈妈,你亲自去。”
“夫人,放心。刘管家一早去铺子里收租去了。”
元金氏端着架子,好言好语道:“孟二,你一路辛苦了,待事情了了,本夫人有重赏。对了,让与你同行的人,守口如瓶,就说遍寻各地,都寻不到这丫头的踪迹。”
孟二清楚夫人的为人,他母子二人依附侯府过活,不敢有任何异议与反驳。
江婉莹胆战心惊,看陈妈妈的眼神,定是不知要如何惩罚自己。她扭动身子,撞开陈妈妈想要逃跑。
陈妈妈跌倒在地,恶声恶气冲孟二斥道:“还不快拦住她。”
孟二迟疑一夕,还是取出浸染了蒙药的巾帕。
横在江婉莹面前,不顾她的摇头无声地哀求,捂住她的鼻子将其蒙晕。而后与陈妈妈一左一右架着江婉莹,将她拖到了侯府的后门。
方才的马车还在后门,二人将江婉莹抬上了马车。
孟二问道:“母亲,是去郊外的庄子吗?”他以为夫人只是想将江婉莹暂且藏起来。
陈妈妈看出儿子还是放不下江婉莹,冷笑道:“去春红楼。”
“春红楼,那可是青楼啊!”孟二吓得一哆嗦,于心不忍看向昏睡的江婉莹。
陈妈妈耐着性子,分析利弊道:“这丫头生得花容月貌,定能卖个好价钱。夫人可说了,卖身所得的钱,全部归咱娘俩。有了这笔钱,你还愁娶不上媳妇。这事你不做,夫人自会另派旁人去做。何必,白白让旁人捡了便宜。”
见孟二还在犹豫,陈妈妈心急火燎道:“快走吧,再不走,小侯爷该回府了。若是被小侯爷发觉,莫说小侯爷饶不了你,就连夫人亦不会轻饶你我母子二人。”
终是架不住软硬兼施,孟二硬下心肠坐上马车驱赶。
马车快速驶离后巷,融入朦胧雨雾中。
后门悄悄又被人打开,鬼头鬼脑溜出一个人影。
春雨绵绵,天色灰青。
官道上,汪宁不顾风雨策马狂奔。
何婆婆受了伤,经不住披星戴月的赶路。汪宁便将那六人留下照顾何婆婆,待伤势好转再上路不迟。
街巷深处,朱红色的灯笼高挂。
墨色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写着“春红楼”三字朱红大字。
一进巷子,细雨携风而来,带来混杂的气息。
有雨水的腥味,亦有浓郁胭脂水粉味,更有一股酒臭味。
孟二停稳马车,陈妈妈下了马车在前带路。孟二扛上依旧昏迷的江婉莹,紧随其后。
孟二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忍不住四下张望。
虽是白日正午,这春红楼因是青楼昼夜颠倒,眼下寂静无人。
大堂内,悬挂着五彩缤纷的纱幔。烛光昏暗,恍然间犹如置身神秘禁地。
堂内异常安静,有一个龟公打着哈欠迎过来:“两位这是要?”龟公只说了一半,眼光落在孟二肩头扛着的江婉莹身上。
陈妈妈笑呵呵道:“赵妈妈在吗?之前我与她说好了,这不,人送来了。”
龟公立即会意,为二人引路去向后院。
后院,一间厢房内。
这个赵妈妈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外衫是墨色的大氅,内里是色泽鲜艳的绯色齐胸纱裙。
孟二将江婉莹放在床榻上。
赵妈妈过来拨开江婉莹的乱发,又捏着她的下巴仔细左右移动瞧了两眼。
靡颜腻理,身段玲珑。
赵妈妈甚是满意,乐道:“这女子长得花容月貌,确实不错。”
陈妈妈更是眉开眼笑,抬手示意,问道:“那价钱?”
赵妈妈风情万种一笑,从袖口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顺势掏出早就备好的卖身契,一并递给了陈妈妈。
陈妈妈接过来银票嫌少,市侩地讨价还价:“赵妈妈,这钱有点少了,你看这姑娘多水灵,再加点吧!”
赵妈妈开门做这种生意,什么人没见过。一脸不屑道:“你这人的来路,还不知正不正,我也是冒着风险买下你的人。你若嫌少,钱还我,人还是你的。”
赵妈妈向门口的龟公一使眼色,龟公立马招呼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过来。
陈妈妈原本指望卖个好价钱,也又怕办砸了这件差事。何况若闹起来,被人知晓他们是侯府的人。折损了侯爷的名声,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届时,侯爷定会扒了她们母子二人的皮。
陈妈妈将银票揣进怀里,低眉顺眼赔笑。上前抓起江婉莹的手,捏着她的大拇指在印泥里按了一下,而后重重印在了卖身契的上。
她的名字江婉莹,被朱红色的印泥指纹覆盖住。如同上了一层枷锁,圈禁不得自由。
陈妈妈将卖身契递还给赵妈妈,拉扯杵着不肯动的孟二,离开春红楼。
马车徐徐,穿过灰暗的巷子。
雨势忽大,屋檐的落雨,噼里啪啦得喧闹不停。
房内,赵妈妈将江婉莹的衣衫脱去,细细检查。
那个破旧的荷包,掉落出来。
赵妈妈顺势拾起,取出里面装着的东西。里面有一个空了的檀色药盒子,竟还有两张一百两银票。
赵妈妈脸色一沉,虽说这女子的衣衫污秽,可用料皆是上好的锦缎。还有这银票,普通人家的女子身上,岂能有如此多的银票。
赵妈妈私以为江婉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方才那对母子,莫非是黑心的人牙子。她将药盒塞回荷包,丢到江婉莹身边。将那两张银票,揣进了自己的袖口。
赵妈妈寻来一套海棠色纱裙,为江婉莹换上,好心为其盖上被子。
退到房外,关上房门。
对龟公命道:“你去打探打探,京城可有人家丢了闺女的。”
龟公颔首,领着两人去办事。
赵妈妈命两个大汉守在门外,厉声道:“将人给老娘看好了。”
赵妈妈扭着柳腰,行到长廊下驻足观雨。
若不是京城人家的女儿,这桩买卖不亏,更没什么后顾之忧。她做这种皮肉生意,哪能没有一点人脉。
雨水猛烈,顺着廊檐迸溅到赵妈妈的脸上。
她厌恶地摸了一把脸,嘟囔着:“晦气。”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