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使我思想负担越来越重,我开始后悔来这所具有光荣革命历史的学校读书。如果要转学的话,附近的清华附中是一个选择。也许他们不这么强调劳动课和思想改造?我偷偷盘算着下次升学考试我得考清华附中,这样我最终可以就读清华大学,成为一名女科学家。
在一零一中我不但对自己不满,对父母也不满。过去我对父亲十分崇敬,因为他是一位老革命,现在我觉得他有点儿莫名其妙。60年代初,他突然决定不再当官,而坚持要改当一名教师。对他这么个老同志来说,这样的选择令人费解。部里的领导定然颇为不快,能够想象他们对他的议论:“这位老同志的革命热情衰退了,”“咳,他原本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在大学又受了西方思潮的毒害。”过没多久,他们就放他走了。
父亲于是转到了国际关系学院教书。开始想让他当教务长,他亦坚辞了,因为他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员。最后他真的遂了心愿,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师。
而母亲呢,中国的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新社会居然还那么管用,她很快也调到国际关系学院教起了英语。随后,我们搬出了机关大院,这使我伤心了好一阵:我很怀念那儿舒适的房子和我的朋友,没了通行证,星期六晚上就再不能去大礼堂看戏看电影了。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和父母之间有些事是不谈的,这便是一例。
按规定我仍算是干部子弟,父亲1949年以前的经济来源决定了我的出身。但自从父母做了教师,我每逢说起自己是干部子弟时便多少有点儿中气不足。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我也懒得跟同学说父母换了工作。然而,我在学校里却越来越感到孤独。我的周围多的是血统纯正、意气风发的高干子弟,在他们中间,我难免有一种“鱼目混珠”的自卑。我暗暗地怨父母,怨自己,更不想呆在一零一中了。
我的一些同学对此有所觉察。他们开玩笑说我成了老师的先行官,每天早上我总是在第二遍铃声响前一二分钟进教室,下午一放学,我跳上自行车便冲回家。不论是春天的风沙或是夏天的雷雨,都阻挡不了我回家的热情。冬天我滑倒在冰上,也心甘情愿:我只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住读生,可以天天回家。住读真是太没劲了,和另外五个学生同住一间寝室,一天24小时,都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而我呢,回家后关起门来还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以随心所欲做爱做的事。当时有两件事让我念兹在兹:看书和做我的英雄梦。
10岁起我便对读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我只重情节,而跳过难懂的字和大段的景物描写。父母的藏书相当可观,我先从中文小说看起,《青春之歌》、《红旗谱》、《红日》。《火种》、《铁道游击队》、《桐江风雨》、《小城春秋》。《平原枪声》、《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听听书名就知道,都是60年代流行的革命小说。这些书成了我们那代人的精神食粮,给我们的幻想打上了难以磨灭的底色。除了读小说,我还翻看父母书房里的回忆录。人物传记等,有写红军战士或地下工作者的,也有领袖人物、革命烈士留下的遗著,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看完这一轮,我就开始借翻译的外国小说来看。我父母收藏的多是些英文或法文的原版书,我当时自然看不懂,后来我的外语水平提高了,书却早在文革爆发时就让母亲论斤卖给了废品站。
我当时读的外国小说中,最喜爱的有《茶花女》、《悲惨世界》、《呼啸山庄》、《简爱》、《双城记》、《战争与和平》、《上尉的女儿》、《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字》、《密西西比河上》、儒勒·凡尔纳的所有科幻小说和柯南·道尔的全部侦探小说,外加整套的希腊神话、莎士比亚悲剧等等。这个书单不仅反映我读闲书的趣味,也可以看出当时社会上能买到些什么书。
