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与咱抢夺县寺(一)

左右两列的坐席之间,堂中地上,伏跪着两人。

虽是伏在地上,看不到面容,然从两人衣装可以看得出来,这两人必是才经过了1番凶险的厮杀。2人的衣袍都是肮脏不堪,沾染血迹,难闻的腥臭味从他两人的身上散出,令人掩鼻。

此却2人,跪在稍前位置的正是潘章,跪在稍后位置的则是楚良。

他两个是刚逃回昌邑。

堂中主位上所坐之人,形貌清癯,年有4旬,颔下蓄须,此人名叫娄政,现任的山阳太守,——或者准确的说,是现任的巨野大尹,王莽把山阳郡改称为了巨野郡。

娄政面色严峻,盯着跪拜堂下的潘章、楚良,不怒自威,说道:“你两人领兵千余,1败涂地,竟被曹贼击破,只身逃回!我且问你两人,是有何面目敢逃回来见我的?”

潘章伏地,惶恐说道:“大尹,那曹贼狡诈,他率贼兵到了亢父后,夜宿於野,末将闻之,以为这是破贼之良机,遂令楚良引精卒,夜往袭之,却不意这居然是曹贼的奸计!末将不慎,中了他的此计。中计之后,末将与楚良虽是拼力厮杀,终究无力回天,由至大败!”

“我给你了郡兵千余,令你往救橐县,你先是被阻在亢父,半步不得寸进,继又被曹贼大败,现於今,非但橐县未有救得,千余郡兵亦尽被你丧之,依按军法,你可知你何罪?”

潘章的汗水涔涔,滴落地上,他颤声说道:“末将知罪。”

娄政令堂外的吏卒进来,挥了挥手,说道:“将潘章、楚良带下,斩首示众!”

潘章的声音惊吓得都变形了,他唯恐被进堂的吏卒拽出,使劲攥住地缝,说道:“大尹饶命!大尹饶命!大尹!末将虽然战败,可是也已力战!实是那曹贼太过狡诈,非末将肯愿战败!”

楚良却是硬气,伏在地上,1语不出。

娄政怒道:“非你肯愿战败?怎么?难不成你还想主动战败?潘章,你难道还想投贼不成?”

潘章那话,是他惊惧之下,口不择言,听到娄政发怒,他越发害怕,急忙解释,说道:“大尹!末将良家子也,1心只知上忠王事,下忠大尹,怎会敢有投贼之念?”

娄政挥手说道:“不要再说了!”令那几个进到堂中的吏卒,“拉下去,枭首示众!”

座中1人起身,下揖说道:“府君,且请息怒。”

娄政看去,说话这人3十来岁年纪,个头不太高,长只6尺余,黑黑胖胖,颔下没有蓄须,甚是光秃,穿着1身百十吏的袍服,正是他最为重用的诸吏之1,他的主簿满典。

“主簿有话要说?”

满典说道:“府君,我刚才细细听了潘章的禀报。亢父此战,下吏愚见,潘章等所以败者,确实是因曹贼太过狡诈。想这曹贼傍晚时才领贼众到至,谁能料到,他居然晚上就来夜攻我郡兵营地呢?潘章等的战败,有情可原。且则,府君,曹贼、刘贼今已陷高平、公丘,接下来,他两部贼极有可能还会再入寇我郡别县,此正用人之际也。潘章、楚良,我郡之勇将也,下吏愚见,何不暂饶他两人1命,以当曹贼、刘贼再寇我别县时,令他两人戴罪立功?”

