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县寺,十余人从堂中出来相迎。
这些人多为郡兵、县兵里的军吏,带头的是本县的县尉。
却有一人形貌不似军吏,也不似县吏,个头不高,很胖,如个肉球一般,穿着件锦绣花衣,腰中围着一条金带,衣服上熏得香喷喷的,扑入鼻中,呛得很,眼睛不大,长了个蒜头鼻。
杜俨看到此人,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这边皱眉,那边这人却偏要与杜俨说话,脸上挤得跟一朵花似的,下揖向杜俨说道:“府君!你上城楼观视贼情,怎么不叫上下吏一起?”
“不是已经叫你们至县寺相集,以我等共作军议了么?观视贼请,是我等你们时,一时起意。”杜俨像是不怎么想理会此人,可又不得不答话。
这人名叫霍胜,确然不是郡兵、县兵里的军吏,也不是本县的吏员,准确来说,他应该算是朝廷的任吏,其官职乃是羲和命士。
王莽建立新朝后,在各方面都进行了大的改革变制,於经济方面,除了不断的币制改革以外,先后实行了五均、六筦之制,为落实和推行这几项制度,在天凤四年,也就是前年,他设了一个新的官职,便是羲和命士,每郡任派数人,专用以监督各郡五均、六筦此制的实行情况。
——“羲和”也者,即大司农,王莽把大司农这个官称改做了羲和。羲和,是个女神的名字,上古时期传说她是日神,《尚书》以为她是天文历官,尧的时候,曾立羲和之官,以主四时。“命士”,本意是受有爵命的士,王莽改革官制,把官秩分成了九等,分别是庶士、下士、中士、命士、元士、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卿,命士是其中一等,秩五百石者为命士。
五均、六筦之制的制定,和王田、私属的改革一样,要论出发点的话,称得上好,但在实行的过程中,却是从一开始就变了味儿,民不得其利,反受其繁苛之害。
这几项制度已然害民,更要命的是,王莽所选任的这些羲和命士们,又大多是富裕的商贾出身,商贾之流,逐利不厌,得了朝廷给他们的如此大的权力,在各郡之中,自然无不是和郡、县吏员相互勾结,求逐利益,由是越发搞得各地郡县“众庶各不安生”,“百姓愈病”。
沂平郡的民生,也是被霍胜之流搞得乱七八糟。
杜俨作为一个清廉爱民的好官,对於霍胜这样的人,肯定是非常的看不惯,相当厌恶。唯是厌恶也没办法,“羲和命士”此官,观其名,即知其之所属,是隶属於大司农,也即羲和的下吏,等若是朝廷派下来到各郡监督政策执行的“钦差大臣”,他是管不了,也管不住的。
众吏恭敬地请杜俨登堂,到了堂上,待杜俨坐下以后,众人也都就坐。
杜俨环顾众人,说道:“还好路上没有耽搁,郡兵昨天赶到了业亭。力贼之进兵,比我预想得要快,却是今天他就率引诸贼到了城下。郡兵若是晚到一两日,这城,怕还真就不好进了。”
霍胜应道:“是,全亏了府君临机果决,当机立断,一闻贼况,就立刻整顿郡兵,驰来支援。”
杜俨没搭理他,继续与众吏们说道:“但郡兵虽是及时地赶到了业亭,我方才登上城西城楼看了一下,此番来寇业亭的贼众,约得有万余之数,郡兵加上城内的县卒……”问座中一人,说道,“张君,你县的县卒共有两百余人,对吧?”
被问之人是本县的县宰。
他欠身答话,说道:“回府君的话,鄙县县兵共有两百一十四人。“
杜俨点了点头,说道:“加上县卒,今可用来守城的也不过才两千余人。以此两千余卒,迎贼万余之众,贼多我寡,这一场守城战,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诸吏俱皆应道:“诺。”
杜俨说道:“城该怎么守,我大略想了几条,说与你们听听,君等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
霍胜笑道:“府君知兵善战,今有府君亲率郡兵来守业亭,城,是一定能够守得住的!不仅能守住,况那力子都,本是府君的手下败将,今其胆敢再来入寇,想以府君之能,这次把他全歼,料之也非不能!”
“不可大意。”
霍胜应道:“是,是,府君说得是!民谚云之,‘小心行得万年船’。府君放心,我绝不大意!”
“我先给你们说说我想到这几条守城之法。观业亭县周边之地势及贼寇到后之举止,我料力贼此攻业亭,其主攻必在城西,因便须当择郡兵、县卒之精锐镇守西城。此我守城法之第一。”
霍胜拍了下案几,说道:“对,对,正该如此!”
