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过得怎么样?”副军长办公室里,陈用作和陈列严面对面坐着对话。
“还算好,新兵训练也都过关了,就是少了刘文清,他要是能留下当政委,我也少了很多事,你什么时候给我派个政委过来?”陈列严点燃了陈用作递给他的烟缓缓说道。
“有人选了,副团长也有了。”
“噢?谁?”
“副团长由张慕云来当,你们两个一起从同一所军校出来的,又是在同一个连队当排长,应该能尿到一个壶里。政委嘛,由原来的776团二营指导员吕文政来担任,尽快磨合,老山那边动静还是很大,上级打算让别的部队来磨练,眼下人没到,只能先派你们团去了。”
陈用作夹起茶杯里的茶叶嚼得津津有味,这或许是他从军以来最轻松的一个位置。
“吕文政?就是带着尖刀连直插敌人一个师的指挥所的那个?”
“对,就是他。”
“那感情好,没血性我还真瞧不上。”
“打仗不是搭伙做饭,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负责老山那边,把敌人赶下去以后,驻防几天,等兄弟部队休整完后,就撤下来让他们驻防吧。”
“好,没问题。”
陈用作点燃一根烟,吐出一团烟雾后缓缓说道:“24岁当团长,压力大不大?你小子还算给咱陈家长了点脸。”
陈列严挠了挠头,嬉笑道:“是,我比不上二叔您呀,不过要不是带过兵在战场上干过,不然还真服不了众。”
陈用作嗯了一声,又说道:“这场战事结束后,咱们部队就换防去别的地方了,先把仗打好,后面你就自己打算吧,听刘文清说你和小华好上不久了,到时候就娶了她吧,给咱家留个后,我呢,一辈子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打了阿三那群脑子不正常的,又去帮东南亚的小兄弟打美国佬,后来这个小兄弟又和我们反目成仇,这么久了也没能给你找一个二婶,现在老了,以后也不用给我养老,顾好你自己就成。”
“二叔,仗打完了,你干啥去?”
“干啥?干革.命,苏修垄断了整个组织,我还是舍不得这个组织,当然了,这个所谓的国际工人组织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换了个形式,不过一切的意识形态都要立足于国家意志之上嘛,我也去培养些好苗子。
苏联现在是很强,把美国佬都干颓了,不过外强中干,一大半的经济都捆绑在军事上,早晚要完蛋的,他们的人民早晚会抛弃那群人,现在他们的领导人那一大批人全是约瑟夫时代的老人,老人政.治搞不了多久,他们一走就会导致中空,迟早会分解。我打算在那以后重新接手国际上的活,我不奢求你和我的信仰一致,毕竟我几十年的时间都在搞国际事务,你也不会理解国际主义这份事儿的。”
陈用作的话很多,自参军以后,先是为了祖国的国防事业和苏联人打交道,又参加了对印自卫反击战,后来又是援越军事顾问团的一员,大半辈子都是和国际上的人交流过日子,不是这样的生活,又怎么会对这个名亡实存的红色组织产生如此浓厚的念想。
和苏修闹掰了,还为了小同志越南继续工作,可谁也没有预料到,当年那个手足兄弟,一同打跑侵略者的同志,却反目成仇,在战场上刺刀见红,他陈用作的心,最痛。
“叔,他们还会败不成?”