我读中学那会儿,北京所有的图书馆都不开架,学生没法自己先浏览想要借的书。要借一本书,首先得去查询书号,把它记下来,然后将纸条从一个厚木门的小洞里递给图书馆员,等他去查找。如果要的书被借走了,只好回去耐心等待一两个星期再来试。走俏的书屡次借不着是常有的事,有不少我想读的书从来都没能借到手。
买书也不容易。首先我能用来买书的钱不多,其次好书总是很快卖完,不再印行。既然弄一本好书要费如此周折,到手的好书自然不能轻易放过。那些年,我花了大量时间抄书。
时间一久,我的笔记本上满是名著的选段。我很是宝贝这个本子,白天把它放在家中抽屉里,二姨会给我看牢它,到了晚上,我把它放在枕头旁边,临睡前还能读上一段。我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那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和英雄们献身的壮烈情景,等进入黑甜乡,所有故事融为一体,一位英雄,像一颗耀眼的星辰,长留在我的梦中。
想想有些奇怪,我梦中的英雄和我处处相去甚远,他简直就是我的反面。比方说我长相平平,他则英俊潇洒。那形象至今如在目前。
他的身材像希腊的武士,颀长而强劲,每一个动作都敏捷却又不失优雅。他的嗓音柔和醇厚,宛若天韵。他的头发漆黑,眼睛像是秋夜高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他的嘴唇红润,透着温暖,像陈年佳酿,沁人心脾。
他充满魅力,他在大庭广众之前落落大方,而我却总是躲避人群。他走到哪儿都像一块磁铁,一片阳光。他屡次不顾个人安危拯救他人,靠慷慨仗义赢得大伙儿的心。我首鼠两端,他却一往无前。到壮士断臂时,他会咬紧牙关,自行了断,虽血流如注,仍面不改色,毫不呻吟。
当然他是一位革命英雄,很早就加入了共产党。那时革命犹如星星之火,而反动势力的腥风血雨正试图扑灭这火种,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白色恐怖笼罩全国,成千上万仁人志士被投入监狱,拉上刑场。于是有些知识分子埋首书斋,或出洋留学,而我的英雄,目睹祖国山河破碎,百姓生灵涂炭,忧国忧民之心顿起,毅然决然献身革命事业。
从此他为劳苦大众的解放而奋斗,他曾经深入矿井,燃亮那些被活埋在煤层中不见天日的矿工们心头的明灯。他也曾在工厂和铁路组织罢工,戴着红色的臂章,站在工人纠察队的最前列。催泪瓦斯,高压水龙,骑兵和马刀,都不能使他退却。他的热血和工人们流在一起,工人们尊他为老师,爱他似兄弟。
他又是一位卓越的军事战略家,踏遍青山打游击,在与敌人周旋中壮大自己的队伍。春天来了,他骑上心爱的黑骏马,去山间练习枪法。警卫员在百步开外扔起一把铜钱,阳光在铜板上烟烟闪烁,铜板在飘荡的柳枝间洒落,他双枪在握,左右开弓,一口气打出二十几发子弹,弹弹命中铜钱。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英名传扬四方。高山水泊中桀骜不驯的罗宾汉闻知其人,便向他搦战。他和他们比武,竞技按他们的条件进行。他高超的武艺使绿林好汉折服,而后他又与他们连床夜话,推心置腹地交谈,向他们讲述革命道理。最后八方的豪杰们连人带枪一起加入了他的革命队伍。
当然他的力量主要来自广大的普通农民,饥荒的年景加上土豪劣绅的压榨使他们走上反抗的道路。对农民来说,他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他领导的革命成功,则家家有田耕,人人有饭吃。老人颐养天年,不愁无食果腹;姑娘轻松出门,不愁无衣蔽体;孩子们欢声笑语,脸上不再有啼痕。于是四海升平,正义伸张。为了这一梦想,农民们倾其所有保护他,向他提供粮草和情报,并把他们的子侄送上前线。
我的英雄虽将一生献给劳苦大众的解放事业,自己却不是苦出身。他的家庭富甲一方,本人受过一流的教育。他在伦敦和巴黎留过学,得到过多少年轻貌美的富家女子的追慕。反动政府的元老赏识他的才华,只要他肯加盟,无论政界还是军界,担保他高官厚禄,青云直上。但我的英雄生来世上不是为个人的荣华富贵,他的使命是将千百万劳苦大众救出苦海。
在他的领导下,人民正在赢得战争的胜利。每天有数以万计的青年农民投奔他的队伍,城市里工人学生运动如火如荼。甚至敌人营垒中也有不少人秘密向他投诚。旧世界分崩离析,反动派了无宁日。
嫉恨我英雄的人中,最阴险恶毒的莫过于他的亲生父亲。老家伙心狠手辣,嗜权如命。眼见他唯一的儿子正在将历代祖先创下的家业毁于一旦,他得先下手为强。老头子梦想着亲手将儿子慢慢折磨至死,将他千刀万剐,让鲜血从伤口淌出,再把脚踏在儿子胸膛上,踩断他的肋骨,最后剖开儿子的心腹,看他挣扎,听他呻吟。
