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以为是伙中的战士起了争执,参加造反起事的大多是年轻人,火气旺,彼此之间常会发生拌嘴,吵上几句也很正常,比如郭赦之,就常与人吵架,打架的也有,可是旋即,曹幹就发觉不对,并不是战士们在争吵,而是喊杀之声,隔着帐篷从南边传来。
紧接着,听见有人大声的叫喊:“贼寇来了,贼寇来了!”
曹幹打个激灵,一咕噜爬了起来。
曹丰等人这会儿也已相继被吵醒,只是刚刚醒来,脑子尚不太灵光,几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曹丰半坐起身子,揉着眼说道:“怎么了?”
曹幹说道:“阿兄像是贼人来袭,快些起来!”
他顾不上披外衣,赶紧出帐。
到了帐外,寒冷刺骨的北风铺头盖脸的灌进衣内,人一下就彻底清醒起来。
曹幹举目,向南边望去,此时可见,南边的官道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大伙人,明火执仗的,其中部分已经下了官道,正叫嚷着,分别往临着官道的陈姓、李姓两个小率所部的驻区杀去。
官道上剩余的那些,持着各种兵器,护卫着一人。
陈姓、李姓小率两伙的驻区,离官道只有百十步远近,转瞬见,来敌就杀将到至。
却他们这两伙人之前都在睡觉,和曹丰、曹幹等相同,亦是刚醒来的,仓促之下,如何能是敌人对手?陷入了一片混乱。
曹丰等人已经出了帐,也都往南看。
看到了这一幕,曹丰困意顿消,大惊失色,说道:“哪来的贼寇?会不会是县兵!”
曹幹说道:“阿兄,不像是县兵。”抄起架在帐外的一根长矛,急促地说道,“阿兄,陈大兄、李大兄他们怕是撑不住太久,赶紧敲锣,把咱们的人都召集起来!”便往旁边去跑。
曹丰问道:“你往哪里去?”
曹幹顾不上回答,迈开步子朝边上跑,跑没两步,一个瘦小的身影闪入眼帘,是丁犊找来了。
曹幹边跑,边命令丁犊,说道:“你别跟着我,去找你阿兄!叫你阿兄护好妇孺。”
丁犊应令,掉头奔老营所在的位置去。
曹幹继续往前跑,跑到三二十步外的一棵树下,将长矛树靠在树上,敏捷地爬到了树上。
居高临下,他再往南看。
这回能够看得清楚了。
来袭的敌人,留在官道上的和已经下了官道的,合一处,大约共有三四百人。
下了官道的约有二百多人,留在官道上的还有百余人。
这百余人,不少打着火把,火光映衬下,可见他们护着的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裹帻服袍,腰带环刀,尽管隔得比较远,看不清那人长相,但那人的体态,曹幹却是眼熟,是董丹!
夜色下,陈姓小率的驻区突然爆出惊恐的大喊,不知是谁在喊“陈大兄死了!陈大兄死了!”本来陈姓小率那伙的人就已处在崩溃边缘,这声大喊出来,登时就炸开了窝,几乎不再有人抵抗,连滚地爬的,个个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一窝蜂的都往北边争抢来逃。
杀入他们驻区的敌人,跟在后头紧紧追赶。
高长他们这支队伍总共就一百多人,傍晚筑营时,虽是按伙各驻,但各伙驻区的间距都不很远,陈姓小率那伙的驻区一被突破,底下来就是曹丰、曹幹他们这伙的驻区直接暴露敌前。
眼看敌人就将杀到,曹幹顾不上再去看李姓小率那边的交战情况,急忙从树上下来,离地还有一人多高时,已是没工夫再慢慢的往下爬了,一跃而下。
地面冻得硬邦邦的,他差点把脚崴住,伸手往树边摸长矛,可是长矛却不见了。
诧异之余,曹幹想起方才有几个被惊醒的义军战士从树下跑过,立时明白,这长矛必是被他们中的哪人顺手抄走了。敌人将至,矛却不见,危急时刻,曹幹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娘的”,但也没空再去找,便原路折返,奔回帐外。
曹丰已经把本伙的人召集完毕。
郭赦之、曹德、李顺分别催促本什、本伍的人,预备迎战。
曹幹说道:“阿兄,我看清楚了,来打咱们的不是别的贼寇,也不是县兵,是董丹!”
曹丰吃惊说道:“董丹?咋是董丹?他咋追来了?”
曹幹说道:“我看的清楚,确是董丹无疑,他带来的总共有三四百人。”
曹丰更是惊骇,说道:“三四百人?这、这……,这可咋办?阿幹,咱赶紧去找高从事!”
几个人持矛、提刀,从高长那伙的驻区方向跑了过来,带头的是高长的一个亲信,这人叫道:“狗日的,是董丹那贼小子了来了!曹大兄,从事叫你们快些往他那边靠!”
