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戈壁和沙漠常常会让人觉得荒凉,然而当我和格林长期待在十八层楼顶天台上的时候,才开始深切地感受到另一种荒凉。
天台上光秃秃的,没有人、没有树、没有草、没有水、没有一星半点的生物,甚至没有沙……只有纵横交错的金属管道、水泥烟囱、电梯井、废气孔。出太阳的时候,地面被晒得滚烫;刮风的时候,高楼顶上睁不开眼睛;下雨的时候没地方可以躲避。
黄昏,站在楼顶极目远眺,太阳被重重叠叠墓碑般的高楼埋葬,城市灰色的天空在眼前无尽地铺开,整个世界死气沉沉地躺在静静的尘烟中,像盖了一层挽纱,我觉得没有任何地方比城市的高楼顶更加荒凉。草原和城市是两种不同的荒凉——原始的荒凉蕴涵着生机与生命活力,现代化的荒凉蕴涵着的却是荒芜。
没有建不成的荒城,只有回不去的荒原。
然而,在这荒城之上,小格林依旧很快乐,很满足,只要能给他一个自由奔跑和呼吸的空间,只要有一口吃的,只要我陪在他身边,他仍能找到乐子。一块硬纸板,一片塑料袋都可以让他玩得很开心。如果偶尔飞过一只小鸟停在电梯井上歇脚,格林就会歪着脑袋看上好一会儿,听小鸟喳喳地叫着,看小鸟梳理羽毛,直到目送小鸟飞远。这是他唯一能看见的小生命。
在没有任何娱乐的楼顶,我尽量不让格林感觉孤独。我和他比赛跑步,从楼顶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沿途跳过所有的管道障碍;我和他比赛捉迷藏,每次我只能藏在水泥管或者电梯井后面;我和他比赛抢骨头,把一根大牛腿骨抛向半空中,落地的时候,看谁先抢到。比赛的成绩基本是这样的:赛跑我没赢过;捉迷藏他没输过;抢骨头,我想平分,他不干!
虽然格林已经不再下楼活动了,但他以前在小区出没造成的后果开始显现,压力像一股暗涌悄无声息地包围过来。
这天中午,我正带着格林在亦风这边吃饭,就听得“咚咚咚”有人敲门。格林立刻竖起了耳朵警惕地望向门口,一声不响。狐狸则汪汪大叫着冲到门口。我和亦风你看我我看你,我们很少来客人啊,自从有了格林以后更是闭门谢客,这时候谁会来?
亦风在猫眼里瞅了瞅,两个穿工作服的人站在门外,亦风问:“谁啊?”
“小区物管的。”外面的人回答。
“有事儿吗?”亦风隔着门继续问。
“是这样的,”门外的物管说话很客气,“有业主给派出所反映,说你们养了‘疑似狼’的动物,经常听到有狼嗥。派出所先通知我们物管来协调核实一下。”
我和亦风对视一眼,双双望向格林,我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临了。
格林此刻就在家里,肯定是不能开门的,亦风隔着门和物管客气几句,解释说家里养的是狗,并一定注意不再让小狗嗥叫扰民了,而且强调现在基本没放狗出去过。物管再三叮嘱以后才离去。
我更加小心翼翼,除了天台,小区里哪儿都不带格林去,格林成了蜗居城市的“宅狼”。我时刻陪伴着他,不让他在家嗥叫一声。此时沉默等于生存,沉默才能换来有限的自由。
格林每天眼巴巴盼望的就是上天台。这点小小的奢望我偷偷满足他,我们在沉默和隐藏的氛围中又有了新的游戏——藏肉。
我先是用半块砖头大小的一块肥猪肉,让格林在天台上找地方把肉藏起来,然后我去找。当然,这游戏是在格林吃饱的前提下,要不然他就直接把肉藏进肚子里了。
最开始的时候,格林藏肉的手段并不高明,他曾经试图在地上挖个坑,但是很快发现水泥的楼板根本挖不动,于是他把肉叼到电梯井的背后,我绕过电梯井就把肉块捡了起来,很不屑地扔还给他。他一声不吭地叼回肉来,自己也知道藏得蹩脚。他绕着天台慢慢踱步,又把肉塞到一条管道的下面,他钻出管道,回头看了一眼,肉在管道的阴影下,似乎要保险一点。他回到我面前,舔舔鼻子瞪着我,示意已经藏好了。我撇着嘴,直接走到管道面前,伸腿儿就把肉钩了出来。
