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间空地”上,塞丝找到了从前贝比训众的那块石头,记起了阳光中蒸腾的树叶的气味、雷鸣般的脚步声,以及把荚果扯下七叶树枝的呐喊。在贝比·萨格斯的心灵的率领下,人们尽情发泄。
塞丝度过了二十八天——整整一轮月缺月圆——的非奴隶生活。从小女孩滴在她脸上的纯净透明的口水,到她的油腻的血,一共是二十八天,是痊愈、轻松和真心交谈的日子,是交朋会友的日子:她知道了四五十个其他黑人的名字,了解他们的看法、习惯,他们待过的地方、干过的事;体验他们的甘苦,聊以抚慰自己的创痛。一个人教了她字母表;另一个教她做针线。大家一起教她体会黎明时醒来并决定这一天干些什么的滋味。这样,她熬过了等待黑尔的时光。一点一点地,在一百二十四号和“林间空地”上,同大家在一起,她赢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赢得那个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权却是另一回事。
此刻,她坐在贝比·萨格斯的石头上,丹芙和宠儿从树林里望着她。再不会有那一天了,她想,黑尔永远不会来敲门了。不知道的时候很苦;知道了更苦。
只要手指,她心中暗道。只要让我再次感觉到你的手指按住我的脖子后面,我就会全部放下,从这绝境中辟出一条路来。塞丝低下头,可以肯定——它们来了。如今更轻了,比鸟羽的抚摸更轻,但绝对是爱抚的手指。她得放松一点,让它们抚摸,轻而又轻地抚摸,几乎是孩子的动作,不是在揉,而是在用手指亲吻。不过她仍然感激她的努力;贝比·萨格斯遥远的爱可以同她所知的一切切肤之爱相媲美。不用说手上的动作,单是那试图满足她要求的愿望,就足以让她的灵魂升到一个地方,使她能够接着走下一步:请求一些澄清真相的话语;请求一些建议,告诉她怎样才能跟上一个贪恋消息的大脑。这个世界最乐于提供这种令人忍无可忍的消息了。
她知道保罗·D在给她的生活增加某种东西——某种她想信任又怕信任的东西。现在他又增加了更多的东西:令她心碎的新的画面和旧的记忆。将它们加进对黑尔一无所知的空白——这空白有时会染上一种理所当然的怨恨,也许是针对他的懦弱、愚蠢,也许是针对他的倒霉——这没有确切消息来充实的空白,现在充满了一种崭新的悲伤,谁又说得出还会有多少悲伤即将来临呢。多年以前——那时一百二十四号仍旧生气勃勃——曾经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女友、男友,来帮她分担悲伤。然后就一个也没有了,因为他们不愿意到一个小鬼魂肆虐的房子里来看她,而她也以受虐者强烈的骄傲回敬大家的不满。可是现在又有个人来分担了,而且他刚走进大门那天,鬼魂就被他赶跑了,至今仍无影无踪。这本是一种赐福,然而他取代了它的位置,又带来了另一种纠缠:黑尔涂满牛油和酸酪的脸,他自己勒着铁嚼子的嘴;天知道,愿意的话,他还会告诉她些什么。
抚摸着她后颈的手指这时有力些了——手法更大胆了,好像贝比·萨格斯正在积聚力气。大拇指放在后颈上,其余的手指按着两边。重了一些,又重了一些,手指慢慢移向她的气管,一路划着小圆圈。塞丝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被扼杀。至少表面上如此。不管怎么说,贝比·萨格斯的手指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坐着的石头上向前摔去,抓扯着不存在的手。她正双脚乱踢,丹芙来到身边;接着宠儿也来了。
“太太!太太!”丹芙叫着。“妈妈!”她把妈妈翻过来,让她仰卧着。
手指松开了,塞丝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然后辨认出自己身旁女儿的脸和上面游移不定的宠儿的脸。
“你没事吧?”
“有人要掐死我。”塞丝说。
“谁?”
塞丝揉着脖子,挣扎着坐起来。“贝比奶奶,我估计。我不过求她揉揉脖子,像她从前那样,起初她揉得好好的,可后来就揉疯了,我猜是。”
“她不可能对你那样,太太。贝比奶奶?不可能。”
“帮我起来。”
“看哪。”宠儿指着塞丝的脖子。
“是什么?你看见什么了?”塞丝问。
“伤。”丹芙道。
“在我脖子上?”
