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首长的回忆(五)

军委命令下达,全军撤离越南境内,这让黎笋原本紧张不安的内心突然放松,战争已然停止,黎笋下达命令越军全军收复失地,并宣告了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为越南。

战略目的已经达到,解放军已成功完成惩戒越南挑衅和侵犯国家主权的战略目的。

陈用作的断后任务已经完成,军部让他们赶紧撤回国内。

——

上午九点钟,侦察连和八连成功撤回八连阵地,医疗队早已等候他们许久,陈用作和政委也在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林子里出现身影,医疗队扛着担架朝他们奔去,伤员被抬入帐篷当中,护士们手忙脚乱的忙碌着,嘶声裂肺的痛苦喊叫声终于响起,一路上他们都忍着疼痛不让自己的战友们暴露,有几个奄奄一息的重伤员没能够熬着回来,扛着尸体的战士背上满是鲜血,衣服已被血液浸透。

伤的人痛苦地叫喊,麻药已上却没快速作用,死了的人倒没有什么痛苦可言,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任由以泪洗面的战士盖上白布。

痛苦的是那些还活着的人们,他们在自责和懊悔当中,他们在怨恨和咒骂当中,一些人已经麻木,就这么躺在地上缓缓呼吸,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陈列严瘫痪在地,他已经没了眼泪,也没有大声喊叫,只是在地上慢慢收拾死者的遗物,他的双手颤抖着。

陈用作走近,他没有抬头理会,依旧在做着自己手上的活。

“唉,能活着这么多人回来已经不容易了,不用这么自责,你是连长,不是家长,战争就是如此,不过从今天开始就彻底结束了……”

陈用作蹲下安慰着陈列严,他心想着,是不是自己过于残忍,派谁不好偏偏派一连和侦察连这两支伤亡最为严重的连队去,这是让他们的伤口继续扩大了但是自己手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这是自己的责任。

“这是我的责任,你不必自责……”陈用作继续说道。

“我没事,我知道这是战争的残酷性。”

陈列严埋着头,手里的活依旧继续着,轻声回复陈用作。

他抽了抽鼻子,仰起头望着陈用作,疑惑道:“我们……有没有丢人?”

陈用作站起身来,眼含着泪,声音略带哭腔喊道:“你们!新侦察连!一连!侦察连!是我们团最尖锐的匕首!你们给我们团长了骨气!你们是我们团最硬的骨头!是我们团的荣耀所在!”

他奋力呐喊着,脑袋随着话语不断摆动,脸憋得透红,吐沫也喷溅出来,左手叉着腰,右手攥紧拳头高呼着。

坐在地上的战士们眼睛都注视着这位正在高声激昂的团长,躺在地上的战士也缓缓坐了起来。

“同志们!你们光荣地完成了党和人民赋予我们的伟大任务!我们团因为有你们的存在!无比光荣!”政委振臂呐喊。

先是零星的鼓掌声响起,然后更加剧烈的声音响起,战士们饱含泪水站起身一个劲儿地鼓掌。

“同志们!我们以最高昂的姿态!给牺牲了的!负伤了的!我们最亲爱的战友同志们!敬礼!”政委流着泪喊破了嗓子,最后两个字已经破了音。

战士们齐刷刷一片,鼓掌声立止,向那些已经离他们远去的同志敬礼,眼泪依旧不停滚落……

——

大部队已经迈入了国境线,身旁的界碑凝视着他们一个个身影路过,有人拿着笔,沾上红墨给上面的字体描红,一笔竖,一笔折,笔在界碑上轻轻拂过,一笔横,一笔竖,缓缓将褪色的字体描画得更加鲜红。墨水随着凹陷处继续游走,先是从上往下流过,又从左到右横着凹陷的地方轻抚而过,又是从上往下游走,将三处合并,后来是两处从左到右的凹陷处显得鲜亮,而后从上往下将这两处连接而下,轻轻沾上一点的凹陷处,随后又将最长的两条从上往下的痕迹连接,这两个字——中国。

在那泥泞的道路上,老百姓们夹道迎接将士们的凯旋,这是最后一批从这里路过的队伍,战士们本愁容不堪的面容突然就惊愕住,道路两旁的老百姓多为妇孺,他们高举着横幅,脸上挂着泪珠,高喊道:“解放军万岁!**万岁!”