格林急忙护住肉,神情很沮丧,看着肉块想了想,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重新叼起肉,鬼鬼祟祟地绕到水泥烟囱的背后,然后前腿撑地,后腿蹲好马步,弓起腰来,翘起尾巴,开始忙活……少时,他如释重负地转了出来,神情间有几分得意。我伸脖子往烟囱背后一瞅,乐坏了!白花花的肥肉块上,堆放着几条黑漆漆油光光的小狼粪,乍一看,活像一块点缀了巧克力的奶油蛋糕。这点狗屎伎俩哪里盖得住啊?我笑得前仰后合,一脚就把“蛋糕”踢得原形毕露。格林气急败坏地跑上来,抱着我的腿就是一阵猛啃,龇牙咧嘴,鼻翼皱成了一只苦瓜,冲我恶狠狠地咆哮起来。
“你跟我发狠没用,再藏!”我背过身去,任由他继续折腾。
格林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叼起肥肉绕到楼梯出口的背后。我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出来。
“格林!”我喊,“我过来咯?!”……没动静儿……我顺着格林消失的方向找了过去,探头一看,格林端坐在地上,舔着嘴巴,满脸狡黠地看着我,肥肉却不见了,似乎是藏好了。我绕着楼梯出口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管道下面?也没有……烟囱背后?还是没有……我扭头看看稳如泰山的格林,赞道:“行啊你,有长进。”
我又找了一圈,还是不见肥肉的踪迹,在这光秃秃的楼顶,肥肉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难道他吃掉了?不可能吧,那块肉又肥又腻,就算他很饿的时候也不见得能吃完。我打量着他的肚子,抠着脑袋一琢磨,不对,平时我找肉的时候,这小子都会紧张地跟在我后面探头探脑,生怕我发觉,这会儿怎么那么淡定?再看看格林,他仍旧从容端坐着,轻移前腿儿,转过身子对着我……
确实有古怪,我摸摸下巴:“你让开!”他偏过脑袋望向别处,装作没听懂,不动。我动粗了,抓住格林的后脖子一把揪开他——肥肉就在他身下!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小子居然耍起了“灯下黑”的花招,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他拿自己做掩体,一屁股坐在肥肉上,还随着我检查的视线转动身子挡着肉,当然是稳坐泰山了!然而这些鬼点子是谁教他的呢?四五岁的孩子都不见得能这样做。我突然由衷地佩服格林,不简单啊,仅仅两个月的小狼就狡诈至此,难以想象长成大狼后会有多智慧?在分析心理和利用环境的本领上,狼的确有过人之处,难怪许多游牧民族会以狼为师学习兵不厌诈的种种战法。
然而格林毕竟还是孩子,他的藏肉计划连连失利,不由得恼羞成怒,照着肥肉一阵歇斯底里地猛咬,发泄他的一腔怨气,咬得肥肉滋滋流油,转瞬间,他又仰脖子瞎嗥,嗥完几声,他原地转圈,拼命追咬自己的尾巴,宣泄懊恼的心情。
确实,在这毫无遮拦也没有任何道具可寻的楼顶,要让他完美地藏好一块肉,确实太为难他了。但这藏肉绝非仅仅是好玩的游戏,它和猎食一样重要,是生存要则,格林总有一天会用得到的。对狼来说,命运叵测,世事难料,饱一顿饥一顿很难均匀得到食物,只有学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巧妙地储藏食物,并尽可能不被其他动物发现和偷窃,才能在关键时候充饥保命,避免自己被严酷的生活淘汰掉。