——高平,即橐县。高平,是王莽改的名字。

又1人起身,亦进劝说道:“府君,满主簿言之在理。若我所料不差,曹贼、刘贼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他两部贼接下来,十之89会再寇我郡别县。曹贼自入有盐以来,数月间,先陷延就亭、又陷顺父,现又陷我高平,连战皆胜,诚乃狡悍;刘贼更为凶悍,鲁之全郡都被他所陷,其两部贼合计1两万众,他们底下来若是1意寇我,着实将会是我郡大敌。值此之际,不宜自斩良将。下吏愚见,满主簿之议,府君不妨听之!潘章、楚良,且留他两人将功折罪。”

——如前所述,有盐,即东平郡;延就亭,即任城;顺父,即亢父。

此进劝之人名叫刘宣,系前汉鲁王之后裔,现任山阳郡的功曹。

刘、满两姓,都是山阳郡的右姓,满典、刘宣又都是娄政的心腹,他两人的建言,娄政不可不听。听了他两人的建言后,娄政余怒未消,说道:“也罢,便先饶了他两人性命!然却死罪可免,责罚不可少之。”令进到堂上的那几个吏卒,“把他两人带下去,各笞3十!”

那几个吏卒应令,押着潘章、楚良出了堂,便在堂外院中,按倒在地,打将起来。

娄政就在堂中,哪个吏卒也不敢手下放水,板子打得很重,潘章忍受不住,惨叫不止,楚良真是硬气,依旧是1声不吭,任由吏卒打之。这些,且先也不必多说。

堂上,娄政抚须沉吟了会儿,呼满典、刘宣的字,问他两人,说道:“子敬、士和,你俩适言道,刘贼、曹贼只怕还会再寇我郡别县,此话怎讲?”

功曹掌管人事,是郡府诸吏之首,满典谦让,请刘宣来回答娄政此问。

刘宣当仁不让,因便回答说道:“府君,曹贼、刘贼其实本是1部,曹贼本是刘贼帐下1部。而这刘贼,原本又是力贼帐下1部。前些时,从鲁郡传来的消息,府君亦是已知。力子都遣兵入鲁,与刘贼发生了火拼,从刘贼手上抢走了鲁县等鲁南3县。刘贼非是力贼对手,遂退至鲁南。……府君,这也即是说,刘贼、曹贼向南掳掠的路,如今已是被力贼堵住了,那么接下来,他们要想掳掠,会往何处去?就只有往吾符或我郡入寇矣。吾符邻鲁南的只有公丘、吾丰、沛、力聚4县而已,4县之地,焉够其1两万贼众掳掠?而且若论富庶,此4县也不如我郡,故下吏以为,接下来,刘贼、曹贼必还会再寇我郡别县!”

——吾符,指的是沛郡;吾丰,指的是丰县;力聚,指的是广戚。这也都是王莽改的名。

娄政深深皱起眉头,思忖了会儿,问道:“士和,你以为刘贼、曹贼接下来若是再寇我郡,他们最可能寇的会是何县?”

“不外乎湖6、戚亭2县。”

——湖6,即湖陵;戚亭,即爰戚。

娄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湖6孤悬於外,西北邻高平、东北邻公丘,而今高平、公丘皆已被贼攻陷,刘贼、曹贼底下来,确是很有可能会再寇湖6。戚亭,与顺父、高平接壤,也不排除刘贼、曹贼会往寇之!……士和、子敬,则以你俩之见,我当何以应对为宜?”

刘宣看了眼满典,说道:“不知主簿是何意见?”

满典仍又谦让,说道:“府君既然垂询,功曹请答便是。”

刘宣於是对娄政说道:“府君,以下吏愚见,刘贼、曹贼如果当真再寇我湖6或者戚亭,郡府绝不可坐视,宜当遣兵往援!”

娄政抚摸着胡须,举目望了下堂外院中,正在挨打的潘章、楚良,说道:“宜当遣援?”

刘宣知其踌躇,说道:“府君,胜败乃兵家常事,潘章援高平不利,只是因为曹贼狡诈,咱们此前没与曹贼交过手,1时不察,被他侥幸胜了1仗罢了,无足挂齿。可是,决不能因此而就如果曹贼、刘贼再寇我湖6、戚亭之时,便不遣兵往援了。府君,曹贼狡诈、刘贼凶悍,他们1旦寇我湖6、戚亭,郡府不往救之的话,两县必失!如此,1则曹贼、刘贼的贼焰就会更炽;2者,势必也会因此导致我郡中不稳,……府君,李青驹、云里虎诸贼4虐我郡久矣,倘若郡中不稳,我担心彼辈贼寇说不得,就会在咱郡中闹出乱子,到那时候,外有强贼,内复动乱,我郡危矣!是故,曹贼、刘贼若真如我料,复寇湖6、戚亭,郡府必得遣援不可!”