一个坐在卡车副驾驶座上的军官,双眼禁不住这种画面的打击,眼泪硬是没憋住,这个坚强的青年军官,第一次因为这种画面流泪,往常都是看着录像见过这样的画面,然而今天他却已经投身其中。

他的双腿止不住颤抖,他的心脏一直在蹦跃着,那份激情带给他新的斗志,他知晓,自己那个老大哥的牺牲就是为了这些人,为了这一切……

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再次滑落,那一刻他们的付出和牺牲,总算知晓为了谁,是的,正是这边疆百姓们让他们知晓人民二字在他们心中真正的分量,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是工农的武装,因为他们,自己才踏上征途。

这时候道路两旁的人们冲往他们,在他们的口袋,双手塞满了食物,有水果、蔬菜、腊肉、香烟和那些老百姓自家的陈酿,他们和老百姓推辞着,而彼此的脸庞都挂满了泪水,鞋子、棉袄一个劲地塞进他们的双手,那一声声孩子们,你们可算回来了,扎着战士们的心,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他们为了家乡,为了亲人,为了人民,尚且稚嫩的面容,却背起了钢枪,踏上保家卫国的道途当中。

一声声的哭喊,是人民内心真正的写照,人民军队和人民溶于水,溶于血水。

他们互相搀扶着,年迈的老奶奶用粗糙的双手抚过躺在担架上的伤员的脸庞,她痛哭着跪倒在地,伤员紧紧握着老奶奶的双手,旁边的战士拉着奶奶站起身来。

一些小伙和大爷们,一次一次跪在地上要向战士们磕头,但是又一次次被战士们制止住,他们互相拥抱着,哭声一片,老百姓们嘴里一直挂着谢谢、感谢的词语,带着浓重的哭腔……

政委下了命令,把老百姓们的东西都收下,百姓们一直紧随着他们一路前行,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景象。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们哭着告别了子弟兵,彼此挥手告别,妇女们抱着孩子,让他们向战士们挥手,远远注视着战士们的远去……

大概走出了一公里路,政委带着哭腔,擦着眼泪命令道:“将贵重物品全部留下,拿着些简单的物品,以此告慰老百姓们,不要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意,连以上的干部,都拿出一些钱来,老百姓们在边境不容易,要照顾他们的生活。”

连营长们都纷纷掏出自己仅有的一些钱财,团长和政委也掏空自己的口袋,将这些交由几位战士,带着物品送到村口。

陈列严抹了一把的眼泪,欣慰地笑了出来,眼望着天空,似乎老大哥在天上和他对笑着,他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为人民服务、忠诚与奉献……

没有人注意到,战士们都是步行,货物都是用骡马拉的,没有人知道,那一辆辆最先通过的卡车里头,装的,是牺牲战士们的遗骸,而一连副连长赵东铭正安安静静地和战友们躺在一起……

一路走过,每每经过的村庄乡镇,景象都如先前一般,老百姓们在道路两旁并列着,他们举着横幅,举着国旗和党旗,后面又蜂拥而上,将物品再次塞入战士们的口袋和双手。

路过城镇时,公安干部们在道路两旁一直敬礼,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要做的更多,汗水和泪水一次次滑落,更大的场面,更响彻的声音,到最后,人们高唱国歌。

过了市区,再经过一片树林子,到了郊区,营地就是咫尺之距了,道路两旁这一次呈现的场景便是士兵们有距离有秩序地敬礼,车辆缓缓驶进,身后步行和牵着马匹的战士们终于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到了大门时,很多汽车摆在附近,很是杂乱,大门口有很多人,是当地的政府人员和部分军队干部,在前头的汽车靠近大门前停下,团长和那些人寒暄几句后,汽车进了大门,随后便是这些卡车,那些大门口的人们,军人敬着礼,政府人员目视着他们,用目光将战士们迎入营地……

——

时间过了大半个月,今天是烈士们的下葬仪式,但是人在来到营地的第二天就已经下了葬,那天陈列严和刘文清二人一人抓着锄头,一人抓着铲子,给赵东铭挖好了墓地,这一片山岗,遍布着一块块小土包,前面立着一个个小墓碑。

“副连长啊,说好了的,回来我请你吃顿洋餐,有牛排,有红酒,你咋就这么走了呀。”

“老赵啊老赵,全连人都晓得我和你的关系不好,你嫌我婆婆妈妈的不豪爽,我嫌你豪放不羁的不斯文,可今天你咋就没到我面前再骂娘了呢?我还想在和你怼上几句呀,你小子走了,全连和你矛盾最大的那个人却能为你流泪,你小子真他娘的不够意思啊。”

刘文清流着泪,低声哀嚎着,一铲一铲地把泥土扒开。

陈列严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眼泪,一直沉默着忙碌,其实他心里想着,嘿,你这老小子,长那么大个,咋这一躺下,挖个坑给你却显小了呢?想着想着,鼻子却又一酸。

罢了罢了,你倒好,一躺下啥事都没了,我哥俩还得替你忙活,哥呀,等我取了媳妇,我会带她来看望看望你老人家,等我有了孩子,我会让他们在你这面前磕下三个大响头,告诉他们,这儿呀,埋着咱的亲人,埋着他们的另一个爹。

哥呀,来年开春,我会把你家乡的高粱酒给你带过来,那茅台喝着没劲儿,还得是家里的味道香呀。

心里念念叨叨的,却没注意那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了几滴,混进泥土里,和那个英勇无畏的汉子,共同埋葬在这里……

那天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到了现场,老妇人在山脚下看见了山坡上的一座座英雄冢,流着泪一路上山,士兵们看见了,一个个的出来陪伴,有年轻的小伙问她们是谁的家属,后来才得知,他们是自己副连长的家属。