社会压力继续逼近。
物管走后的几天里,亦风的家门口又发生了怪事,莫名其妙地被人丢满了垃圾。头两天亦风没在意,自己把垃圾打扫了,后来居然又发现了狗屎,有些还抹在了门上。亦风很郁闷,自己平时深居简出,不知把谁得罪得这么厉害,左思右想,估计这事可能跟格林嗥叫有关。亦风跟我商量,让我这几天待在格林的单身公寓里,没事别到他家来。
亦风的家和格林的单身公寓在同一个小区的两栋楼上,户型不同,居住的群体不同。亦风家所在的那栋楼户型大,属于安居型的,往往一家几代人都住在一起,主妇闲人比较多,是非也多,邻里关系的相处上,稍不顺眼就步步紧逼,正面给笑脸,背后使阴招。丢点垃圾狗屎啥的都是小事,亦风最担心的是谁会扔些耗子药毒肉啥的在门口,格林就危险了。这种事以前在小区发生过,讨厌狗的人往草坪里投毒,结果七八只狗都被毒死了。
格林住的单身公寓楼是小户型,整栋楼都是流动租住的年轻人,邻里关系淡漠,平时各自忙工作,晚上回家蒙头睡觉,邻居之间谁是谁都不认识。曾听说十三楼有个租客女孩子失恋自杀,无人知晓,直到尸体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相对而言,无人问津的单身公寓更适合格林藏身。然而单身公寓这边毕竟没有开火做饭,于是我要带格林到亦风那边去吃饭之前总要先给他打电话:“你那边安全吗?”“安全!”我这才抱着格林溜过去,感觉像潜伏特工一样。
这天,我和亦风正在吃晚饭。格林和狐狸早已各自饱餐了一顿,正在一边舔爪子洗脸,突然格林停下了动作,狼耳朵像弹簧刀一样猛地弹立了起来,紧接着,狐狸也开始歪起脑袋凝神静听,并起身靠近门口。
格林狼耳直立,嘴唇紧闭,警惕地走到我身边,靠近我的腿。狐狸已经冲着门口汪汪大叫起来,我心弦立刻绷紧了,这几天神经本来就高度紧张,狐狸这种叫法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狐狸更加狂躁地高叫,亦风做了个镇定的手势,又向卧室指了指,我赶紧抱起格林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
我轻轻关上卧室门,上锁,也不敢开灯,就贴在门上细听动静——只听得亦风边喝止狐狸叫嚷,边和敲门的人对上了话,恍惚听见“派出所”三个字。我心脏咚咚乱跳,这下惨了,派出所来的人听声音不止一个,他们一再要求配合一下工作,看来今天不进门瞅瞅是不会甘心的,而格林就在家里,那还不抓个现行?
亦风还在门口应对着,狐狸一直叫个不停,外面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不停地设想着格林被发现的最坏打算。格林在我怀里出奇地安静,他也在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听见亦风送人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亦风上来敲卧室的门,叫我们出来。亦风的神色显得比较凝重,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说:“刚才是派出所的人,说有人举报我们家养了‘疑似狼’,他们来核实一下。”
我心里一沉,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他们没有证据啊!”
“有,”亦风说,“他们说保安看见咱们格林在池塘抓鱼,居民看见格林抢生肉吃,他们还看了小区的监控录像觉得确实很像狼。”
我底气不足了:“你怎么说?”
