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珏半眯眼眸,一步步朝内走来。屋中气压极低,乌沉沉的光线中,金色的袍角摩擦在地毯上,发出窸窣的响动。他跨入内室,迈上脚踏,抬腕,手背撩开半遮半掩的帘帐。
赵嫣倚在枕上,目视他近前。
“表哥……”她含笑张口,似乎有些羞赧,拉动半敞的领口,遮住诱人的春光。
“嘘。”张珏俯身,指尖掠过她刚被亲吻过的唇,目光阴阴的,似威胁,似警告。他不准她发出声息,抵在唇上的手一寸寸下移,来到纤细的脖颈,划过血色的宝石璎珞,落在饱满的前襟。
赵嫣没有动,她半仰着头,眸中混着破碎的光影,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盛怒的男人。
张珏慢条斯理地抚平她皱乱的衣襟,启唇发出一声轻嗤,“表妹真是……顽劣不堪,跟了翟星澄那么久,都学会了什么?要找人温习,大可修书来寻为兄,这卑犬究竟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屈就。”
赵嫣按住他扣在自己肩上的手掌,笑了声,“表兄日理万机,军中事忙,平昭岂敢叨扰?再说……”
她瞭了眼张珏身后立定的少年,抿唇笑道:“凡事讲求缘法,我与这小郎,焉知不是命定羁绊?”
“是吗?”张珏骤然推开她,从床沿弹跳而起,一挥手朝程寂抡去一拳。
少年被他打得后退数步,偏过头去。
赵嫣撑身坐起,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张珏,这里不是你的永怀王府,要撒野,回你的地方去!”
张珏左手习惯性地去摸挂在腰上的佩刀,因着愤怒,试了两回才把刀抽出,刀刃闪着寒光,倒映着他狰狞的俊颜,“平昭,我平素太纵着你,宠着你,叫你越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我张珏是谁。这么个贱奴,你三番两次拿他来恶心我,你以为我不敢杀他?”
刀刃横在颈上,程寂木然立在那儿,嘴角渗出一丝血痕,刚被拳挥过的下巴肿了一块。
张珏不喜欢他直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冷漠的,坦然的,仿佛根本没将面前这个能掌握自己生死、高高在上的权贵放在眼里。
“要杀便杀,有什么稀罕?”赵嫣不怒反笑,抱臂站在床畔,语气没因这威胁而软上半分,“死了一个,还有后来的无数个,只要我喜欢,谁管得着?”
张珏听不得这话,咬牙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你自甘堕落,不知廉耻!”
赵嫣冷笑:“那你呢,你的身份呢?你知道廉耻吗?你醉闯公主府,强入内宅,我与谁欢好,喜欢哪个奴才,与你何干?我是你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她扬声唤道:“来人,来人!都进来看看,看看咱们平都永怀王府的张世子是怎么在他人闺房里逞威风的!修书,叫人送回京城,跟圣上好好说道说道张世子的作风为人。”
她叫嚷着,甚至比张珏还愤怒,回身推倒桌台,杯碟茶水摔了一地,“你杀了他,你现在就杀!外头侍卫仆从多着呢,这北奴人头一落地,我立马喊第二个第三个进来,我便自甘堕落给你瞧,我便叫你亲眼看看我有没有廉耻。”
刀刃抵在程寂颈中,已然划破肌肤流下淡淡的血痕,赵嫣始终没有朝他看,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会死在刀下。
张珏怒极,扔了手中的刀,跨前一步,狠狠揪住赵嫣衣襟,“我待你如何,你当真不知?”
赵嫣讥诮地望着他,“你待我如何,那是你的事,我心里眼里,从来都没有你。”
张珏眯着眼,狭长的眼尾闪过深浓的杀意,“赵嫣,慎言,惹恼了我,下场你担待不起。”
他揪着她的领子,垂眸望见她起伏的胸口,手掌握上去,疼得她蹙紧眉头,“我若强要,你又能如何?”
赵嫣没有躲,甚至没有推拒,她仰起头,嘴角弯起,露出个无比轻蔑的笑。
“不如何,就当被狗咬了。你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这许多人里,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奴仆杂役,唯有你一个,不是我主动相从。”
张珏下移的手顿住,咬着牙问:“你说什么?”
赵嫣笑起来,眉头扬起,面容俏若三月春桃,“我说,我宁愿对奴仆投怀送抱,也不愿意跟你,我嫌恶心!”
