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张家湾

正月十四清晨,杨继宗先到玉喜庵里同云瑛说了几句话,就与杨二骑马去了东城明照坊徐有贞的宅邸。

徐有贞家也是一座颇为陈旧的大院落,倒与于谦家有些相似。杨继宗在大门递了名帖,不多时徐贯就迎了出来,一面见礼一面道:“前日仓促而别,还有许多话来不及对年兄讲,不承想承芳兄竟亲临敝所。”

徐贯就住在前院的东厢房里,外间书案上放着许多书籍,不免有些杂乱。他先让杨继宗坐了,又叫人上茶,才道:“小弟散漫惯了,屋中太过杂乱,不似年兄那里井井有条。”

杨继宗道:“哪里哪里,年兄这才是读书种子模样,我这些天忙忙碌碌,真是把功课荒废了不少。”

“承芳兄大才,哪里要像小弟这般死记硬背。眼看不多日就要会试,承芳兄定是已有成竹在胸。”

杨继宗道:“元一兄你也知道,小弟自新年以来,接连遇到几起不寻常之事,终日忙乱,会试的事实在一点都没有准备。何况,目下朝局中有诸多变数,我听同乡举人说,若生出大的变故,今年的会试推迟延期也未可知。因此才来找元一兄领教。”

“承芳兄又来取笑了,朝中的大局我一介书生哪里知晓许多,即便偶尔得悉一点消息,不过片鳞只甲,哪比得上年兄常出入公卿之门呀?”

杨继宗见他对自己的行藏知道得甚多,才正色道:“元一兄虽是一介书生,可年兄所居之处,却是当今政局的要冲。想来尊伯父副宪大人对于今春大比的前景定有高见。”

徐贯对这话也不觉吃惊,从容道:“承芳兄若要想见家伯,此次来得倒是正好。伯父正在家中,不妨就去见过。”就让书童先进里面禀报。不多时书童出来说,老爷在花园里,让杨公子进去见。

杨继宗随着徐贯经过前院的西角门,就进了花园。一进园先吃了一惊,就见徐有贞竟是一身短衣劲装,手持着一柄钢鞭在与人对打。对面那人用的宝剑,也是身着劲装,却是大红颜色,身形纤小,显然是位女子。

两人见客人来了,才收了架势。徐有贞还在微微喘息,朗声道:“这位应当就是杨承芳贤侄了。听说你与徐贯相交甚好,自然就同老夫的子侄一般,刚才这样不拘俗礼,见笑了。”又指着那女子道,“这是小女,不喜女红针黹,却偏偏喜欢舞文弄墨,拿刀动剑,若是个男儿,说不定倒能有一番大作为呢。”

那女孩也不扭捏,向杨继宗道了个万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只将他上下打量。

徐有贞道:“我们就到楼里说话。”杨继宗才注意这园子,见它的格局有些与众不同。园子不算大,四周有些花木,却并没有假山池塘之类,只在正北面有一座二层的楼阁,门匾上是“观天”二字,楼阁前却是一片空场,就是刚才徐有贞父女两人练武之地。

徐有贞领了几人进到楼中,并不就座,却指着一侧的楼梯对杨继宗道:“这小楼是我夜晚观星之地,国运之兴衰,必现于天象,不可不察。可朝中一些无知俗士,却说老夫出身词林,本是一介文官,偏要弄些天官地势、军谋阵形的杂学,不但无用,而且有失大臣风范。杨贤侄不知是何看法?”

杨继宗知道他在考校自己,乃道:“小侄愚见,为臣子者事君报国,天下之事莫不综理,理事则需要有学术在身,多一分学术即多一分才能,不然难道事到临头,再临时去抱佛脚!说来让老伯见笑,其实小侄也是对所谓杂学颇感兴趣,只是涉猎虽广,却未能如老伯之深入。至于这拳脚武功,小侄更是从来不曾练过。”

徐有贞笑道:“近日来听说杨贤侄在京中颇有所为,就觉得与老夫近似同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说到习武练功,我倒也不想真去驰骋疆场,一来为了健体强身,二来为了健胆强气。贤侄你想,那些《史》《汉》中的人物,可分得清哪个是文臣,哪个是武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本是古时文士常态,只是有宋以来,特重文臣,可文臣专而为文,气质上不免又特弱了。”

徐贯插言道:“承芳此来,想要探问今春会试是否会因朝局动荡而生延宕。”

徐有贞却看着杨继宗道:“朝局能有什么动荡?即便有些风吹草动,怎能影响到科举大事?我大明自洪武年间定科举之式,除永乐初年因兵革仓促,于癸未年乡试,甲申年会试,均推迟一年之外,从来是三年为一期,未有中断延迟。如今朝局虽有些波动,难道比得过己巳之变!”说着又对杨继宗狡黠一笑,“杨贤侄也未必真是怕赶不上今年的会试吧?”