为满足这些血腥愿望,老家伙设了个圈套。他知道病中的妻子想念儿子,儿子也挂念母亲,于是骗她说他可以安排母子秘密会面,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点,儿子可以化了装前来赴约,安然无恙地离开。他只要妻子写一封信,就说想见儿子最后一面。老妇人果然中计,按她丈夫的安排行事,结果,英雄陷入埋伏。乱枪中,他的胸部中弹,整个人失去了知觉,不幸落入敌人之手。
英雄的未婚妻和他一起前来探望婆婆,这时也一同被俘。很多人都听说过他们的爱情故事:她是一位知名学者的独生女,这位富有学识和正气的知识分子是英雄所敬重的老师。她与英雄有着同窗之谊,他们在共同追求知识和真理的心路历程上休戚与共。从此后,不论时间、距离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断他们彼此的真情。
但现在他们身陷敌人的魔掌中,爱情的鲜花能不凋落?年轻人苏醒后,刽子手们便当着他面折磨他的未婚妻,他们把她吊着鞭打直到鲜血从她身上一滴滴淌下,她昏迷了过去。他们把她绑在长凳上,往她鼻孔和喉咙里灌辣椒水,她咳出来的都是血……年轻人明白,未婚妻的性命系于他的手中,只要他开口叫停,说出地下党的名单,背叛同志和自己的事业,她就能得救。但他怎能这么做?他眼睁睁看着她受罪,看着她被兽行强暴,看着她被恶犬撕咬,看着她……他所能做的一切便是装作毫不在意。
“古往今来,好男儿何患无家?对于英雄,美人儿只不过是件衣裳。今天你把它撕碎,明天我换一件新的,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男人可以风流,三妻四妾,女儿才须从一而终。”
“或者说你们以为这些场面能吓倒我,那可是找错人了!比起战场上的枪林弹雨,血流成河,这又算得了什么?一个指战员的神经比钢铁还坚强,不惜用千百万人的身家性命去赌一场战斗的胜利。如果需要,我会让忠心耿耿的部下,甚至我的亲兄弟去送死而不眨一下眼睛。”
这就是他在敌人面前装出来的一副铁石心肠。他知道万一不慎,让敌人猜出他的真实感受,他和未婚妻的处境会更加无望。他的表演一时骗过了敌人,他们一筹莫展。但仍不肯放弃,希望能折磨出口供来。
此时此刻,只有他的未婚妻明白她所爱的人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日复一日,敌人在将他的心放在滚油里煎,一连几个小时,无休无止,他必须强忍悲痛,他必须坐在那里看着她受罪而面无表情。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嘴唇颤抖,也不能移开目光,更不能出汗和让心跳失常。虽然他有惊人的毅力,但也总有极限。
尽管他的脸上不露一丝愁容,她却能从他眼睛最深处读出他的哀伤:他恨自己还活在世上,不得不目睹这一切,这种折磨真是生不如死。过去他总是强者,人们誉他为常胜将军,民族英雄。不论局势怎样险恶,他总能化险为夷,稳操胜券。现在他和她居然落到了任人摆布的境地。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敌人的屠刀毫不留情,砍在她身上,疼在他心口。他不可能无休止坚持下去,埋藏在心内的愤怒和惨伤正使他五内俱焚。
她得果断采取行动,不然一切都太迟了。又一天早上他们见面时,她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是幸福的笑容。猛然间她挣脱了卫兵的看守,疾奔到窗前,一跃而下。迅雷不及掩耳,没人抓得住她,她像鸟一样飞了出去,飞向自由,回归自然。楼高百尺,她飞翔得很短暂。但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永恒。时间和声音在恐怖中凝住了,世界不再存在,他本人也不再存在,除了他的眼睛在与她送别。水泥地的路面上绽开一朵烂漫的小小红花,其芬芳长垂千古。
在此瞬间,他的喉咙喷出一股热血,奔涌不止。似乎有人攫出了他的心,把它摔在岩石上,他的心成了碎片。天地翻转,日月无光。剧痛之后,黑暗如海潮奔涌,淹没了世界。在深深的黑暗中,唯有一朵小小的红花……
几个月时间,年轻人濒于死亡的边缘,他高烧经久不退,心力衰竭,医术高超的医生坐飞机赶来,几经手术才把他留在人间。
恢复知觉后,他感到心中空空如也。他知道母亲也去世了。当她得知真相后,既不能原谅自己的愚蠢,更难面对丈夫的邪恶,于是她怀着深深的悔恨,恐惧和困惑寻找解脱,离开了人间。年轻人平静地接受了母亲去世的消息,但内心深处,他怨恨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和未婚妻经历如此艰辛,最终谁也没能见上老母亲一面。如今他最爱的两位女性都从地球上消失了,把他抛下,孤独地在监狱中听凭心口淌血。能与她们在九泉相会成了他一个美妙的梦。但医生并不怜悯他,敌人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我的英雄坐在一所特别医院的天井里自思自叹,头顶有白云飘过,天空被刺刀和带电的铁丝网框了起来;周围枯叶飞舞,像纸钱烧成的灰。他已形销骨立,穿一身白色的丝袍,有如他的容颜,亦似他的哀悼。