陈用作掐灭手中的烟头后,冷笑一声说道:“阿富汗那地方是啥地方?旁边的巴国有多少美帝的基地?别看他们如狼似虎,阿富汗那地方,当年英国佬也没能拿下,到处都是山地,他们的钢铁洪流往山上开?现在巴国和我们走得也近,我估摸着咱们也会有点动静,越军败局已定,他们摆在咱们北方边境上的部队过不了多久就会撤的了。
不过吧,这个当年的老大哥要是倒下了,到那时候,咱们可要经历低谷期了,也不晓得是否后继有人,我们可要居安思危,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个道理和你打仗一个样。”
陈列严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的二叔哪来的那么多思绪。
“行了,我也不和你多扯了,明天吕文政就到你们团报道,你去带走张慕云吧。”
“好,二叔,你注意点身体,韦政委和我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就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行了,我没多大问题,还用不着你小子操心,滚滚滚。”
“嘿,二叔,那我走了哈,你老人家多注意休息。”
陈用作摆了摆手让陈列严离开,自己坐在位置上长吁一口气,心里头很是繁杂,忙活了几十年,终于闲下来的时候,又会怀念曾经的日子,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硬活成了六七十的模样。
原来一个人将自己的事业完成以后,心里头是那么空荡,一时间,他不知道余下的半生如何度过。他没有和别人一样,在年轻气盛时候和哪位妙龄少女相爱,在步入中年时,没有和别人一样成家立业,眼下已近半百,回首芳华年代,留下的是无尽的遗憾。这一辈子,他就没有和谁一起度过,年幼丧父,少年丧母,青年丧兄,兄长留下一子,才让他依旧觉得自己有一个家。他的一生对于信仰和事业来说是骄傲而辉煌的,对于自己个人而言却是悲凉和遗憾的,一个**战士,用他的青春谱写一首悲壮的赞歌。
——
咚~咚~咚~,一个轻缓的敲门声,陈用作打开了他办公室的木门,“来了。”
门外的一个很是儒雅、清瘦的中年男人回复道:“来了,老师。”
“坐吧。”
男人很是约束,不像陈列严那般毫无顾忌,而是等待陈用作先坐下,他才抓着一块小板凳坐在陈用作的对面。
“老师,您怎么样了?”
陈用作长叹一口浊气,“很是繁杂,同志们都怎么样了?”
“我们和国外的同志彻底断了联系了,东北半岛那边指望不住,也就剩下古巴了。”
陈用作嗯了一声,久久才说道:“国外的人已经不信任我们了,甚至于印共也仇视我们了,这个组织已经摇摇欲坠。”
陈用作眼前的男人有些慌乱,男人身材中等,坐下来时显得是那么瘦小,身体很是单薄,那不安的眼神看起来更像个女人一般。
“老……老师,我们还有机会的。”
男人更加急乱,因为他眼前的那个男人,一辈子坚硬,不论在军事还是政治工作上,从未见到陈用作有这种几近绝望的时候,陈用作没有乱了阵脚,但是他的话语和眼神,充斥着悲哀和空洞。
“唉,路又要断了。”
“老师,只要我们还在,组织就在,信仰就在。老一辈们不一样经历艰难险阻,还是走了过来嘛。”
“我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再也没人信仰,你通知剩下的人,都沉寂起来吧,日后没有命令,就不要出来了。”
“老师……”
“好了,不就是重头再来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是全世界的这份力量都灭绝了,总会有人去信仰这份精神的。”
“学生保证!一定把队伍重新拉起来!”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也三十出头的人了,这场仗打完,是时候该休息休息了,晒晒太阳也好,闻闻花香也罢,先不去管这份事儿了。穷得叮当响,离开队伍挣点钱,我也不管你了,眼下放宽了许多,不必纠结,啥事儿都得花钱。”
“学生明白了。”
“对了,772团那个陈列严,你得管好,你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虽然他看似一夜长大了许多,不过秉性顽劣,自幼就随我在军营里头混着,好日子过惯了,吃苦他也吃得起,这样的人,最难服从管教。”
“您放心,我会和陈团长好好相处。”
“不,是让你管着他,你得让他在思想上服从你。”
“这……学生明白了。”
“收拾收拾,明天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到772团报道,还有,陈列严自从回国后,状态一直不好,应该是整个团都不好,你必须把士气问题解决,特别是陈列严。”
“是。”
男人站起身给坐在办公桌前的陈用作敬礼,随后轻声离开,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戴上军帽,一路心情繁重。
——
“你好,陈团长,我是新来的政委吕文政。”清瘦男人面对陈列严敬礼说道,让陈列严这个高大汉子第一眼的印象就是,很像乡村学校的教书先生,他很难相信,眼前的那个人,竟是当初敢于带领一个尖刀连队直插敌人心脏的男人。
“你好你好,总算盼来了吕政委,来,我带你去宿舍休息一下。”陈列严敬礼后,赶忙伸手去脱掉吕文政背上的背包,不过陈列严笑得很勉强。
“不不不,团长,让一个人先带我去参观一下营地,看看同志们。”吕文政微笑拒绝了陈列严的好意。
陈列严心想,好嘞,这小子作风还是挺有个性的,别人舟车劳顿而来,第一时间就是找窝趴着,这小子可倒好,刚来的第一站就是去营地。
“那没问题,正好今天我有时间,我带你去吧。”
“不,团长,战士们都认得你,这不大好观察他们。”刚来到陈列严面前三分钟没到,吕文政就已经拒绝了陈列严两次,这情商可真不过关。
“感情政委你是打算来个突击检查?”