杨继宗正有些支吾,忽然有一个家人快步来到门前,报道:“张家湾巡检司有信急报。”

徐有贞接了信打开来看,面色有些沉重,又仔细看了一遍才道:“偏偏此时出这事,难道真是凑巧了?”却又看着杨继宗说道:“刚才张家湾那边来信说,张家湾水闸上出了点事,却有几分紧急,老夫不免要亲自走上一遭。杨贤侄若是不嫌麻烦,不妨跟去看看,那河渠之事可是天下至大之事,将来或有大用。”

杨继宗自不推托。徐贯道:“小侄也随伯父大人前往。我这就让调墨去收拾行装,让人备轿。”

“还备什么轿。事急,我们骑马前去。你告诉调墨,让他在家里书房登记好文移书札,就不必跟我去了。”

张家湾在京城以东六十里,徐有贞只带了十几个随从,一路快马加鞭,不用两个时辰就赶到了。杨继宗骑术不佳,勉强跟上队伍,到张家湾的时候已经觉得快要散架了。

那张家湾本来不过是个无名小村落,因元代万户张瑄组织漕粮海运,自渤海经海河、白河逆航至此上岸,这里就成了当时重要的漕运码头,并以张瑄故命名为张家湾。明初,大运河的最后一段自张家湾至京城的大通河,淤塞无法通航大船,张家湾就成为明代大运河的北方终点,东南各省漕粮以及官私各宗货物、人客,大都在此地上岸,再由陆路进城,因此这里就更为繁盛,不但客栈、脚行云集,各地商贾杂凑,茶楼、酒肆、戏班、妓院也密布街巷,再加上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这个小镇远比十五里外的通州要热闹得多。

虽然地处要冲,朝廷在这里设置的主管衙门却仅是一个从九品的巡检司。徐有贞一行来到张家湾,就直奔巡检司衙门。巡检司的门子却说,大佬爷年前因丁忧回乡了,至今还没有新官委任,二老爷头午就带人到大闸上去了,那边有人闹事。

他说的二老爷,是指张家湾副巡检周子琦。徐有贞往来治河,认识此人,知他办事也还得力,才稍稍放心,说道:“我们这就去水闸那边看看。”

出了张家湾镇顺着白河往北,可见此处河道修缮得甚是齐整,两岸堤坝坚固,坝上还栽了树木。河面不宽,此时仍是冰封,有些孩童就在冰面上玩耍,一派祥和景象。但行不过一里左右,就见前面人众拥挤,吵嚷嘈杂,倒比赶集庙会还要热闹。

在这里,白河的河堤突然从两边往里一收,只留出五丈多宽的一个河口,河口上却是用青石砌成的崖岸,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木槽镶嵌石岸当中,木槽又高出堤坝有一丈多,在上方形成一个龙门,用木架支撑,木槽之间则是铁皮包裹着的一座大闸,此时被铁链吊起,刚刚离开下方的冰面。离铁闸不远的堤岸上还有一座小小的砖房,应是供看闸人使用的。

徐有贞一行来到时,这里的气氛极为紧张。一位穿绿圆领戴纱帽的官员正被许多人围在铁闸旁边,他外面是十几个衣着破旧的官兵,全都手持着长枪短刀,身上背着弓箭,却是一点没有威风,被周围的百姓推推搡搡,眼看圈子越来越小,也不敢使用兵器。那官员则在拼命叫喊,但因人声嘈杂,在远处听不出他说的什么。

徐有贞等人在人群外下了马,由随从开路,直接挤到了河闸边。周围众人见又来了官员,才稍微向后退了半步,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堤上的官员正是副巡检周子琦,见竟是副都御史亲自来了,真是又惊又喜,急忙双膝跪地拜了两拜,几乎带着哭腔禀道:“副宪老先生驾临,真是救敝职于水火!敝职无能,有失职守,几乎要酿成这里大乱。幸亏老先生赶来处置,敝职死罪!”

周围百姓见巡检长官都在跪拜,知道这是有大官来了,站在前面的一些人膝头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因人群有跪有站,涌动之势却也立时减弱。

徐有贞扶起周子琦,先不同他说话,却对四周百姓高声叫道:“各位乡亲父老,本官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徐有贞,奉钦差督修河工,也有三四年了,在这漕河、黄河沿岸与众位乡亲同甘共苦,上承皇上天恩,下仗乡民奋力,去年这河工才算初见成效。此河是朝廷的命脉,也是诸位的性命所系,大家有什么不平烦恼,尽可诉说,却唯独不能动这河工、河闸。大家有话可以慢慢讲。”

有些距离稍近的百姓听这位大官说话和气,不由大为感动,“扑通扑通”又跪下了许多,纷纷叫着“青天大佬爷给我们做主呀”。另有一些人却不信官府的甜言蜜语,仍站在那里喊嚷:“若不是这水闸,怎会淹了我们那些田地!”“你们官府只管漕运方便,哪里管我们漕河边上百姓的死活?”哄哄嚷嚷,一时也听不清都说的什么。

