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出门皆有排场,呼奴唤婢不足为奇,前几回赵嫣带程寂出席各种场合,并没引起旁人注意。纵使程寂身上的衣料明显逾制,在旁人看来,也只会认为此奴伺候得当,有些体面。
以张榛榛的身份,自然更不会去注意一个奴仆。
直至上次永怀王府端阳宴,她无意间撞见自家兄长脸色黒沉地吩咐小厮去查赵嫣身边某个人的身份。
能令张珏如此愤怒,此人定与赵嫣关系不寻常。事关赵嫣,她自然留心。于是命人暗中关注,而后在杏子园外截住了刚向兄长回完话的小厮,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将当天发生的事套问了出来。
“平昭郡主与男人有染,被世子爷当场撞见,小的奉命去打听那人的身份,发觉竟是个北凉俘虏,如今跟在平昭郡主身边伺候。”
这消息石破天惊,张榛榛如何想不到,赵嫣会放纵到这个地步。
翟星澄若知道她是这样水性杨花饥不择食的女人,当初还会那样宝贝她吗?
此刻,那北凉人被带上来,他半垂着头,没有去看包括赵嫣在内的任何人,身上穿了一袭淡色衣袍,人很瘦。不消端详他的容貌,单从外形轮廓便瞧得出,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
张榛榛含笑望着面色冷下来的赵嫣,明知故问地道:“怎么?平昭你舍不得?怕这奴儿被我的勇士伤了吗?”
她刻意提高音调,引得所有人都向他们看来,“你们瞧瞧,咱们的平昭郡主,竟突然怜惜起奴仆来了,可真奇怪。”
张榛榛身畔一闺秀立刻笑道:“襄爰郡主有所不知,早听闻平昭身边有个非常得宠的北奴,不仅时时带在身边同进同出,就连出来避暑,也不肯分开来住。”
这话说得大有歧义,贵女出行离不得仆婢,就近安排住所方便照顾起居本无可厚非,南陈贵族向来不是那么讲究避忌。可此时此际,结合前面张榛榛说的“怜惜、舍不得”等语,和这闺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就显得赵嫣与这奴仆之间,多了几丝不言而明的暧昧。
赵嫣抿抿唇,正要开口说话,忽闻座旁一道男声:“齐姑娘慎言。”
“在场的公子小姐们皆有仆从杂役,只消伺候得尽心,大可许以体面,此举有何不妥?”
众人望去,见是贺漓,他为人一向斯文,在张珏身边众人中,并不如何起眼,兼之家世寻常,父亲不过是平都府吏,能和众人同席同行,还是托赖了他在京中做到三品侍郎的伯父的面子。
上回端阳宴,他便曾因提及赵嫣而惹得张珏不虞,事后友人劝他,莫为美色所迷,做下自己收不了场的糊涂事。不想今日众目睽睽下,他还是为赵嫣而站了出来。
贺漓看了看程寂,少年消瘦苍白,一直垂头静立在座后,仿佛并没有意识到此刻话题中心是他。
“这奴仆看来憔悴孱弱,明显不善角力,如何是其他猛士对手?平昭郡主不愿他上场,多半因着心存善念,不欲令他当众出糗,伤损身体,在座诸位又如何不能体谅?”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如何尖锐,却仍抢白得那齐姑娘气红了脸。
“我们女儿家说私话,贺三郎你掺和什么?”齐姑娘拔高了声音,“再说,你跟平昭郡主非亲非故,人家正主还没说什么,你替人胡乱出什么头?”
张榛榛作为主人家,不得不出面安抚,“好了好了,我们女孩儿家说笑话罢了,贺公子别当真……”
“什么不当真?我有证据,还有证人!”齐姑娘打断她,一副被贺漓激怒的模样,“王素素,你说!”
坐在席尾的王姑娘骤然被点了名,忙支支吾吾摇手,“别……齐姐姐,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齐姑娘怒道:“你胡说!明明是你告诉我,这北奴深更半夜逗留在平昭房里,二人拉紧了帘子,外头谁也不准进。你就住在她隔壁院子里,除了你,还有谁更清楚她的事?你还告诉我,平昭甚至赏了贴身戴着的双鱼玉佩给这人,难不成,非要我把东西搜出来,你才肯认?”
王素素听得快要哭了,“齐姐姐,不是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说。”
见众人皆朝自己看来,王素素更是紧张,红着眼睛站起身,摇摇欲坠道:“真的不是我!襄爰郡主,平昭,这些事不是我说出去的,不是我……”
座上一瞬间变得静寂极了,王素素若说不曾有此事,只怕赵嫣与奴有染的罪名还不至于坐实,可她偏偏说的是“不是我说出去的”,言外之意,岂不印证了确有其事?