说完,这几人没停脚,接着往陈姓、李姓两个小率的驻区跑去,可能是要去给那两伙人传递高长同样的命令,也可能是去看看那边的战斗情况怎么样了。
曹幹尽力稳住心神,张望着南边战局的形势,脑子急速转动,说道:“阿兄,现在往高从事那边靠,怕是来不及了。我刚听到陈大兄驻地里,有人叫喊陈大兄死了,也不知是不是陈大兄已然被杀。这个时候,咱若是都往高从事那里靠,只会被杀到的来敌顺势杀散。”
曹丰说道:“那你说咋办?”
曹幹说道:“阿兄你带些人靠过去,我带一什人先在这儿把来敌挡上一挡!”
曹丰大惊失色,说道:“阿幹,你别胡说了!”却也不给曹幹再说的机会,生拉硬扯地拽着他,连声招呼曹德、郭赦之、李顺等,奔往高长那伙的驻区。
曹幹挣脱不开,只好跟着也过去了。
……
高长已经从帐篷里出来,扶着高况,曲着伤腿,勉强地站着,看见众人到来,他说道:“我刚叫小四爬高,去看了下,来袭的是董丹那贼子!他带的人估摸得有是三四百!”
田武也在,他和曹丰、曹幹等人一样,亦是衣冠不整,甚至连袴子都没穿,只穿了个犊鼻裤,胡乱裹了件袍子,敞着胸,两腿毛腿在袍下露着,他气急败坏地大骂道:“狗日的、贼王八、烂蛆、甚么东西!之前欺负咱,咱走,还不行么?又追来打!还他娘的大晚上偷袭!他娘的!这、这……”远望着陈姓小率驻区的惨状,说道,“从事,赶紧逃吧,能逃一个是一个!”
曹幹急忙反对,说道:“不行,这个时候不能撤!”
田武怒道:“为啥?”
曹幹说道:“来贼已近在咫尺,咱们若是这就撤走,他们必定追赶,这远近周边都是旷野,没有藏身之处,咱能撤出多远?就算借助夜色,能撤出一个两个,此地距咱们乡还有几十里,落了单,又怎么还乡?……并且再则说了,从事腿上有伤,便是咱们能撤,从事怎么撤?”
田武却是情急之下,把高长腿上有伤,走不成路这点给忘了,他便问道:“那你说咋办?”
敌众我寡,敌人又是偷袭,陈姓小率部已被打散,李姓小率部估计很快也会崩溃,眼看着敌人就将气势汹汹地杀到,谁能不怕?
曹幹也怕,可越是怕,越需要沉着,越需要作出正确的对应。
他这会儿其实已觉得胳膊热疼,那是因为紧张,毛细血管炸裂了,腿也因为紧张而有些软,可他却努力地稳住心神,并把声音也尽量地放得沉稳,说道:“打田家坞堡时,从事曾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时候,咱们只能迎战!”
田武说道:“迎战?董丹带来的有三四百人!咱只有百多号人,又是被他偷袭,咋个迎战?”
曹幹没有看田武,对高长说道:“从事,我刚在树上看了,董丹他带的人虽然多,但是现下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下了官道,正在与陈大兄、李大兄部乱斗,一部分留在了官道上。留在官道上的,不过百十人,我以为,咱们若是抽集精锐,猛往袭之,必可克胜,只要能击溃这百十人,抓住董丹,今夜此危,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田武大惊说道:“阿幹,你昏了头了么?什么叫‘不过百十人’?咱们整伙也才百多人啊!抽集精锐?咱们整伙人也就他们差不多,还抽调精锐?”
曹幹说道:“兵不在多,在精,此其一;要放在以前,咱们可能打不过,但现在我等已从陈直那里,学会了各类阵型,尤其锐阵,正适合当下,此其二;董丹自恃人多,必无备,此其三,合此三条,以我精卒,组成锐阵,趁其松懈,骤逆击之,……从事,非是无有取胜之能!”
学阵这件事,高长已经知道,但他没有见过学习的成果,心中没有把握,不禁迟疑。
夜中,往南顾之,可见攻下了陈姓小率驻区的敌人,或仍在追杀逃走之人,或则去帮友军打李姓小率驻区,或者已在略作集结,准备再往高长他们这里杀来了。
而陈姓小率那伙幸存的义军战士,有的已经快跑到高长他们这里了。
曹幹说道:“从事,不可犹豫了!擒贼擒王,董丹他自恃人多,这会儿必定无防,咱们突然袭击,定能将其一举擒下,只要把他拿下,他带来的再多也都无用了!”