可这年轻人终究是革命英雄,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得有些事让他猛醒,让他有所作为。一位他保护过的地下工作者给他捎来秘密情报:敌人要处决集中营里关押的全部几百名男女政治犯。这些政治犯饱受血与火的洗礼,坚贞不屈,是党的宝贵财富。将来新中国的宏伟大厦要靠这些人来擎起,我的英雄一定要拯救他们的生命。
他将政治犯组织起来,并跟地下党取得了联系。一个救人的计划已初具雏形,但丝毫不能走漏风声。这所监狱的地牢里有条秘密隧道,是很多年前一位革命先烈为后人的越狱而偷偷开挖的。现在所有的政治犯就准备从这条地道逃出去,外面由地下党和游击队接应。
详细的计划只有极少数最可靠的同志知道。所以当犯人中有一个变了节,他只能含糊地说可能有人在组织越狱。敌人并不真信,但叛徒的话使他们警觉起来。他们也知道如果真有这么回事,英雄一定是知情者。于是他们对他施加酷刑,逼他招供。
他们让他去坐“老虎凳”,把他的腿绑在凳子上,在他脚下加砖头,一块一块,豆大的汗珠从他苍白的脸上滚落下来。他强忍剧痛,狠命咬住嘴唇,鲜血从唇边淌下。他知道同志们夜不成寐,正在暗处倾听,为了不让他们难受,直到双腿被压断,他都没有呻吟一声。
刽子手又将他的手绑在一把特制的椅子上,往他指甲里钉竹签,竹签碰到骨头,碎裂了,再一根一根抽出来。十指连心,极度的疼痛使他一次次昏死过去,每次他被冷水浇醒,敌人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敌人还不肯罢休,他们又押他去上电椅,电流通过他的全身,一分钟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刽子手们经验独到地控制着开关,不让他失去知觉,却让他痛楚不堪,他的血脉,他的心脏,他身体的每一细胞都难受到了极点,年轻人呼吸困难,冷汗淋漓,脸上毫无血色。但他始终不吐真情。
最后,英雄被拖到一间黑暗的地牢里。当他一眼看到一只火苗蹿得正旺的炉子时,不由得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但他义无反顾。刽子手将他绑在炉子边的一根柱子上,接着他们将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他胸前。
他的肌肤触到滚热的铁块马上变得焦黑,屋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异味,刽子手们丧心病狂地大笑,将烙铁压得更重,他的皮肉吱吱作响,其惨烈实非人类能够承受。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惨叫。在绝望中,他默默乞求上天赐他一死,无论何种死法,只要能死得成,对他都是解脱。但是,天地绝情,了无回应。
酷刑还在继续,一块铁凉了,他们又换上第二块,大腿、腋下……英雄已体无完肤,奄奄一息。末了他们把通红的烙铁举在他眼前,威胁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再不坦白,他便得悔恨终生。英雄竭尽全力说他实在没什么可交待的,话音未落,伴着一声不由自主的绝叫,他两眼一黑……
草间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吹落了天上两颗最明亮的星辰。从此以后是永恒的黑暗……敌人终于放心了,他们不相信血肉之躯可以经得住这番酷刑而不吐露实情。就在敌人放松警惕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营救计划大获成功,所有的政治犯全都越狱进山。但我的英雄却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从监狱紧张的气氛中,英雄知道计划已如期完成,他所受的的痛苦有了回报,他在世上最后的一个愿望得以实现,他的心坦然而满足。虽然知道敌人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拿他来报复的,但他毫不畏惧。随他们如何处置,他都欣然以对。不论他们让他怎样死去活来,他能失去的只有一条生命。
黎明将至,他从容就义。押赴刑场前,没有历代死囚被赐予的最后一杯烈酒和最后一餐好饭,我的英雄不需要这些来帮他面对死亡。他脸上带着微笑,虽然看不到东方划破黑暗的第一线曙光,但他已分明听到了远处隆隆的炮声,解放大军的队伍正势不可挡地迫近。新中国,像一个弥足珍贵的婴儿,就要诞生。