“士和,你所言甚是。唯是我有1忧。”

刘宣问道:“敢问府君何忧?”

“昌邑原有郡兵3千余,我拨了千人给潘章去援高平,却潘章1战,将此千卒损失殆尽!”话到此处,娄政的怒气又生出来,重重地拍了下案几,他缓了缓气,调整了下情绪,接着说道,“致使於今昌邑只存郡兵两千余矣。如你所言,李青驹、云里虎诸贼4虐郡中,在我昌邑县境内外,亦常有彼辈贼寇出没,现余城中的这两千郡兵,我还得拿来守土安民,刘贼、曹贼若再寇湖6、戚亭,我只恐我无兵可调!”

刘宣说道:“府君,下吏有3策,可保府君不会无兵可调。”

“哦?是何良策?士和,你快说来。”

刘宣说道:“可檄利父,令属正遣兵千人,赶来昌邑,加强昌邑的兵力,此1策也;再檄诸县,各出若干县兵,亦赴昌邑,此2策也;张榜於县,广募壮勇,此3策也。”

利父,即单父;单父县,是山阳都尉府的郡治所在。山阳郡兵在经过这些时日的扩充以后,现下总计45千人,3千在昌邑,——现在只剩下两千在昌邑了,两千在单父。

娄政蹙眉想了会儿,说道:“郡南的局势并不安定,云里虎这股贼寇,主要就是在郡南活动,我闻之,并且陈定郡近来也不很安稳,前汉梁王之后刘永,在其郡中,颇是勾连聚众,如有反逆之状。驻扎在利父的郡兵,不可动之!……不过你的另外两策,倒皆可用之。”

——陈定郡,即梁国。山阳郡南与梁国接壤。梁国万1生变,山阳郡的南部首当其冲。

刘宣说道:“是,府君说的是。是下吏考虑不周了,利父的郡兵确是最好暂时不动。”

娄政问满典,说道:“子敬,你何意也?”

满典说道:“府君,功曹所言,即下吏意也。下吏的意见与刘公1样。”

娄政又问堂上其余诸吏:“君等各是何见?”

诸吏谁不知道刘宣、满典最得娄政信任?且又刘宣的建议已被娄政接纳,自是无人提出异议。

便就定下,今日就传檄各县、张榜县中,补充昌邑的兵力,同时密切关注刘昱、曹幹两部贼兵的动向,如果他们果然再寇湖陵、爰戚,就再派兵往援。

议事毕了,诸吏辞去。

……

刘宣回到家中,叫来自己弟弟,屏退下人,独留了他兄弟俩在密室中。

他与他弟弟说道:“阿弟,今日府君召我等议事,是为潘章兵败此事。”

刘宣的弟弟叫刘能,他兄弟两个的年龄差距有点大,刘宣4十多了,刘能不到3十。

刘能瞪大了眼,说道:“阿兄,潘章真的败了?他带去救援高平的郡兵真的全军覆没了?”

“不错。1千郡兵,还有爰戚、东缗的数百县兵,尽皆折损,只他和楚良等十余人逃回。”

刘能说道:“府君是不是把他杀了?”

“府君是想杀他,但是被我劝阻了。潘章与我好歹也是总角之交,我不能见死不救。”

刘能放低了声音,说道:“潘章率了1千多人,楚良且是勇将,都不是刘昱的对手。这个刘昱,看来实力不弱,当是能够成事!阿兄,那底下来,咱们?”

“我今天就给刘昱写封书信,别人去送,我不放心,你亲自为我送去给刘昱!”