“我没承认,只说我们养的是一只小狼狗,派出所说是狼是狗他们过几天会请林业部门的专家来鉴定,希望我们配合,也好给居民一个交代。”
我想起这段时间门口的垃圾和狗屎,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可是格林明明就是狼啊,哪能蒙混过关呢?”屋子里一片沉默,晚饭也凉透了,只有格林和狐狸还在毫无心机地玩着。
亦风往沙发后一靠,望着天花板:“要不就来个抵死不认,说格林已经送人了。”
“抵死不认也不行,格林送没送走他们一看监控就知道。况且邻居还有那么多双眼睛,你没个最终结果,门口的垃圾狗屎就不会停……唉,真是天罗地网,草木皆兵啊。”我心里一阵烦躁,自从收养格林以后,压力和危险就源源不断,躲过了家人躲外人,躲过了外人还要躲监控,躲有关部门,天天东躲西藏,夜夜提心吊胆,连顿饭都吃不安宁。
所有矛盾的焦点都源于格林是匹狼,有他不可改变的肉食习性和他带给人的恐惧感,以及他千百年来的声名狼藉。格林不咬人,但他天生有咬人的能力。人的世界,狼来了,不能单凭我们保证格林不伤人就能当狗一样养在身边,就驳斥邻居没有爱心不近情理,自私是生命的本质,谁愿意拿自己冒险呢?将心比心,如果我们家里有小孩,而邻居养着一只有能力伤人的狼,还没拴,我们也同样会担心,只是不会采用扔垃圾抹狗屎之类的方式而已。
既然我们不可能取得所有邻居的理解,那么现在摆在格林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第一,跟林业局走,其结果必然是关进动物园。第二,想方设法留下格林,可是怎么留呢?
“把格林伪装一下?”亦风异想天开。
“怎么伪装?你就算把他浑身的毛都剃光,专家也能鉴定出这是一只地地道道的裸狼。”
亦风猛地被烟呛了一口,咳嗽几声又说:“别太高估专家了……能不能装成狼狗呢?”亦风的一句话突然给我提了醒,我心里有了个主意——找老林。
老林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事业有成,为人耿直仗义。他也特别爱狗,尤其是藏獒和狼狗,前些年就听他说过在玉树养了一些藏獒,所以他认识的狗友们挺多,我也算其中一个。亦风一说起“把格林伪装成狼狗”,我顿时就想到了老林,能不能让他在狗圈里打听打听,从哪里找只大小相仿的小狼狗,借来一用,狸猫换太子呢。
借狗来干啥,老林也没多问,二话不说就帮着联系。不到半天就打听到一家狼犬训育场有四只小狼狗都不到三个月大。我和亦风非常高兴,赶紧开车去看,选了一只毛色体型和格林都比较接近的狼狗,悄悄接回了家,又把格林妥善安顿在单身公寓。
第三天,派出所的民警带着专家如约而来,一起前来的还有小区物管和业主委员会的人。经林业部门的专家亲自鉴定,“格林”的确是狗——一只地地道道纯种的德国黑背狼狗。
大多数人的判断都是根据“翘尾巴狗夹尾巴狼”的理论以及格林吃过生肉的事件作的猜测而已,专家解释:“狼狗的尾巴很多时候也是下垂的,狼狗也要吃生肉,也会狼嗥。”谢天谢地,这个专家挺靠谱!
小区的监控都是远距离图像,没有一张清楚的。现在想起来,也幸好格林从来不进电梯,没有被电梯的监控拍下过近距离的视频,这才李代桃僵,蒙混过关。
派出所的人干咳了一声,说道:“虽然不是狼,但是现在市区里狼狗也是不能养的,要尽快处理。”
“不是狼就好,我们也就放心了,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业主委员会的说。
我和亦风相视一笑,格林总算在“疑似狼”的罪名砸实之前,被我们给匿回来了。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还老林狼狗时,我和亦风千恩万谢,老林这才好奇地问起原委。我想了想,老林是多年的朋友了,也都是爱狗之人,告诉他也无妨,于是就把家里有只小狼要应付检查的事情简单对他说了一遍。
老林惊讶地听完,说:“你太能折腾了,这很不实际啊,你应付得了一次,应付不了一辈子,要不了多久小狼就会长大,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无可奈何地摇头,我倒是希望格林永远都这么小,不要长大,但这是不可能的,狼的幼稚期很短,越长大越危险,越长大越无处可藏。
“小狼是从哪儿找到的呢?”老林刨根问底。
“若尔盖草原。”我回答。
“若尔盖?这么巧,我的獒场也在若尔盖,好地方啊。”
我一愣:“老林,你的獒场不是在玉树吗?”
老林呵呵一笑:“天有不测风云啊,去年玉树地震,那个场子就垮了,石头砌的狗房子倒了一片,藏獒压死了不少。幸好地震来之前,那只头獒预感强烈,撞开房门,带着五只小獒跑到了场子中央的空地上,才没给活埋。那只头獒太有灵性了。”
“哦?”我有些惊异,动物对灾难的感知的确比人强得多。我又问:“那些藏獒还在吗?”