“团长你误会了,我是想看看他们正常的状态,而不是最好的状态。”
“好,警卫员,带政委去参观营地。”
旁边站立着的一名警卫员回复了一个是,陈列严又伸手脱下吕文政的背包。
“扛着这东西,新兵不像,战士们一眼就能看穿你政治的身份。”
吕文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算妥协,随后他又吩咐警卫员换一身装束,便随警卫员去参观营地。
陈列严回到宿舍,这里已经被他打扫得特别干净,因为曾经指导员刘文清给他的印象就是爱干净,他认为所有的政工人员都是这般如此。他放下背包整理好了以后,就去办公室工作。
傍晚时分,吕文政敲响了陈列严的办公室门,微笑着进了办公室。
“团长,我看了,老兵同志们的状态有点颓丧,新兵同志们生龙活虎,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陈列严搬来一张椅子,指示政委坐下说,吕文政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等待陈列严回座。
陈列严坐下以后,吕文政才跟着坐在椅子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陈列严看见他额头上的汗珠,笑了一下,这新来的政委还真是身心力行,看来一定在训练场地里和战士们有过交流。
陈列严叹了口气,说道:“政委你是有所不知,我们团在本次战斗当中伤亡过大,牺牲了这么多的同志,老兵难免不会产生些情绪,你多担待。”
吕文政思虑着,嗯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部队过不了多久就要继续作战了,新兵战斗力还是需要考验的,所以主要的作战力量还得是老兵,这样下去可不行,士气问题首要解决。”
陈列严呵呵笑了道:“所以我这不是一直盼星盼月亮盼一个政委来帮我解决嘛。”
吕文政点了点头,“这样,我下连队几天,把几个主要出现这样问题的连队组织起来,开几个会议,团长你看如何?”
“我是军事主官,这是你的工作,我不干涉,只要能把战斗力提上来,政委你的一切工作我是无条件支持的。”
“好,有团长这句话,工作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来,喝茶。”吕文政接过了陈列严手里的杯子,陈列严心绪繁重,明眼人一眼看穿,他已经是把工作当成所有一切了,陈列严必须忙活着,以此麻痹自己,仗打赢了,却出现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吕文政瞧了瞧陈列严那般模样,微笑说道:“看来下连队得推迟了。”
“噢?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没有,问题解决的根源发现了。”
陈列严笑着摇摇头,“政委你就别打哑谜了。”
“问题在你这个团长,一个战斗英雄团的团长,像个七老八十临近将死的病态,又如何能够让队伍有信心有士气?”
陈列严沉默着。
吕文政继续说道:“什么原因,说说吧。”
陈列严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死人太多,活人太难,我的一连,存活下来的战士不到一半,你说,我能怎么办?”
“不知道团长愿不愿意听一听我们二营五连的战斗情况?”
“政委说便是。”
“五连从国内出发的时候,包括军政长官,一共有一百二十九人,回国后,仅有二十四人。”
陈列严没有说话……
“老街战役,连长牺牲,一排长顶上,谅山战役,指导员牺牲,新连长牺牲,二排长担任连长。最后的一次战斗,我下连队接替他们指导员的位置,当时还剩七十一人,战斗异常猛烈,原本属于我们的阻击任务成了穿插任务,端了敌人的师部又怎么样,我吕文政欠了105条命。
五连成了英雄连,庆功大会上,24人在105座坟墓面前,没有说话,没有流泪,他们喝了个烂醉,以此麻痹自己的痛苦,他们每天想要做的就是为同志们报仇,这二十四个人现在在我们团带新兵,但是新兵们训练出来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颓废,反倒是生龙活虎。
他们也痛苦,但是他们的痛苦没有影响到部队的战斗力,没有影响到其他战士的心理,而老兵们现在却让整个团阴阳两极,你这个团长是首要责任。”
“是的,这不是你这个团长的工作,而是我这个政委的工作,所以我来了,就不允许这个情况持续下去。”
陈列严眼里泛起泪花,抬头看着天花板,舒了一口气后颤巍巍地说道:“是我的问题,我在这个团最大的支撑力是我的一连,他们走了,我也就垮了……”
“陈列严同志,你是共和国的军人,你穿上这身军装不是为了一两个人这么简单,你的背后一个团,是这个国家亿万老百姓。人闲下来了就很容易多想,想多了就想不通了,其实问题很简单,赵东铭同志牺牲了,一连战士们牺牲了,你这般如此对得起他们的牺牲吗?”