却是刘宣、刘能兄弟,既为前汉鲁王之后,和刘昱、刘永相同,实也早是怀有光复汉室之念。

王莽篡汉以来,对待前汉宗室诸刘中的绝大部分起初还算颇为优待,只打压了少部分的“贵人”之流,凡为郡守者,悉免为谏大夫;前汉宗室的诸侯王,先是皆贬为公,继而贬为民,等等,可随着新朝的政权较为稳定以后,他就“原形毕露”了,打压的范围扩及到了前汉宗室诸刘中的中层,侯爵之类的爵位也都给废除了,改按实际的封邑户数,该是子、男爵,就封子、男爵,而且凡是在官府里担任官吏的,不论大小,都免职回家等待分配。最为奇耻大辱的是,他还令曾经献过符命或是参加过平叛战争的3十2个刘姓宗族及其同宗,除掉和他是亲家、为免违背“同姓不婚”,不宜改姓的刘秀,——亦即刘歆以外,全部改姓为了王。

天下的前汉宗室诸刘,说实话,只要是有点骨气的,对这些,特别最后1条,只怕都忍不了。

刘宣、刘能兄弟也忍不了。

你王莽篡了汉家的天下,还叫汉家的宗室改姓你的王,这不是在逼着诸刘数典忘祖、认贼作父,使诸刘令天下人笑么?虽然改姓的不是刘宣、刘能等,可他们与改姓的那些诸刘是同1个祖宗,又怎会感觉不到耻辱?有时候在人众中,有与刘宣、刘能不和的人,会故意高声大气地说起此事,刘宣、刘能简直羞耻得头都抬不起来!

此条之余,刘宣、刘能久怀造反之意,还有另外1个缘故。

便是刘宣、刘能的父亲本是1郡太守,因了王莽“凡为郡守者,悉免为谏大夫”此诏,1下子就丢掉了太守之位。郡守品秩2千石,集1郡之大权於1身,谏大夫则只是个6百石的中低层官吏,且无实权。这是何等的反差?刘宣、刘能的父亲既怀念前汉,又受不了这现实的反差,因是郁郁而终。刘宣、刘能想要造反的种子,在他们父亲去世时,就已种下了。

只不过刘宣、刘能都是读书人,他家不像刘昱家,刘昱家在当地是个豪强,蓄养门客,招纳轻侠,家中又有宗兵、徒附,想要造反的话,比较好造;刘宣、刘能家诗书传家,他俩手无缚鸡之力,因虽久有造反之念,长久以来,也只能是个念头,付诸不了实践。

直到现在,刘昱来了!

早在刘昱带兵打进鲁郡时,他兄弟俩在闻知了刘昱亦是汉家苗裔后,刘能便有建议刘宣,何不悄悄的送封书信去给刘昱,和刘昱取得联系?这样,刘昱如果有意来打山阳,他兄弟俩可以在内协助。刘宣毕竟年岁长,比刘能沉稳,那时没有同意刘能的建议。

他不同意的原因是:得先看看刘昱能不能成事,造反是掉脑袋的大事,如果刘昱不是个能成事的,他兄弟俩贸然投从,只会落个身死的结果,所以需要先观察1下刘昱。

对刘昱的观察,到现在为止,可以告1段落!

通过观察,刘宣得出了结论,即是刘能适所言说的那句“这个刘昱,看来实力不弱,当是能够成事”。故而,他作出了刚才那个给刘昱写封书信,由刘能亲自给刘昱送去的决定!

刘能闻言大喜,说道:“好!好!阿兄,你快写。你写好了,我就拿着出城!”

“阿弟,切记,这封书信十分要紧,若是落到府君手中,你我兄弟死矣!你可1定要小心!”

刘能说道:“阿兄,你放心吧!此书信的重要性,我怎能不知!”

刘宣乃铺锦提笔,亲写了给刘昱的书信1道。

信写下封好,刘能把之缝到袖中,收拾了下,当天即出了昌邑县城,潜行赶去公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