“在,我后来就跟几个朋友合伙在若尔盖重新租了块地,用抗震的板房修了一个獒场,我那只头獒连同救出来的五只小藏獒都迁到若尔盖的新獒场养着呢。现在最小的藏獒也有六个月大了,还有两只已经一岁多了。”
“那只头獒叫什么名字呢?”
“叫皇帝,是只纯黑的长毛大公獒,特别护崽。那五只藏獒的命都是皇帝救出来的,全部听皇帝的话。”
“皇帝?”我和亦风念着这名字,想象着那只威武灵性的头獒形象。
“你那小狼要是没地方养,可以送去我的獒场啊,反正藏獒吃啥他吃啥,也不在乎多一张嘴。”老林慷慨地说。我怦然心动,抬头望向亦风。
亦风也有些心动,毕竟格林的生存问题已经刻不容缓,而且若尔盖又是格林的出生地,送格林归故乡正是我的梦想。但亦风的激动转瞬即逝:“藏獒和狼可是不共戴天的宿敌啊,这俩冤家能养一块儿吗?”
“也是哈。”我和老林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沸腾的血液又降到了冰点,格林在家固然可怜,但家门一关,生命没危险啊。要是把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狼送到六只藏獒的场子里,这生冤家死对头一见面,那格林不活遭群獒分尸吗?
三人遗憾地聊了一会儿,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倒是借机向老林又讨教了几招如何给长骨架子的格林补充营养,合理锻炼的方法。
风声渐渐平息,日子稍稍安静下来。我仍旧步步小心,带格林避开所有人悄悄上天台,给他有限的自由和快乐。格林藏肉的技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终于一天,一块比砖头还大的肉条被他叼着在天台绕了几个来回之后,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藏得我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了。
藏好肉的格林神情异常得意,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一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吹着小风,哼着“小曲儿”,自顾自地抓痒痒,然后用舌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洗澡”,至于我搜寻到哪里,他根本不理会,那份任尔自来的淡定很有点诸葛亮唱空城计的感觉。他似乎胸有成竹:“找吧,谅你也找不着!”
他继续自我陶醉地“舔澡”,舔得非常认真,先把爪子舔湿润,然后伸爪子擦洗毛发,从头部开始,耳廓内外,额头脸颊,鼻梁下巴,眼睑嘴吻,都仔细舔擦了一遍,然后又侧过脸埋头舔舔颈窝、肩膀,弯起身来舔四肢、脊背、胸部、肚皮、尾巴,将全身各个部位擦洗得干净光滑。舔理完,他伸个懒腰,就像人做完了全套的SPA,容光焕发,新袍闪亮。最后,他很少见地翘起狼尾巴,歪着脑袋满脸讪笑地看着我。我的额角沁出了窘汗,继续找。
他休息了一会儿,又自己跟自己赛跑,接着他又睡了一小觉,醒来后他又上蹿下跳锻炼筋骨……折腾了大半天,我还是找不出来,偌大一块肉不翼而飞,游戏没法继续了。
傍晚的时候,我打电话叫亦风上来一起找,也是一无所获……两个成年人输给了一只小狼。非要知道他藏在那儿不可!亦风和我输得心服口不服!