“这儿,”宠儿道,“这儿,还有这儿。”她伸手摸着那些斑点,发现它们的颜色比塞丝黑黑的脖子还黑;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那没用。”丹芙说道,可是宠儿仍然探出身子,用两只手去抚摸塞丝湿乎乎的皮肤。她的皮肤摸起来像羚羊皮,看着像塔夫绸。
塞丝呻吟着。这姑娘的手指如此清凉,如此体贴。塞丝盘根错节、秘不示人、如履薄冰的一生稍稍退让了一些,柔和了一些;看样子,她在去狂欢节的路上从携手的影子中找到的一线幸福是可能的——只要她能对付保罗·D带给她的和保留给自己的那些消息。只要她能对付。而不是每见到一幅可恨的画面漂到她面前,就垮掉、倒下或者哭泣。不是像贝比·萨格斯的朋友,那个以泪泡饭的戴软帽的年轻姑娘那样,表现出一种持久的疯狂。像菲莉丝大妈那样,瞪圆了眼睛睡觉。像杰克逊·梯尔那样,在床底下睡觉。她只想活下去,像她过去那样。独自和女儿待在闹鬼的房子里,所有该死的事情都由她来顶着。为什么这时候,保罗·D替代了那个鬼魂以后,她却垮了?害怕了?需要贝比了?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她已经挺过来了,不是吗?小鬼魂统治一百二十四号的时候她还能忍受,能做事,能解决一切问题。如今,有了一点关于黑尔的线索,她反倒像一只寻找妈妈的兔子一样六神无主了。
宠儿的手指太美妙了。在它们的抚慰下,塞丝再次均匀地呼吸,痛苦平息了。塞丝来这里寻找的安宁悄悄潜入了她的内心。
我们肯定是个奇观,她想道,于是又闭上眼睛去看:三个女人,在“林间空地”中央,在圣贝比·萨格斯热爱的石头脚下。一个坐着,其余两个跪在她面前,她把脖子伸向其中一个人亲切的双手。
丹芙盯着另外两个人的脸。宠儿则看着自己拇指的动作,而且肯定爱着她眼前的这个人,因为她探出身去吻了塞丝下巴下面柔软的部分。
她们就那样持续了片刻,因为丹芙和塞丝都不知如何是好:如何去制止她,而不是去体味那两片嘴唇的形状,享受它们不停亲吻的感觉。然后,塞丝抓住宠儿的头发,迅速地眨着眼睛,让自己脱了身。她事后相信,肯定是由于那姑娘的气息与鲜奶一模一样,她才皱起眉头,生硬地说:“别这样,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她看了看丹芙,发现恐慌即将演变成别的祸事,便马上站起身,打破了这个戏剧性的场面。
“快起来!起来!”塞丝把姑娘们轰起来。她们离开“林间空地”时和来的时候差不多一样:塞丝领头,姑娘们远远跟在后面。大家都像来时一样沉默,却有所不同了。塞丝很困惑,不是因为亲吻,而是因为在亲吻之前,当她舒舒服服地让宠儿用按摩驱散疼痛时,那惹人喜爱的手指,还有那先是抚慰她、然后又扼住她脖子的手指,曾让她记起了什么,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贝比·萨格斯并没有掐她,不像她开始以为的那样。丹芙说得对。远离了“林间空地”的妖术,走在斑斑驳驳的树影中,现在塞丝头脑清晰了——她记起了那些手指,她熟悉它们胜过熟悉自己的手指。它们曾经一部分一部分地擦洗她的身体,包裹她的阴部,梳理她的头发,往她的乳头上涂油,给她缝衣服,帮她洗净双脚,往她后背上抹油,还放下手里所有的活计来按摩她的后颈,尤其是在开头的日子里,那些时候,塞丝的精神在她记得和不记得的事情的重压下濒于崩溃:“学校老师”的侄子们玩弄她,而“学校老师”在一旁用她亲手制作的墨水记录下来;一个在田里直起身来的戴毡帽的女人,她的脸庞于塞丝脑际翩然浮现。即便在世界上所有的手中间,她也能认出贝比·萨格斯的那双,就如同认出寻找天鹅绒的白人姑娘的那双好手一样。然而,十八年来,她生活的房子一直充满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触摸,而那按住她后颈的拇指又与这触摸一模一样。也许它就是到那里去了。在保罗·D把它打出一百二十四号以后,它也许就是在“林间空地”上重振旗鼓的。合情合理,她想。
当初为什么带上丹芙和宠儿,这事现在不再迷惑她了——看来是一时冲动,以及寻求保护的模糊愿望使然。姑娘们救了她,宠儿更是激动得像个两岁的孩子。
