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曹幹此话,众人都是愣了一下。
曹德挠了挠耳朵,以为自己听错,说道:“阿幹,你说啥?”
“大兄,我说咱们不能入城去抢!”
曹德问道:“啥叫不能入城去抢?”
田武等人也听不明白,都是满脸迷茫。
李铁想的多些,他若有所思,挤到跟前,低声说道:“小郎,你是不是担心咱们进到城中后,也许会和董从事他们的部曲发生争执?如果是担心这一点的话,我觉得倒也不必。你看那不是陈君也过来了么?有他亲自在,而且咱们又是刚刚得到了力大率的赏识,董从事的部曲总归要给咱们几分脸面的,我想应也不会出现什么不可收拾的麻烦。”
“李大兄,我说不能进城抢,不是因为此因。”
李铁亦搞不明白了,问道:“小郎,那你为啥不让我等进城?”
曹幹见到各部战士争抢出营,都要入城去抢东西之后,担心本部的战士也会如此,遂便赶紧的从刘昱那里离开,为的就是急於阻止,谁知他到底是阻止的晚了,大部分的战士已经出了营,到了城外,从他离开刘昱那里,到他着急忙慌地赶到城下,他一直奔来跑去的,却是还没有把劝阻战士们入城抢东西的措辞想好,被李铁这么一问,他只觉有许多的话憋在心里,可一时无法说出,就静了静心,扭脸往南城门外望了一望。
夜色下,火把如潮,挤在南城门外的人,这会儿更多了。有性子急的,乃至开始侧着肩膀往城门上去撞。却那城门,连撞车都撞不开,靠着人力又何如能够撞开?徒劳无功罢了。更多的仍是在朝城内大呼:“赶紧开城门!再不开,进了城,老子杀你们个干净!”也有机灵的,见南城门不开,索性三三两两的结伴离了此地,改往其它城门处去。
在拥挤不堪,少说也得有上千人的人群中间,曹幹看到了几个认识的人,有郝贺,有贲休等。他们亦都在大声地朝城内嚷嚷。
一片嘈杂纷乱的夜景,曹幹反倒是慢慢的把心静了下来。他回过头来,与田武、李铁等说道:“诸位大兄,这里太乱,咱们往边上走走,我有几句话想与诸位大兄说。”
曹幹在部中的威望如今非此前可比,他话既然说出,田武等中就算有急着进城,不想听他多说的,也不能不听他的此话,遂在田武、李铁等小率和田壮的组织下,大家伙往边上挪了挪。
城门那厢的嘈杂之声,没那么闹耳朵了,借助这么会儿功夫,曹幹基本上把他想要说的话亦措辞完毕,於是便就与众人说道:“李大兄适才问我,不让诸位大兄进城,是不是因为我担心咱们入了城后,会与董从事的部曲因为争抢财货而发生矛盾,我实言道之,非是此因!”
人堆里有人叫道:“不是因此,曹小郎,你为啥不让俺们进城?”
曹幹说道:“我知道,咱们从东郡到东海郡这一路上,大家都吃了不少苦,攻城四日,咱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昨日围歼郡兵,诸位大兄更俱是浴血奋战,……我想问一问诸位大兄,诸位大兄是不是认为,咱们付出了这么多,吃了这么多苦,而下南成投降,已到咱们享受胜利的时候,故而俱皆着急进城抢掠?”
众人参差不齐地应道:“可不就是么?咱们这两个月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死伤了这么多人,现在南成降了,不就到咱进城快活的时候了么?”
曹幹听诸人说了片刻,举起手来,说道:“诸位大兄,请听我一言!”
众人相继收住了声,继续听他说。
曹幹说道:“你们说,现在南成降了,到了咱们进城快活的时候了。我想再问问诸位大兄,当初咱们起事,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今日进南成抢东西么?”
此话一问出,众人都是一愣。
他们当初造反起事,绝大部分都是因为日子实在是穷的过不下去,没法活了,为了讨口吃的,为了活得一命,而才跟着造的反,却又当时,哪里会能预料得到今天打下南成这件事?
李铁笑道:“小郎,当初我跟着我阿兄起事,无非是为了讨口吃的,能活下去罢了。那会儿又咋会知道咱们会来东海,会打南成?那会儿连离开东郡都是没想到的!”