饿他!让他自己找出来!顺便考验考验他的耐饥能力。
晚上,我没给格林吃的。第二天,也没给,带他上楼“坦白交代”。他扛着饿,不招。
第三天,我狠狠心还是不给他东西,再把他带上天台,让他加大运动量消耗体力,算是在“严刑逼供”了。格林饿得舔地上的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挨饿。无论是抱着我的腿撒泼耍赖,还是曲意缠绵软硬兼施都要不到吃的,格林终于意识到了再不启用存粮,明天就要饿得走不动道了。
他用钢针似的目光盯着我,气恼地喷了一口鼻息,开始在天台上兜圈子,我立刻紧跟其后。转电梯井,翻钢管,贴着女儿墙走,绕了三四圈,他根本没有要找东西的意思,我越绕越憋闷,眼看他又开始重复新一轮绕圈,我不跟了,觉得自己很傻。
格林果然还在毫无意义地重复着绕圈,“Z”字形地绕,“8”字形地绕,来回地绕,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一会儿又出现,绕得我头晕眼花……
直到我累得不行、困得不行、热得不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格林这次消失的时间似乎比前几次都久。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藏在电梯井后面,突然醒悟他绕来绕去是在玩障眼法,就是想甩掉盯梢的,我如果再被他发现,势必还会被他带着兜圈子。
我摸出随身带的小相机,打开,拿在手里,把手探出去,旋转着搜寻格林的踪迹,我就从相机的液晶屏幕上监视电梯井背后的状况。
格林在天台女儿墙边站着东张西望,又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一动不动。难道他发现我了?格林朝我这里盯了好长时间,我大气不敢出,手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有一种跟野狼战斗的感觉,不知道熟悉的格林为什么会引起我这种感觉。也不知僵持了多长时间,格林不再看我这边了,看来是他的天生多疑促使他用长时间的观察来解除可能存在的监视与跟踪。我对狼的遗传基因越来越感到吃惊,仿佛天上的狼魂在一点点地指导他怎么做。
格林终于放心了,嗅着地面,顺着女儿墙根溜到天台角落的一个雨水管道口前,几乎背对着我。突然,他像个老牌特工般猛一回头,狼眼如机关枪一样在身后一阵地毯式扫射。我的心狂抖了一下,与野狼对峙的感觉再次袭来。格林这动作毫无征兆,回头幅度之大、速度之快,令我防不胜防。我才隐约感觉到为什么面对终日熟悉的小狼也会涌起一种战斗感,这的确是一种人狼心智的较量,物种生存本能的较量,实在与感情无关。从格林多疑的神情和连我都防备的动作,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在他看来,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珍贵的藏食点比这块肉的意义重要得多。
格林的这次回头,看来也是在做最后的确认,他终于放心地低下头来,用鼻子嗅嗅墙角的雨水管道,开始用两只前爪扒抓,一会儿,从管道口扒抓出一些泥土来。这也是天台上仅有的泥土吧,那是城市里长期掉落的少许灰尘,日复一日被雨水冲刷积累在雨水管道口的,充其量也只有两碗泥土。
格林挖了一会儿,伸过鼻子嗅了嗅,龇着牙尖咬上一点泥往外一拖,拉出一条黑糊糊软乎乎的东西,竟然是裹满了泥土的肉条。看来在这燥热的天台上藏了两天,肉已经发臭了。我吃惊地捂上了嘴巴,这点小动静似乎立刻被格林发觉。他迅速把肉塞回雨水管,并立刻用鼻子拱起泥土迅速回填,还用鼻尖夯实泥巴。动作之快,塞泥之猛,我真担心他的鼻孔会不会被堵住。然后他警惕地抬头看周围的动静,直到再次确定安全,才又把肉拖出来。
再看那肉,像风味小吃驴打滚一样裹满了泥沙,他叼起肉,先是甩动脑袋抖了抖,把肉上大量的泥沙抖掉,然后再侧着脑袋,把肉条钩挂到后槽牙,嚼断,吞掉。肉有臭味还带着泥土,但丝毫不影响格林的食欲。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吃腐肉,心里暗自担忧,怕他吃坏肚子。之后,我观察了格林几天的粪便都非常正常,可见狼的肠胃确实适合消化腐肉,难怪牧民说狼是草原清洁工。
格林虽然是留下了,但是在重重的压力下,除了宅在家里,我们也不能给格林更多的自由和空间,虽然我们略感安慰的是天台至少比动物园的笼子大得多,而且格林还有我们的爱,如同家人一样平等的爱。但是难道他就一辈子生活在天台上躲躲藏藏吗?难道他就一辈子孤单地仰望那些天空中的小鸟吗?我想带他去草原,然而草原上除了獒场找不到别的栖身地,一想到狼和藏獒是死敌,我就下不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城市虽然局促,躲在家里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好景不常,几天后,天台上陡然来了很多工人,正在施工,一打听,说是有公司把整个楼顶的广告位买下了,正在安装大型霓虹灯广告牌,估计最少施工个把月。金属敲击声,电焊的光,陌生的人……
格林在城市里的最后一块自由乐土也失守了。