贺漓张了张嘴,将要冲口而出的维护一瞬间哽在喉头。众人一副瞧好戏的表情,纷纷扭头去看赵嫣的脸色。
她沉默地坐在那儿,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个字。把玩着手里的酒盏,甚至连眉头都未曾一蹙。
张榛榛略带“歉意”地笑了声,“齐姑娘,有什么话私底下再说,你这样叫平昭还怎么吃得下酒?”
她挥挥手,温和地道:“贺公子说得也有道理,这北奴瞧来孱弱,多半不是旁人对手,万一有个什么伤损,平昭心里也不好受。罢了罢了,各家送上场的勇士也够了,莫为此扰了兴致,咱们还是接着瞧他们上场拼杀吧。”
几句漂亮的场面话看似是为赵嫣解围,实质更在对方岌岌可危的清誉上踩了两脚。
已经有人笑着帮衬,说些玩笑话缓和着气氛,看似一切已经揭过,就在这时,赵嫣懒洋洋地开了口。
“怎么,你们身边儿没有得宠的奴才?”她将手里的酒饮尽,摘了颗青翠的葡萄递到唇边,“齐姑娘,你啊,实在不能光知道躲在房里绣花做鞋,还是该出来多见见世面。夜里使唤个把奴才,赏了块值不了多少银子的玉,值得这样大惊小怪?还有必要拉出个什么证人?”
她半启朱唇,将圆润碧绿的葡萄含在唇间,不疾不徐从头上拔下一根七穗珠钗,“别说玉佩,便是再贵重的赏赐,只要我赵嫣高兴,如何赏不得?”
“铛”地一声,那单看成色便知价格不菲的珠钗被随意抛在地上,“拿去,这是我的彩头。这把不管谁家的奴儿胜了,便赏了他!”
“好!”苏敏第一个接了话,大笑着推出自己身边的仆从,“小三子,这场你上,定要给我把平昭郡主的宝钗赢回来!这可是京都最时兴的首饰样子,光是一模一样大小的四十九颗南珠就已极难寻得,若是落到旁人手里去,我可不依!”
赵嫣笑了声,侧过脸来轻蔑打量着齐姑娘,“齐姑娘,这又算不算什么证据,什么把柄?在场的,是不是都算证人?”
她挥开广袖,懒懒靠在高枕上,“月婵,拿银票出来,今儿上场这些勇士,除了齐姑娘家的,不论输赢,只要斗得卖力,个个儿赏一千两。”
斜睨着涨红了脸的齐姑娘顿了顿,又续道:“银票拿给齐姑娘点点,常见齐大人穿着齐姑娘亲手做的鞋袜,在外夸赞姑娘勤俭,想来持家有方,是算账的好手。”
话音刚落,就听月婵应了声“是”,接着托着一沓厚厚的票子上前,恭敬地奉到齐氏手边,“如此,便劳烦姑娘了。”
齐家家世一般,齐姑娘上头两个纨绔兄长,素日不是养伶人便是赌钱,家底挥霍一空,不过剩余些做给外人瞧的体面,齐姑娘为了前程,日日跟在张榛榛身边,有如侍婢般供她驱遣,如今赵嫣当众说起她“做鞋算账”那些事,句句讥讽她没见过世面,只窘得眼泪都出来了。
此举一出,在座众人的目光皆变了,赵嫣既没有难堪羞涩,又没有言语闪烁,她坦荡磊落,稳稳坐在那儿,一身如烟似霞的盛装,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压显露无疑,衬得那恼怒不已的齐姑娘越发显得小家子气。
“谁要替你数钱,你寒碜谁呢!”齐姑娘一把挥开月婵的手,白花花的票子迎风飞散开来。
银票上朱红的戳记鲜明刺目,引得那些力奴仆婢目露向往。自打北凉侵境,大多的钱粮都用在了军饷上,地方财务紧张,朝廷发不出俸禄,为了筹措军费,甚至大肆缩减贵族皇室的户邑。昔日挥霍无度的贵族子弟们,也不知有多久不曾出手过这样多的银钱。
赵嫣此时握住身后少年的左手,目光迎着众人的打量,一字一顿地道:“程寂,你坐,坐我身边。”
她微微扬着头,丝毫不去在意旁人或讶异或不解的眸光,她扣住程寂的手,将他拖向自己。
“就连襄爰郡主也说我怜惜你,那我自然不能令她失望。”赵嫣笑着说。
程寂被她牵住手腕带到席上,她亲斟了一杯酒,推到他手边,“我想宠谁便宠谁,想和谁相好便和谁相好,我赵嫣,光明正大,绝不屑为宵小之行。”
程寂缓缓抬起头,回望身侧的赵嫣。
这一瞬间,他淡漠无波的眼眸和苍白消瘦的脸,猛然撞入张榛榛的视线。
“铛”地一声,酒盏砸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个北奴……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