脖子猛然被钳住,她向后踉跄两步,却没能倒下去,张珏捏住她纤细的颈,手掌越收越紧。
她白皙的面容因窒息而涨红,被迫仰起头,因无法呼吸而发出微弱的哼声。双足离开地面,竟被男人掐住脖子提了起来。
她双手回扣住男人的手,开始拼命的挣扎。
张珏是抱着必得之心走进来的,许多日未见她,心中思念疯涨,多少回下帖子,百般想法子邀她出去玩,她总不肯去。
眼看就要正式定下婚约,到时再行事,女方家里难免会有怨言。暮云公主识时务,给了他这样便利的机会。因心里高兴,他还喝了些酒,乘着酒意,任她半推半就,不论如何先拿下了人,进可攻退可守。
她一介女流,委身于他,自会全心系在他身上,往后的事,慢慢再筹谋。
可他如何想不到,她竟这样不识抬举,做下这种丑事,还敢拿他来取笑。
世上再无第二个这样胆大的人,将他的身份尊严跺在地上踩。
某一瞬间,赵嫣当真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里。他醉了酒,理智全无,手上力气大得可怕,她盯着他赤红的眼睛,看见他眼底滔天的恨意。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她就快要无法呼吸。
余光瞥见一个影子缓缓靠近,是那个少年,那个高挑瘦削的少年,手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短刀,他靠近了,扬起手来向张珏背后刺去。
喉咙被紧紧掐住,赵嫣无法发出声音,她睁大了眼睛,猛烈地摇头。
不要!不要!
张珏不可以死在她房里,不可以死在公主府!
“平昭,你在里面吗?”
心弦即将崩断的一瞬,外间传来一道明媚的女声。
“郡主,郡主!苏姑娘来了!”
接着苏敏的由头,月婵等人一股脑地涌入进来。
赵嫣被甩在地上,扣住喉咙大声大声地咳嗽起来。
“平昭,你这是怎么了!张世子,您也在?”
恍恍惚惚的,苏敏的声音在耳畔。赵嫣使劲张开眼睛,看见程寂高扬的袖子落下,短刀无声地收拢。
一直紧紧提起的那颗心,终于平安落回胸腔。
赵嫣伏在冰凉的地上,在苏敏靠近的一瞬晕了过去。
雨声滴滴答答,似乎没个下完的时候。
再张开眼时,天色已经黑透。屋里点了灯,苏敏坐在温柔的光色里,一直握着她的手。
“醒啦?”
赵嫣点点头,虚弱地道:“什么时辰了?”
“二更天了,我不放心你,跟家里说好了,今晚留在这儿跟你一起睡。”
赵嫣平躺在枕上,发觉自己已换了身衣衫,“他呢?”
苏敏叹了声,“他走了,我来了,他怎么还好意思留在这儿纠缠你?”
赵嫣轻声道:“谢谢你了。”
苏敏有些伤感,今天实在闹的太难看了。这段日子她忍着耐着,努力去讨好靠近张珏,他看起来也颇受用,有意无意地亲近着她,两家几乎默认下来,眼看就要走正式的订婚流程了。就算不为婚后和睦,为着两家体面,他也实不该作出这样的事来。
她着实不是嫉妒,而是失望。
她知道张珏心里有赵嫣,一直都有。平都这么多儿郎里头,有几个能抵抗赵嫣的美色?可总不能这样不要脸面,总不能做得这样难堪。
“我进来瞧见你的样子,以为已经挽回不得了……我真是后怕,他怎能这样混账?怎能这样的不要脸?”
赵嫣闭上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不怪他,权势熏心,他父亲今非昔比,连带他也变了。从前他还有顾忌,如今谁敢说他父子一句不是?出了这个门,还不是由得他分辩?只需推到我母亲与我身上,他不过是个醉酒认错人的可怜后生,是我母亲苦心孤诣,经营这样的局面,是我这个狐狸精不知羞耻,贪图富贵投怀送抱,他如此无辜,他怎么会丢脸?”
二人均感伤,语毕,久久无言。
月婵进来奉药,赵嫣摇摇头,推拒了,“吃什么药?死不了,醒了,也便都好了。”
雪白的颈上印着鲜明的指痕,红得发紫,可见当时被掐得多用力。赵嫣又问:“你怎么会来?”
她原以为,今日必是困局,不想最紧要的时候,苏敏竟到了。
“贺三郎上门,求我务必来瞧瞧你。他与人吃酒,恰见着张世子吩咐人打探暮云殿下和赵侯爷的行踪。”
苏敏挤出个笑来,宽慰赵嫣,“你瞧,你还有个这样细心衷诚的爱慕者。若不是他,今儿真是……难说。”
赵嫣默默听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一日不成婚,张珏便一日不会死心。可她能嫁谁?嫁了贺漓,也不过是害了贺家。放眼整个平都,谁敢跟永怀王府抗衡?为了个妇人清誉,得罪张珏又何必?
那些舍出妇人子女来讨好上峰的人,这一生她瞧过不知凡几。贺漓对她的感情,能经得住几年煎熬?待日子艰难,被倾轧得活不下去,他会否含着眼泪亲手把她送到张珏的床上去?
南陈贵族,从根子里就烂透了。她从来不曾奢望,任何人来救赎自己。
闭着眼,朦朦胧胧想到方才紧要关头,那个扬起袖子持着短刀的影子。
程寂,他何时藏了一把刀在身上?
他那样恨她,为何会出手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