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安沉思了很久,还是挑了个清晨,特地去见他。
虽说他这伯乐没当成,当初看走了眼,但凭良心说,张猛也的确是一匹千里马,只是可惜,脚崴了,走不了正道。
再次来到这个屋子里,陆怀安环视一眼,忍不住微微蹙眉。
窗户全糊满了报纸,光线非常昏暗,却连灯都没开。
屋里死气沉沉的,空气都很难闻。
床上有一团微微突起,伴随着浅浅的呻吟。
听出声音像是张猛,陆怀安把东西放到桌子上:“张猛,我来看看你。”
声音戛然而止。
张猛顿了顿,突然大笑起来。
笑声疯狂,刺耳得像是拿刀子在刮黑板。
从进这张门开始,陆怀安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你笑什么?”
张猛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实在忍不住:“我在笑,我笑我他妈真是头蠢猪啊!”
蠢笨如猪!
“……别这样说自己。”
至少,现在的张猛,跟猪是不搭边的,太瘦了,简直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笑得差点呛到,张猛咳了老一会才停下来。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顿了顿才道:“我的病,复发了。”
“啊?”
张猛笑了,眼里满是遗憾:“我本以为,我有机会重新选择的。”
可他没想到,一念之差,让他走上了和设想中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老天给了他一次机会,他没把握住,于是,他就收回去了。
命啊,这就是命!
最可笑的是,他带了许多口信,来的,却只有一个陆怀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猛顿了顿,才压低声音:“你,小心曹鸿。”
陆怀安怔了怔,哦了一声,道了句谢。
可张猛却直直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才惨然低笑:“你知道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亏他还一直拿捏着这个事情,摁在心里,总觉得自己已经背叛了陆怀安,不能再干这般猪狗不如的事情。
现在他鼓足勇气,决定拿这件事,抵消一点点自己的过错,可是陆怀安压根不需要。
他早就知道了。
张猛闭上眼,心若死灰:“你走吧。”
事已至此,陆怀安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叹了口气:“那我走了,你……保重。”
保重?
张猛浑身颤抖,闭紧的眼睛里,慢慢淌下一滴泪来。
一直到他死,曹鸿都没有来看过他。
他没有娶过妻,无儿无女。
倒也有几位亲友来探望,但是他实在太穷了,家徒四壁,他们看了又走了。
顺带提上了别人来看他时买的一些东西。
这日,风和日丽,是个好天气。
他难得地有了点精神,艰难地挪到屋外,躺在了躺椅上。
这躺椅,还是龚皓过来的时候,看他实在可怜,送来给他翻身的。
不然他早就烂透了。
张猛艰难地抬头,望着蓝天白云。
依稀记得,当初跟着陆怀安,满怀憧憬地离开的时候,也是这般日头。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慢慢伸出手去。
看似落在掌心的暖意,握紧便消融。
陆怀安刚从省里回南坪,就得到了消息。
匆匆赶过去,正好看到张家几个人神色仓惶地从里头跑出来。
再一看,屋里头早就搬空了。
连桌椅都没剩下。
就剩了一张破烂的床,和张猛死时躺着的躺椅。
沈如芸见了,面露不忍:“怀安……”
“算了。”
找了人过来,支了个棚,勉强凑了一队西乐,也算是出了殡。
南坪人人都知道,张猛对不起陆怀安。
但他死了,陆怀安却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少从前跟张猛打过交道的,在他上山这天,还是抽空过来了。
陆怀安没有搞那些虚的,他只胸前戴了朵白花,一路沉默地送了他上山。
从头到尾,曹鸿连面都没露过。
对于这种人,陆怀安也收起了最后一丝怜悯。
顺便帮着孙康成,重重地踩了曹鸿一脚。
要么,不招惹,既然许诺要把张猛拉起来,就得说到做到。
这般搞一半,把人扔下的行为,着实令人不齿。
曹鸿总算逮着个话题,嚷嚷着陆怀安整他。
他不敢提孙康成,因为怕他哥。
可算是给他逮着机会了,这回非要把陆怀安拉下水不可!
但他没想到的是,压根没人搭理他。
就连他的至交好友,也劝他不要跟陆怀安为敌:“陆厂长这个人,实在情深义重啊!”
或许,会有人觉得陆怀安傻,毕竟张猛曾经背叛过他。
可是人都死了,陆怀安给了他最后一点体面,还是让人心生敬意。
这样的人,合作起来才放心。
曹鸿听得瞠目结舌:“可是,不是我整他啊,是他整我!”