“守城先须守野。我本来是想在城外别筑一营,以与城中做犄角呼应,但是力贼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选定地址,派兵去筑,他就到了,因这城外之营竟是未能筑成。不过也不打紧,我在来业亭的路上时,已经檄了厚丘、平曲两县,令它两县调兵来援。等它两县兵马到后,咱们在城中,也就不是孤立无援,在城外也就有兵马与咱们呼应了。”
众吏应道:“是!”
“兵法云,攻守兼备。守城,不能只守,也得敢於出袭。我闻力贼攻南成县时,南成的田况便尝数次出袭而皆重创贼寇。只是可惜,南成当时外无援兵!若是有援,以田况之数袭贼寇,数挫其气,这南成必是不能被力贼所陷!南成虽惜未能守得,然田况此策,可以用之。因是,我意当自郡兵、县卒中选敢死之士,候力贼开始攻城,便择机出而袭之!此我守城法之第二。”
众吏尽皆赞同。
田况守南城的事迹早已传开,在座的这些吏员们皆有闻之。田况的名气不小,他们此前就知田况之名,在听到南成县的县宰献城,田况因此而死的事情后,忠义之士无不扼腕痛愤。
“我守城之法的第三条,是赏罚必须严明!战场是立尸之所,交战是生死之事,赏罚若不严明,就不能促使兵士奋勇杀贼!我从郡治来时,随军已带了些郡府府库的财货,但因来得紧急,所带不是很多,恐不足用。……张君,你县寺府库、交易、钱府尚存钱粮多少?你全拿出来,暂交给我主簿掌之,合我随军所带之财货一处,以备用之赏赐有功的将士和士民!”
业亭县宰应诺。
——“交易”、“钱府”,是王莽为施行五均此制而设立的两个下属机构。他在各郡县都设立司市,大都由地方官兼任,统称“市官”,市官府的职责是收税和办理借贷。
杜俨瞅了眼霍胜,说道:“霍君,你那里有多少钱粮可用?我希望你也能拿出来,暂供军需。”
“好,好,悉从府君之令!我今天就算算,我那儿有多少钱粮能用,全拿出来!给府君用!”
霍胜答应的虽然痛快,杜远对他这话却是半信半疑。
他和霍胜共事一年多了,对於此人之性早就了解,当真是个贪得无厌,又吝啬至极的。
只是虽然不相信霍胜,但霍胜已经答应了,杜俨也就只能不再多说,且只看霍胜事实上会怎么做就是,若是阳奉阴违,到时再来治他。
杜俨继续说道:“方才这一条是我守城法之第三条。我守城法的最后一条,则是为激励士气,得兵士效死,我等须当与兵卒同甘共苦,自即日起,你们都要和我一起,同上城楼,与兵卒同食同住!”
跟着杜俨来业亭的那些郡吏们,知道杜延的一贯作风,早前逐走力子都那一仗时,他带兵就是这种风格,因而并不惊奇,纷纷应诺。
业亭县的县宰、县尉和县卒的军吏们互相看了看,亦皆应道:“是。”
“守城之法,我暂时想到的就是这么几条,你们有什么补充的么?”
业亭的县宰、县尉皆不知兵事,县卒的中的军吏们也无人有可补充之处,堂上沉默了下来。
杜俨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说道:“既无补充,就先按我此数条行之!”问县宰,说道,“张君,我不是劳你把你县中的右姓、冠族都请来县寺,与我一见么?怎么不见他们人来?”
业亭县宰答道:“回府君的话,县中右姓共陈、刘、万、贾四姓,贾氏的家长不在城中,在其家的县外坞堡,余下三姓,我都已派人去召。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召县中大姓来见,自是不为别故,一则,是想让他们出人、出力、出钱,协助守城;再一个,业亭县中的这几个大姓豪强,有的与力子都是旧识,把他们都叫来,也为的是好能借此而当面观察一下他们的言行举止,判断一下他们会不会和力子都暗中勾连。
正说话间,远远的有鼓声传来。
众人停下话头,举目望向堂外。
鼓声是从城西方向传来。
杜俨侧耳听了片刻,起身说道:“是贼寇在擂鼓。咱们登楼望望,看看力贼在搞什么名堂!”
众人随他出堂,上了县寺中的楼阁。楼阁三层,上到楼顶之后,可以穿过城中层层起伏的屋顶,遥遥望见城外西边的情形。众人遥观望之,看到城外西边尘土弥漫。不必说,这肯定是力子都在检阅或者调动他的部曲,以向城中示威。距离城西有点远,看不大清楚具体的情形。杜俨正寻思,要不要回城西城楼,再去看上一看,蓦然间,一阵“万岁”之呼如雷惊起!
也不知是有多少人在城外西边齐声大叫,传到城内,乃至县寺的屋瓦为之震动。
众人紧接着听到“扑通”一声,随声视去,是霍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脸上堆着的笑容不翼而飞,露出了一片惊恐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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