傍晚,亦风还在电脑前忙碌。我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喃喃道:“如果一个人离开人群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不好说,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单独的人短时间还可以享受清净,时间长了就算活得下来,那份孤独也足以把人逼疯。”亦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别看现在的人成天到晚写着诗歌唱着寂寞、喝着闷酒、喊着孤独,其实有些孤独感生活在人群中的个体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狼也是群居动物,格林会有孤独感么?”我颔首看着熟睡在我身边的格林,他的肚子均匀起伏,小爪子还迷迷糊糊地抓挠两下,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他有我们陪着,不会孤单的。”
“可我们又能陪他多久呢?再大一点,狼的样子就谁都瞒不过了,我们为了藏他,搞得他差点连命都丢了,还要继续藏吗?狼不可能适应城市生活,即使他能够适应,人们也容不下一只狼生活在身边。”
亦风停下了工作,喝了一口茶,默不做声。他很清楚这是一个沉重却无法回避的现实,野生动物在这城市里根本不可能有家,格林只有回到他的世界才能好好生活下去。毕竟人有人的社会、狼有狼的社会,这分属于两个社会的个体是很难永久相伴的。这些日子以来,格林对生命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令我们深深震撼。格林不是宠物,他需要的是一份择地生存的自由和一个竞争求存的世界。我们不能剥夺格林自由生存的权利,应该让他像狼那样活得有意义,有自由,有尊严。
亦风转身端详我的表情:“你有话跟我说?”
我绕着书房踱了一圈,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底气不足地说:“我……我还是想送他回草原。”我知道亦风肯定又会枪毙我的痴心妄想。
亦风沉默了很久,问道:“你心里有计划了吗?”
我“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像在等待一个判决。
亦风久久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虚。终于,他释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心的,想去就去吧!”
“……?”我愣住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家伙不会是以退为进说反话吧。我一把拉住亦风的袖子:“你是说赞成我把他野化放归?你是认真的吗?”
亦风一脸诚恳:“是认真的,让格林回到他应有的生活中。”
亦风一赞同,我反而心里没底了,瞻前顾后道:“那么多的专家放归都失败了,我们连半个专家都不是……”
“别人的失败不应该成为自己的压力,你对格林的爱和投入是专家所没有的。”
我万万没有料到,亦风竟然一改往日的反对,进而鼓励起了我的想法,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你不是说野化放归只是个梦想吗?”
“梦想才是最真实的东西。”亦风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炽热光芒。
“那你有过梦想吗?”
亦风略一犹豫,终于答道:“有……你……”
我头皮一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都是经历过爱情洗礼的成年人,要再袒露心声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亦风尴尬地捧起茶杯,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不敢正眼看我,嚅嗫了好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说:“和你在一起,我才感觉生活充满激情……我想让你快乐,想让你一辈子充满希望地生活……如果你有梦想,就去实现它,如果我让你丢失过梦想,那就把它找回来!我……说得不好,你别笑我。”磕磕巴巴说出这番不知道是情话还是演讲稿的台词,亦风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然后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静的书房里,只听见彼此的心脏都在怦怦直跳……
还是亦风先打破僵局,把茶杯放在我手心:“你……去吧……我忙完这个项目就去草原找你。”茶暖在手,话暖在心,两人相对傻笑……这是一段什么时候开始的感情,无声无息地就来临了……
是的,没有努力怎能知道结果?作为现代人,正因为现实的压力太大,所以我们才更不能放弃梦想,我也想跟格林一样不屈服于现实,奇迹只给坚持梦想的人。
从这一刻起,我的梦想就是让心爱的格林回归自然,如果狼注定不能亲近人,那么我就去亲近狼,将自己放回原始状态,重新解读自然之书,探寻狼族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