就仿佛火焰熄灭或者敞开窗子放进清风时消散的一股微弱的燃烧气味,有关这个姑娘的抚摸同样与那小鬼魂酷似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了。那本来也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不安——还没有强大到让她抛开现在从心中涌出的勃勃雄心:她要保罗·D。不管他说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她来到“林间空地”,不仅仅是为了纪念黑尔,也为了找个答案;现在她找到了。对,是信任和重新记忆,是他在炉子前面拥住她的时候她所相信的那种可能性。他的重量,他的棱角;他那真实的胡子;弓起的后背,训练有素的手。他那期待的眼睛和威风凛凛的人性力量。他那与她心心相印的灵魂。她的故事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它同样也属于他——可以诉说,推敲,再诉说。彼此不知道的那些事情——谁都无法诉诸语言的事情——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他们打发他衔着铁嚼子去了什么地方;她那“都会爬了?”的宝贝儿的死亡多么完美。
她想回去了——越快越好。给无所事事的姑娘们安排点活儿干,充实一下她们胡思乱想的头脑。她匆匆穿过由于太阳偏移而凉下来的绿色长廊时,忽然觉得两个姑娘仿佛姊妹一般相像。她们那令人惊奇的顺从和绝对可靠,在她脑海倏然闪过。塞丝理解丹芙。孤独使得她干什么都遮遮掩掩的——我行我素。成年累月的闹鬼以难以置信的方式使她变得迟钝,也以难以置信的方式使她变得敏锐。结果就出了这么一个塞丝誓死保护的、胆小而又固执的女儿。另一个,宠儿,她了解得少一些,或者说根本不了解——只知道她为了塞丝什么都肯干,还有,丹芙和她喜欢彼此做伴。现在她想,她知道个中原委了。她们以和谐的方式挥霍和攫取着她们自己的感情。一个愿意给予,另一个则乐于获取。她们先是守在环绕着“林间空地”的树林中间,然后在塞丝被扼住时带着尖叫和亲吻冲进来——反正她就是这样向自己解释的,因为她既没发现两个姑娘之间有竞争,也没发现一个在主宰另一个。她一心想的只是她要给保罗·D准备的晚饭——很难办,也非办不可——她要去和一个温柔的男人一道开创她的更新、更强大的生活。做些四面烤焦的小土豆,多撒上点胡椒粉;桂皮炖豆角;糖醋凉拌黄瓜。要么把刚掰下来的玉米跟葱一起用黄油炸。甚至,再做个松软的面包。
还没走进厨房,她就开始盘算里面的东西,满脑子都是自己设计的食谱,没有马上看见白楼梯下摆着的一只木澡盆和里面坐着的保罗·D。她冲他笑笑,他也回以一笑。
“夏天早过去了。”她说。
“进来吧。”
“去去去。姑娘们就在我后边。”
“我什么也没听见哪。”
“我得做饭了,保罗·D。”
“我也做。”他站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不放她走。他身上的水将她的裙子都沾湿了。他的下颚贴着她的耳朵。她的下巴挨着他的肩膀。
“你要做什么饭?”
“我想弄点豆角。”
“嗯,不错。”
“炸点玉米?”
“很好。”
不成问题,她当然能做到。就像她刚到一百二十四号那天——毫无疑问,她的奶水足够所有的孩子吃。
宠儿进了门。他们本该听见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听见。
呼吸急促,窃窃私语,呼吸急促,窃窃私语。门刚在身后撞上,宠儿就听见了他们的声音。砰的一响让她跳起来,然后她把脑袋扭过去,听明白楼梯后面的低语声。她迈了一步,差点哭出来。她本来已经离塞丝这样近了,刚才又更近了一步。塞丝做或想与她无关的事情时席卷她的那种愤怒,同这个可有天壤之别。她能够忍受塞丝出门的那些个钟头——每天九十个小时,一星期中只有一天例外。甚至能忍受她在墙壁和门板后面躺在他身边的那些夜晚,她离得很近,却不在视野里。可是现在——甚至宠儿所指望的、强迫自己知足的白天时间也被压缩了,也被塞丝关注其他事物的愿望给弄得支离破碎。主要怪他。是他说得她跑到树林里,坐在石头上自言自语。是他夜里把她藏在门后头。现在又是他霸占着她,在楼梯后面嘀嘀咕咕,就在宠儿刚刚救治了她的脖子、准备好把手放进那女人自己的手里之后不久。
宠儿转身离去。丹芙还没到,要么就是还等在外面什么地方。宠儿出去找她,半路上停下来,看一只红雀从树梢飞向树枝。她的眼睛跟着这个血点在树叶间穿行,直到找不见它,她才倒退着走开,仍然渴望再看上一眼。
她终于回转身,穿过树林跑向小溪。站在岸边,她望着自己的倒影。当丹芙的脸也映在她的旁边,她们在水中面面相觑。
“是你干的,我看见了。”丹芙道。
“什么?”
“我看见你的脸了。是你让她噎住的。”
“不是我干的。”
“你跟我说过你爱她。”
“是我治好的,不是吗?不是我把她的脖子治好的吗?”
“那是后来。在你掐了她脖子之后。”
“我吻了她的脖子。我没掐。是铁圈掐的。”
“我看见你了。”丹芙抓住宠儿的胳膊。
“当心,姑娘。”宠儿说着,抽出胳膊,沿着在树林一侧歌唱的小溪竭尽全力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