“正是如此!李大兄,不仅你当初起事,只是为了讨口吃的,我和我阿兄当初起事也是因此!而且又不止咱们,我想,田大兄、高大兄、褚大兄和诸位大兄当初之所以起事,应当也都是因此吧!诸位大兄,朝廷无道,豪强剥削,咱们的日子过不下去,为了求活而造反起事,这没有错!可是……”曹幹指了指南成县城,说道,“咱们想活下去,这城中的百姓,难道他们就不想活下去么?我再且问问诸位大兄,咱们攻城了这么多天,为何城中一直不降?”
田武笑了起来,说道:“小郎这话问的!他们不降,自就是因他们怕降了后,咱们去抢他们!”
“田大兄此言不错,则我再问诸位大兄,若换了城中的是咱们,有贼来打,咱们会不会死守?”
底下的人们纷纷答道:“那肯定是要死守的,不死守,城一破,咱们都得家破人亡。”
“所以说,他们守城有错么?”
攻城时,刘昱各部的战士死伤不少,曹幹部的战士亦很有伤亡,只在场的这些人中,现下还带着攻城时的伤的就有好些,大家伙本对城中早是相当恼恨,急着进城去抢,一个是为了抢东西,再一个也是出自此恼恨,说白了,就是想报复,可现在听了曹幹这话,众人一想,倒是的确如此,他们想活下去,城内的百姓一样也想活下去,那么城内顽抗,好像是没啥毛病。
“诸位大兄,咱们想活,这没有错,可是城中百姓也想活,他们就有错么?”
田武挠头说道:“也没有错。”
“既然也没有错,那咱们为啥要进城去抢他们、杀他们呢?”
褚豪粗糙的大饼脸上,满是如坠云雾的表情,他呆头呆脑地说道:“小郎,你这话是啥意思?我咋觉着我被你绕迷瞪了啊?按你这说法,南成,咱是白打了?”
“当然不是白打,有了南成,对咱们,至少有两大好处。”
褚豪问道:“哪两大好处?”
“这第一个好处就是,咱们去年底时,为何被迫离开东郡?就是因为咱们没有一块地盘,没有一块属於咱们的地方。现在有了南成在手,只要咱们能把这个城占住,那咱以后就有安身之地了,就不必再颠沛流离,无所安身了!
褚豪问道:“第二个好处是啥?”
“大家都知,高从事在世时,他常说,要想干出大事,就得人多势众,可如何才能人多势众?现在有了南成在手,南成的百姓里边不乏有如我等一样,穷得日子过不下去的,咱们就可以从他们中招兵募兵,只要能招到足够多的兵,咱不就人多势众了么?这就是第二个好处!”
底下诸人想了想,都觉得曹幹说的这两个好处倒是不错,皆道:“倒是的确有这么两个好处。”
“但是诸位大兄,要想实现这两个好处,就得有一个前提!”
曹幹提到了高长,一直没咋说话的高况就开口了,他问道:“什么前提?”
“这前提就是,咱们不能让南成的百姓痛恨咱们!诸位大兄,你们想想看,若是南成的百姓十分痛恨我等,那咱们还能在南成站住脚?就更别说从他们中招兵募兵了!”
高况说道:“因此小郎不让我等进城?”
“一旦进城,抢了他们,他们就必然会痛恨我等!诸位大兄,正如高大兄所言,我劝大家伙不要进城,真正的缘由即在於此啊!进了城,最多抢到些东西,然后咱们继续颠沛流离,咱们的人马难以得到扩大;而不进城抢,则咱们就不但有了一块立足之地,并且人马还能得到充实扩大。这两者,该选择哪一个?我想不用我再多说,诸位大兄必也都能知吧?”
高况说道:“小郎,你说的是没错,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你看,这南城门外头,可到处都是董从事的部曲,东城、西城、北城现在的情景定然也是这样,定然也都是力大率等各部的部曲,咱们即便不进城去抢,他们可都是要进城去抢的啊!只咱们不进城,有啥用?”
褚豪接口说道:“是啊,小郎,咱们才几个人?他们成千上万的!他们都要进城去抢,多咱们几个不多,少咱们几个不少啊!”
东城门是开着的,这个时候,城东的力子都部已经进了城,从东城的方向已然传来了城中百姓的哭喊惨叫之声和入城的义军战士们发出的大笑、嚷叫之声,并有火光、黑烟升起。
曹幹往城东望了眼,神色坚定地说道:“咱们管不了他们,咱们管好自己就行了!”