朋友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就得反思,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陆怀安整他,反而要他反思?
气得曹鸿半天没说话,拂袖而去。
陆怀安也没刻意掩饰什么,光明正大地挖他的生意。
好家伙,也忒狠了吧,一点生路都不给留啊!
曹鸿嚷嚷着陆怀安不厚道,好好的生意不做,偏偏要挖他的墙角。
他没想到的是,这般嚷嚷开来后,原先还支持他的客户们,纷纷选择了取消订单。
虽然不是全都直接选择跟陆怀安合作,但至少,跟曹鸿断绝往来的态度是很鲜明了。
曹鸿不能理解,为什么啊?
他陆怀安能耐也没这么大吧?
打听了好一阵,也确定陆怀安没有给出更高的价格。
这架势,倒有些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思。
偏偏曹鸿怎么打电话,也没人给个答案。
他不明白。
最后蹲了两三天,好容易逮着一个老客户,曹鸿一把拉住他:“我们往来这么多年,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
客户无奈地看他一眼,叹息着:“你……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
原先他还以为,真是陆怀安无缘无故整曹鸿。
后边一打听才知道,曹鸿挖人墙角在先,坑人在后。
尤其张猛都死了,曹鸿都没去送最后一程。
“实在是……太做得出来了,你唯利是图,我理解,但……很抱歉,我不敢跟你再做生意了。”
曹鸿脑袋嗡的一声,懵了。
转来转去,没想到问题,居然出在张猛这里。
可是,张猛已经死了,埋都埋了,他想补救都没了机会。
兵败如山倒,陆怀安压根不需要压价抬价抑或做什么别的措施。
益鸿零件厂很快就连小单都接不到了。
孙康成都被他这倒闭的架势吓得不敢伸手,这速度,比他想象中的快太多了吧也!
他忍不住去找他哥,他哥一边看文件,一边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
“我,我不是怕,我就是琢磨着,这速度有点子快……”
他原本想着,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吧。
毕竟曹鸿也不是才做的,他这工厂效益再怎么差,那也撑了这么些年。
“陆怀安这个人,做事向来是这样,快准狠。”孙德成提笔签名,换下一份资料,顺便抬眼看了他一眼:“你还准备跟他斗么?”
孙康成半晌没吭声。
说句实话,他有点吓到。
陆怀安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接将益鸿零件厂摁到了死地。
挖了他的客户,抢了他的供应商。
没有来源没有去路,活生生将益鸿零件厂就这么熬死了。
再想想自己琢磨的那些办法,倒有些像小孩子过家家。
“好好做你的生意,别总想着去搞别人,懂吧。”孙德成瞧出了他的惧意,心情很是愉悦,语重心长地道:“你瞧瞧陆怀安,哪一回他是主动去招惹别人的?但他生意不照样做得红火?”
“可是铁道部门这个肥肉摆在我们面前,只要陆怀安想吃,我跟他肯定就会斗起来啊。”
毕竟,这是他先发现的,陆怀安总不能一口咬嘴里,一点油水不给他沾对吧?
孙德成按了按额角,头疼:“你又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不做什么,嘿嘿。”
孙康成出了门,扭头就找了老熟人。
隔天,铁道部门就给陆怀安说,原先的订单要加量。
而且交货时间不变。
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量,就不信他陆怀安还能完成!
消息传到新安零件厂,陆怀安很满意。
李鸿达笑了两声,搓着手道:“那就刚好,我们这个星期按照原来的工期排班做事就行。”
从孙康城那里弄来的货,补上来,虽然还少了点,但是他们原本就快了不少,这样倒是刚刚好。
“嗯,可以的。”
不过陆怀安最满意的,还是工人们现在的嘴紧。
拿到那批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外头都不知道,这让他很高兴。
让孙康城很遗憾的是,他想见到的场景,比如陆怀安交不出货过来求饶,比如新安为了赶工期疯狂加班结果出问题,这些都没有发生。
新安交货这天,铁道部很多人都来了,一箱箱卸货清点。
铁道部领导跟陆怀安一起抽烟看着,压低声音:“差了点也没事,啊,这个,本来也是后面加的。”
陆怀安谢过他的好意,微微一笑。
清点完毕,不仅没少,质量合格,还多送了20个零件。
听他们询问,陆怀安笑了笑:“这个是抛的。”
以防运输途中发生碰撞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