“政委,这是我的问题,我检讨。”陈列严滴下了眼泪,揉着鼻子说道。
“团长,我没有说这是错误,很多事情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你现在的状态是不对的,你必须接受他们的离去,重整一连。”
“那……我该怎么做?”
“把原来参战的人员都喊上,开一个会,咱们好好哭上一场。”
“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组织他们,你必须到场。”
“好……”
整个团来了很多人,都是参加过战斗的老兵,有的是原本这个团的战士,也有的人是别的队伍调过来的补充人员,大会在一片平坦的草地里头开展,中间燃着火堆,战士们面前有很多酒,瓶瓶罐罐的,都是便宜的酒,团长陈列严,政委吕文政,副团长张慕云全部到场。
“同志们,我老吕穷光蛋一个,买得起酒,买不起下酒菜犒劳大家,大家多担待。”现场哄笑了一下。
吕文政接着说道:“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下酒菜,知道是啥吗?”
一名战士站起来笑道:“是西北风!”又惹起一片笑声。
“呵呵,这小同志说得也不完全错,是风,啥风呀?是牺牲同志们吹过来的晚风,他们都在这,都到场了!”
底下鸦片无声……
“来!同志们!端碗!这第一碗酒,敬我们的老同志!”
战士们很痛快地饮下一大碗,不少人的眼皮子已经泛红。
“难受吗?我也难受,告诉大家伙们,我们又准备打仗了,报仇的机会,来啦!”
一名战士激动地站起身,“政委!啥时候干!”
底下一片哄乱,战士们都特别激动地询问。
吕文政压手让战士们先安静,接着说道:“不远了,但是你们现在能上战场吗?”
“怎么就上不得!再来他十个八个的,老子一样送他们去见阎王!”
“对!怎么就打不得了!”
现场越来越乱。
吕文政又让战士们安静下来,“我们先不说打不打的问题,先说说同志们为什么最近一直没有状态的问题。”
现场又陷入沉默,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兵站起来说道:“政委啊,我们难受啊,同志们牺牲了这么多,让我们怎么有状态呀。”说完老兵哭了起来,现场也有不少人在抹眼泪。
吕文政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同志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我们得接受他们的牺牲,一直这样下去,又怎么打得了仗?”
现场已没了反驳的声音,有的人已经大哭起来,陈列严和张慕云也没有忍住流下泪水。
吕文政带着悲腔说道:“有啥苦,有啥泪,就在今晚说,在今晚把眼泪给我流干净,明天天亮,就不允许再有人这般!”
诉苦大会一直持续着,战士们喝着一碗又一碗夹带着泪水的酒,有人哭得撕心裂肺,有人相拥痛哭,有人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喝闷酒。
几百人的现场极其壮观,新兵们在远远的营地里头早已入睡,剩下这些经历过战争洗礼的老兵们在诉说自己的痛楚。
他们诉说着自己身边的战友是怎么牺牲的,诉说着和他们以往的生活交流,诉说着他们的家庭和经历,把一直憋在心里头的话在这月明星稀的夜空下倾倒出口。
第二天天亮时,场上几百人醒了过来,精神状态却改善了一半,陈列严下令组织队伍训练。
那天的老兵们回归到战前的状态,热火朝天地训练,把苦把痛,都转换成汗水挥洒在这片土地。
政委做了很多天的工作,他到达各个连队开展演讲,讲述了不少仍在边境线上发生的种种冲突,这般行为将战士们的仇恨都勾了出来,一个个嗷嗷叫着要教训侵略者,要给牺牲的战友报仇。
士气不断在上涨,直到命令下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