说实话,这句话的说服力委实太弱。
别人都已经进城在抢了,凭啥就他们不能去抢?而且就像高况说的,他们才一二百人,力子都各部今晚进城的义军战士、随军家属,加到一起,恐怕没有一万,也得好几千,好几千人就由他们去抢,偏偏他们这一二百人,不许去抢?这是什么道理!
曹幹也知田武等怕是不会服气,他顿了下,乃又说道:“苏先生给我说过一首诗。这首诗就这么说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诸位大兄可知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非常简单,大家都能听懂,无须曹幹解说,俱都明白其意,——但他们明白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曹幹观视诸人神情,知道他们大多未有深想,遂引申开来,把这首诗放到了当下的这个背景中,与他们进一步地深入说道:“诸位大兄,咱们是为求活而造的反,南成百姓多也是和咱们一样的穷人,换言之,咱们与南成的百姓就是豆和豆萁的关系。咱们今晚若进城去抢他们、杀他们,岂不就是如此诗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么?诸位大兄,我等和他们都是相同的穷人,相煎何必太急!”
高况等人颇有因此话而陷入思索之中的。
“去年底的时候,咱们在东郡,打下田交坞堡之后,诸位大兄都有进坞堡去抢掠吧?我不知道诸位大兄当时都做了什么,但我进堡以后,沿途所见,一则,田家徒附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是亲眼所见,无不贫寒至极!二者,他们被抢过后的惨状,我亦是亲眼所见!妇人光着身子,躺在雪地上,甚至有小孩被摔死地上的!诸位大兄,这是人干的事么?以往咱们在家乡的时候,咱们还没起事造反的时候,咱们能干出这种事来么?我想莫说干出这种事来了,就只是想想,咱们恐怕也都不会能想到会有人居然可以干出这种事来吧?……诸位大兄,咱们造反,是为求活,不是为造孽!咱们求活没有错,可是造孽?咱们求活是为像个人一样的活下去,造孽,就成禽兽了啊!咱们不能因为求活,就去做禽兽啊!如禽兽而活,不如不活!”
东城传来的惨叫声越来越大,众人在此情景之下,不觉都回想起了抢田家坞堡时,他们自己所亲眼见过的那些凄惨场景。在场的众人中,干出曹幹所说的那些恶事的,其实也有,但仅仅是极少数。毕竟在不久之前,在他们起事之前,他们大多还是淳朴的乡民,也干不出太过残暴的事来。那时他们所见的那些凄惨场景,实话说之,也是让他们触目惊心,为之不忍的。
——之所以说也有极少数干出了那些之类的恶事,这是因为义军的组成成分是很复杂的,固然多是穷苦百姓,然其中亦有如刘昱等此类的强豪,以及如高长、高况此类的轻侠,还有如贲休等之类的盗贼。曹幹他们伙中自是无有盗贼,可轻侠,或言之,恶少无赖还是有的。轻侠有好有坏,好者重义,坏者恃强逞凶,就是恶徒。不过这类人,在曹幹伙中占的比重不大。
曹幹看到了李铁等大部分因回想而露出的不忍之态,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应是说到他们心上了。
他方才所讲的那些,都是大道理,道理再对,抵不过现实。仍是那句话,别人都去抢,凭啥就不让我们去抢?只讲这些的话,怎么讲也是不会能讲得通的。
而这番话却则是直指人的良心。他伙中的这些义军战士,乃是刚起事未久,虽已杀过人、上过阵了,但在良心这块儿尚未泯灭,仍还保留着之前在乡间时的淳朴的善恶观,什么是对,是该做的,什么是错,是不能做的,在他们心里头,其实还都仍保留着一杆秤。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对军纪不加约束,每打下一地,都任由他们去抢掠杀戮,那只怕用不了太久,这些良心便会被泯灭了,而他们也就都会变得如贲休所部部曲那样的残虐,以烧杀淫虐为乐了。这也是曹幹为何刚才一听到战士们要进城抢东西,就赶紧出来阻止他们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是绝不希望他的部队会变成真正的贼寇,而失去了义军的正义性与本色的。
曹幹趁热打铁,说道:“诸位大兄,你们想要进城,无非是因这几天咱们连战疲苦,所以觉着南成现在降了,得进城去抢些东西才算不亏。诸位大兄,我有个办法,可以让诸位大兄不进城抢掠,也都能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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