到了这儿,我的英雄梦似乎已告一段落,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故事其实没有什么条理,只是为了叙述方便我才把它组织成目前的样子。原先我的梦既无开头,又无结尾,各种不同的场景漂浮交织在一起,像银河系里的星星,等着我去将它们一颗一颗地摘取,以想象和激情赋它们予生命。之后我再放手,让它们飘向太空,其面貌就有了些小小的改观。每次我读了一本书,看了一场电影,或从别人那里听来一个故事,我的梦便会增加几段情节;而原有的场面,若久置不用,便会黯淡,失去分量,终至消泯。所以这故事流动不定,英雄的身分也时有不同。头天他是一个痴情的恋人,第二无他会变成一个小女孩的相依为命的父亲,有时他是一介贫寒的书生,有时他是海员,在远洋轮船上做苦工。不论他以什么身分登场,他总是历尽艰辛磨难,年纪轻轻便绝命人间。那时我简直不能想象我的英雄会活到30岁。
多亏有了这个英雄,几年来我过着双重的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我和其他人一样上课下课,吃饭开会,上劳动课。我敢说我显得挺正常的,至少没人觉察出我有什么古怪。与此同时,我的全副身心却沉浸在一个遥远的梦里。日日夜夜,我走到哪儿,这个梦就跟我到哪儿,像一件无形的黑丝绒披风,包围着我。在这美妙的梦境中,英雄与我浑然一体。他的疼痛使我的肌肤为之战栗,悲苦伤着我的心。而这伤心却又那么甜蜜绝伦,这痛苦令人销魂。我兀自扮演着英雄的角色,忘了孤独,不再自卑,甚至忘了自己是女儿身。我既可以扮演女人,也可以扮演男人。我永远与我的英雄同行,他的成就,亦是我的荣光。我简直无所不能,只要我的想象力还没折断翅膀。
经过深挖第三层思想,我明白耽于幻想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转眼的功夫,就会大错铸成。但我甘愿冒此大险:试想如果生活中没有了这个英雄,一切将会变得多么乏味和冰冷,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趣?于是我放任自己在梦中与他相悦,一直到“文革”的来临。
1966年夏,有几个月我忙于革命,无暇顾及这位英雄了。其实在那段时间里,我的头脑全被另一位英雄的形象填满。这位英雄不是出自我的幻想,而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便是毛泽东。“文革”前不久,毛的故事的开始在我们中间广为流传。
毛出身于湖南一个农民家庭,年轻时便赍怀了改革中国的雄心壮志。为了将来的斗争需要,他奋发读书,不但在课堂上,更多是在图书馆里自己阅读思考。他和他的朋友们故意在闹市中读书,训练自己集中思想的能力。有时他们一天只吃一餐饭,露宿在湘江边,为的是锻炼体魄和意志。狂风暴雨或烈日炎炎的天气,他们脱去外衣进行“雨浴”、“风浴”和“日光浴”。有一年夏天,他和一个朋友在湖南省内徒步作社会调察,走访了三教九流各阶层的人士:农民、商人、僧侣、县官、儒学家、算命先生……他们两人身无分文,以考验自己在恶劣环境中的生存能力。而他们的心胸却如此宽广,直可以拥抱整个世界。
这些故事使我怦然心动,这才是年轻人应具的情怀:充满创意、激情和友爱!和我们在一零一中所面对的现实真有天壤之别。在这儿,一点儿独立思考或创新举动都被视为异端。在遵守革命纪律的名义下,我们的自由全被剥夺,友谊也因分数上的无情竞争而遭扼杀。但是这些还不足以说明我在文革初期为什么如此热爱毛。
我敬爱他是因为他为中国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在过去40年间,他有6位家人罹难:第一位妻子杨开慧是他恩师的女儿,杨开慧在1930年被国民党逮捕,当时毛正在井冈山打游击。敌人对她说只要她公开断绝与毛的关系,就可以释放她,被她严辞拒绝,遂遭杀害,时年29岁。
杨开慧牺牲26年后,毛写了一首美丽的“蝶恋花”词纪念她。词里毛想象她就义之后,英魂飞上太空。在月宫里,吴刚为她献上桂花酒,而嫦娥则舒卷长袖为她翩然起舞。
除了这首词,我对毛的私生活和他与杨开慧的关系知之甚少。但这不成问题,我尽可以动用我的想象来填补空白。我似乎看到了他的不眠之夜:孤灯一盏,夜雨淋铃,萤火虫把他的心绪牵向他生离死别的爱人,思念的泪从不肯让人轻见……
除了他的妻子,他的弟弟毛泽民、大儿子毛岸英也相继为革命牺牲,毛泽民于1943年为新疆的军阀盛世才所杀,毛岸英则由毛亲自送上前线,死于朝鲜战场的空袭。毛与杨开慧还另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杨牺牲后失散,另一个被迫害得精神失常。