年迈的老妇人拒绝了这些小伙子们请求背她上山的提议,她一路没什么话说的,念叨着的是我们很好,你们忙活你们的吧。

到了坟前,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哭了起来,似乎他能感受到父亲双手的温热,但是又匆匆离开了自己的脸庞,这个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父亲仅在书信里知晓他,怎么样的形容词都不如现实中见上这么一面。

另一个孩子有七八岁这么大了,他一上来就跪在坟前,没有闹,就这么注视着墓碑,眼泪无声息地往下流,他偶尔擦一擦,就这么跪着,看着现在躺在小土包里的父亲。

他和父亲的交集并不多,一年也难见上一回,他还没有好好感受父爱,就这么匆匆离去,父亲前两个月来过书信,信里有母亲,有奶奶,有弟弟,还有他自己,他从不和家里人说他的情况,那封信里写着关于自己的那一段是这么记载的:今年本是要退了的,但是部队有了任务,再等等我,明年就一定回去了,听说镇上会给我安排工作,到那时候,我天天送小振去镇上上学,晚饭前,就骑着自行车送他回来,我也该认真当一名父亲了,记得和小振说,爹回来的时候,一定带着一大袋子的子弹壳给他,现在嘛,就让他先偷着乐吧。

陈列严和刘文清也到了现场,他蹲下,先是用力抚摸跪在地上的孩子的头,而后抽了下鼻涕,泪眼朦胧,泫然欲泣,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抓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副连长训练时剩下的子弹壳。

老妇人用手擦了擦墓碑,就像一个母亲触摸着自己孩子的脸庞,中年妇女抱着孩子,脸贴着脸,任由孩子的哭声响彻这片山坡。

老妇人拿出了一些食物,都是老家的特产,掏出一个玻璃瓶子,里头装的是家乡的高粱酒,往坟前的杯子倒下酒水,“东铭啊,就好这么一口,小时候,他爹还没走,半大的孩子,就和他爹抢这酒喝。”

说完,众人泪如雨下,战士们都在安慰,最后老妇人直接哭晕在坟前,是众人抬了回来。

今天是下葬仪式了,那些墓碑原来用的木块,现在成了石块,山脚下有一块大大的石碑,上面写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最上面刻着锤子镰刀的图案,在前头还有两面旗帜在飘扬着,都是鲜红色的,一面党旗,一面国旗。

家属们都在墓前,身着绿色军装的军人则站在旗帜面前,政委在最前面喊话,“仪式开始!向党旗国旗敬礼!向!永垂不朽的英雄烈士们,敬礼!”军人则是敬礼,家属和政府人员们鞠躬。

政委在上面说的台词,已然没了记忆,只记得最后的鸣枪礼。

“鸣枪!”,27把枪,12响,告别烈士,“授勋!”

这片土地后来修建成了烈士陵园,是祭奠对越自卫反击战烈士的最庞大的烈士陵园。

每年都会有许多人来这里祭奠,为烈士们倒酒,点烟,每年这里都会洒下泪水,都会有高亢的声音在这里响起,最多的就是兄弟们,回家了。

在这里的烈士们,安安静静地矗立在南中国的西南部,永远地坚守祖国的大门……

最后又是敬礼,人们就逐渐都回了,活着的去见了自己的亲人,有的则是退了伍,回了家乡。但是那天几乎所有的参战人员的胸前都挂着勋章,一连被授予一等功连队,连长陈列严,指导员刘文清,副连长赵东铭都被授予了一等功的勋章,那个叫做曹阳虎的小伙子,则是被军长亲自接待,他的胸前也挂着一枚一等功的勋章,而副连长的那枚,由家属代领。

继续留在部队的人,或多或少都升了一两级,陈列严、张慕云二人因为指挥得当,作战勇猛,连升两级,命令将在一个月后下达,他们都要离开自己的连队,升任更高的职务。

那个叫做曹阳虎的小伙子,才19岁,受到全军赞扬,更是连升三级,让他担任一个连队的连长,如果不出意外,一连的连长应该会是他的。

指导员刘文清则是转业回到地方,当了一名警察,从今往后,陈列严和刘文清多只在聚会上见过面,更多的则是电话交流。

团长陈用作,也是一样连升两级,担任这个军的副军长,不过这也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那一场战争,陈用作的这一个团,牺牲人数574人,为守卫祖国的南大门,流血牺牲,忠诚与奉献,不再是嘴上天天喊的口号。

那一场战争,让全世界见证了中国的战斗力,他们依旧和先辈们一样勇猛,解放军永远还是人民的军队,永远是共和国的脊梁……

——

战争并没有这么快结束,在边境上,枪声火炮声一直没有停止,两山轮战一直延续着这场战争。

边境上的地雷遍布,边境百姓连种植农作物都可能随时丢掉性命,十多年来,断腿死亡的事情依旧在这片土地上演着,一支支部队从各方赶来参加战斗,用实战磨练战斗力。

陈用作当上了这个团的团长,经过短时间的扩充后,便旋即投入战场,成为奔赴老山战役的第一支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