见高长仍是犹豫,边上的田武,包括曹丰、高况等人在内,则都是或惶恐,或忐忑之状,皆无敢於逆战之意,曹幹又想起了高长在打田家坞堡时说过的另一句话,便是他愿意头一个上,让众人跟在后头,遂就原样照抄,於此际把高长的那句话说出,他慨然说道,“从事,我愿带人先上!”对田武说道,“田大兄,你带些人跟在我后头,我若是突进了董丹左近,你就跟着上,我要是突不进,你就带人转回,护着从事再逃,如何?”
曹丰面色大变,惊道:“阿幹,这咋能行!”
曹幹问高长,说道:“从事,你说呢?”
高长到底是个有胆色的人,并且他亦深知,曹幹所言有理,如果不战而逃的话,在敌人已逼近眼前的这种情况下,他们这部人的下场只能是全军覆没,即使最终能逃出一个两个,这么点人,也肯定不敢再回乡去了,底下结果如何?也可想而知。
又则如曹幹所言,高长他本人是负了伤的,其余的那些义军战士不说,只他个人而言之,便有高况、田武等抬他、背他,他自知他定然也是逃不远的,於是他终於做出了决定,咬牙说道:“好,阿幹!你有这个胆子,我就陪你一起!”命令高况,“取我刀来!”
高况问道:“阿兄,要刀做什么?”
高长说道:“我和阿幹一起去打董丹!”
高况吃惊说道:“阿兄,你行走不便,就是去打董丹,也不能让你再上!……阿兄,你就在此等着吧,我和曹小郎同去!”
高长说要和曹幹同去打董丹,本就是做个姿态,以鼓舞士气,见高况主动请缨,便也就不再坚持,他问田武,说道:“田大兄,你怎么说?”
无论是出於对高长的忠心,抑或是出於面子,田武这时尽管仍是惧怕,却也只能遵从高长的命令了,他咽了口唾液,看看曹幹,又看看高况,说道:“从事命令既然已下,我还有什么说的?好!老子也他娘的豁出去了,便按阿幹说的,我带人跟在他后头!”
陈姓小率那伙逃来的人,已然逃至,惊恐嚷叫着,从高长等的边上仓皇奔过。
时间紧张,没空再多商议,也没空再安慰惊骇失色,试图阻止自己的曹丰,曹幹立刻叫李顺近前,说道:“李大兄,陈直教的锐阵,还记得怎么用吧?”
李顺答道:“记得。”
曹幹说道:“现就令咱们那什人,把锐阵组起,我带着你们去捉董丹!”
李顺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郎,真、真的要去?”
曹幹说道:“我刚说了,我冲在最前,死也是我先死。你怕什么?”
一人从曹丰、李顺等外头挤进来,叫道:“俺不怕!小曹从事,俺跟你去!”
说话之人,却是田屯。
曹幹没有想到,田屯这个“傻子”,这会儿居然会敢第一个应声,愿跟自己去,倒是怔了下,问田屯,说道:“你不怕?”
田屯一梗脖子,说道:“他是人多些,但俺力气大,一个能打十个,有啥怕的?”
田屯一个新投者,都这么有胆色,李顺再是害怕,也没啥可说的了,鼓起勇气,说道:“小郎,我也不怕!”
说是不怕,又岂能不怕?然而曹幹此时的神情,却是如此镇静,并且他高大精壮的身材,也给人一种安全感,如果说丁狗早前对曹幹的形容,如雄山一样,那会儿还只是丁狗一人的感觉,那么而下,於此夜色中,当此将犯险进战时,却李顺害怕之余,对曹幹也有了这种感觉。
曹幹自带的这什人,有不敢上的,曹幹不勉强;郭赦之、曹德两什人中有敢上的,临时编入。
凑了十个人出来。
曹幹自居最前,组成了一个十人的锐阵。
高况那厢也挑好了人,没有十个人,只有七八个,但皆是勇士,并有两个弓手在内。
一个向董丹发起突袭的敢死队就此组成。
前头是曹幹、高况这两支小队,后边是田武带的二十来人。高长此处颇有矛,凡参与进战的诸人,原本没矛的,都分给了一支,曹幹也重拿了一柄矛。
立在本阵最前,正准备便往前进,曹幹猛然想起一事,顾问李顺,说道:“李大兄,咱们的旗,你拿着没有?”
李顺从怀中取出曹幹制的那面红旗。
这面红旗被叠的整整齐齐,曹幹把之展开,找了根木棍,绑了上去。
绑好后,曹幹说道:“李大兄,这旗还是你来举,你就紧跟在我的后边!”
北风呼啸,残月挂在天边。
深深夜里,南边野上杀声震耳,陈姓小率的驻区已成火海,李姓小率所部也已落败,两伙残余的人都正在仓皇逃窜。
就在这乱马交枪之际,一面赤旗,在夜色中高高举起,李顺、田屯众士,紧随曹幹,向一两里外的官道上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