我听了这些故事后深为感动,此后便以两种不同的方式热爱着这个人。和当时全国人民一样,我尊其为赋予大地万物以生命的红太阳,他是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1966年他虽是72的高龄,仍然伟岸健硕。他额头丰满,神采奕奕,透着一派伟人的睿智、健康与从容。
而在这个形象后面还有另外一个毛泽东,他是一个15岁少女暗恋的偶像。他永远年轻英俊,身材削瘦颀长,头发乌黑,眉心微攒,也许他在思索中国的未来和人类的命运?亦或正伤悼他早逝的妻儿?他重重的双眼皮,眼神温和,甚至带点忧郁。这个形象,全然不是光芒四射的太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受伤害的人,一个悲剧英雄。像普罗米修斯,他把火种播向人间,自己却不得不忍受着宙斯的怒谴,被锁在高加索的山顶,肝脏夜夜受恶鹰的啄食。但他义无反顾,九死不悔。
我愿为这样的英雄作任何牺牲:去睡在墓穴里,喝下一瓶毒药,将利刃刺进自己的胸膛。是像朱丽叶那样殉情么?不对不对,我是说我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为了捍卫他的革命路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我的身体可以被枪弹射穿,骨头可以被砸成粉末,但我的一颗红心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息,我仍要高呼“毛主席万岁!”
比较这两种热爱,我不知哪一种更为强烈,我只知道当它们的能量汇集之时,我便好像成了一块燃烧的火炭,熊熊地散发着太阳的光焰。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满天星斗便悄然隐人苍穹。开始我根本不曾意识到我梦中的英雄已被我遗忘,直到有一天,他不期然而然地又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时我在参加一个批斗大会,记得早些时候我曾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参加过这类集会。是6月还是7月,批斗的是谁,我已全然记不得清楚。(1966年从早到晚就是开这些大会,挨批的人数不胜数。过不了多久我就将它们全弄混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一直下着瓢泼大雨,会议连续进行了好几个小时。大雨淋在来自北京各地八千人的头上,真像是火上浇油,随着一声声霹雳,“打倒某某某”的口号响彻云霄。愤怒的人们还时不时冲到球场中间对小一排黑帮们拳打脚踢,并拼命按他们的头。发言被迫中断,反正也没人在听。
批斗会仍在继续,我在雨中从头到脚瑟瑟发抖。为什么会感到这么冷呢?不是冷,是害怕。我不明白这些人何以对我充满仇恨?我做了什么坏事?哦,对了,昔日的革命者现在就是走资派,我们过去的奋斗牺牲现在全成了罪状。我的四周群情激奋,人们高喊着:砸烂狗头!炮轰!油炸!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革命群众把我团团围住。他们拽住我的胳膊,将它们扭在背后,把我的头使劲按低。这是有名的喷气式。他们解下皮带,用力抽打,结实的军靴踢在我的背上,旧日的伤口再度开裂。那是过去敌人留在我身上的创伤。我想开口说话,但我没法说,满嘴都是鲜血,而且根本没人要听我的。我的脖子上挂了一块沉重的木牌,上面写着我的罪行。细细的铁丝嵌进我的肉里,我并不感到疼,但我流泪了。过去我被敌人摧残得死去活来,从来都流血不流泪。如今我挚爱的人民对我恨之入骨,怎能让我不悲哀?“人们啊,我爱你们!你们被党内一小撮机会主义分子蒙蔽了,你们危险哪,党和国家危险哪!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认清那些暗藏在你们身边的敌人!”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我得捱过这一轮羞辱折磨,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会重新获得人们的信任,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革命的伟业万不能付诸东流……
我的英雄就这样又回到我的梦中。其后,我白天想着毛,晚上则与我的英雄同在。这两位我挚爱的人儿似乎势同冰炭,不能相容,害得我开始患上了失眠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