正乱着,突然传出一声大吼:“大家先都安生一点!”杨继宗才见人丛中有一个大汉,竟比周围的人高出多半个头来,紫红色脸膛,披着一件光板老羊皮袄,里面穿的却是件闪缎道袍。这人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徐有贞身前,先伏在地上拜了四拜。四围的百姓见他跪拜,才都跟着跪了下来,黑压压一片。

那大汉道:“启禀大佬爷,草民等今日聚在这里,并非为了闹事。实是因为去年大水淹了许多田地,官府却既没有救济、补偿,又不减免科税,乡亲们生存无望,呈状申诉到通州衙门,又迟迟不见批复。草民等眼见年节已过,就要到春荒时候,许多人家已无隔夜之粮,这才聚集到此,请巡检老爷代为申诉。”

徐有贞让他和四周百姓先站起来说话,才问道:“你家可是已无隔夜之粮了?”

那人倒也并不退缩,朗声道:“小人家境也算富裕,但家中几十顷田地,去年因大水淹没,有一多半颗粒无收。佃户也要吃饭活命,朝廷还要催收科税,若是再有这样年成一次两次,小人家里怕也难免要沦落为赤贫了。”

徐有贞却似对他家世颇感兴趣,又问:“你家有如此多产业,是你祖上传袭,还是你自己置买的?”

“小人爷爷一辈从山东逃荒过来,因当时这里人烟稀少,荒地甚多,朝廷许下,民户各自开荒,将来永不开科。我爷爷兄弟几人因此勤劳开垦,再加上地价便宜,后来又收买了许多。谁知十几年前,朝廷忽又改了主意,说是几十年来所开垦田地全部都要按例征税。我们小民哪里争得过朝廷?好在这些年算是风调雨顺,收成不错,我们年年都是按时交足钱粮。只是去年因修建河工,让小民家的田地都成了水洼,明年还不知会如何,我家这些田地怕也算不得家产了。”

徐有贞突然有些恼怒,大声喝问:“因此你就要蛊惑乡民,聚众谋事,想要毁坏漕河国家命脉吗?”

那大汉听徐有贞喝问,反倒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哪敢蛊惑聚众?漕河既是国家命脉,我们岸边百姓为了国家命脉田地受损,朝廷免除些租税,给些补偿,不算过分请求。只是几个月来,州府衙门一再推诿,我等求告无门,才在这里与巡检司的长官争辩。”

见他敢与大官争辩,大汉身边一些人也都大了胆子,跟着呐喊起来,纷纷道:“地都淹了,人都要饿死了,还拿什么交租交税?”“我们这里几十年没见过洪水,要不是这个水闸,哪里会淹那么许多田地?”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更是举着一把锄头叫道:“当官的再不管俺们死活,就拆了你这鸟闸又能怎样?”大家一边说着,不由又都向前移动了一步半步。

大汉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小老头,五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棉袍,头上却戴着一顶头巾。他见众人火气太大,忙在后面拉拉大汉的衣襟道:“四爷,这上面可是朝中的大员,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呀!”大汉这才举起左手大声喝道:“大家有话一个一个讲,不要乱来。”

徐有贞看在眼里,等众人声浪歇了,才高声道:“本官今日到此,就是要听诸位讲述实情,以兹处置。可大家这样众口吵闹如何说得清楚?”又问那老者道:“这位仁兄也是个读书人吧?”

那人见问到自己,赶紧跪在地上,说道:“小人樊力耕,自幼读书,只是学无所成,至今还未曾进学,只在这乡里教塾为生。”

徐有贞听说他是个老童生,心知他必是为这伙闹事者主文墨的,对此次事件的情由也一定清楚,于是请他起来说话:“你既读过孔孟之书,可知道孔子曾道:乡愿者,德之贼也!”

此时天已近晚,河堤上凉风吹过甚是寒冷,那樊力耕头上却冒出汗来,磕磕巴巴说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怎敢做什么乡愿,只是因为在这陆四爷……陆学智家中教塾,上次给州里呈的禀帖,是小的写的。别的事情未敢参与。”

周围的百姓虽然不明白什么是“乡愿”,却也大概知道徐有贞与樊力耕对话的意思,都在旁道:“樊先生,你最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怎么就要做缩头王八!”

樊力耕十分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启禀大佬爷,这白河东岸地势偏低,但历来夏秋水大时候河水都直接泄入南边漕河里,白河水位并不太高,所以堤防虽然低矮破旧,却从来没有成灾。自去年修建了白河水闸,依流量开合,又值去年六七月中洪水凶猛,这边水闸却关闭大半以保漕河平稳,因此东岸溃坝,漫淹了东边土地一万三千八百余亩,致使秋粮颗粒无收。小民们听说,朝廷体恤受灾乡民,已经核减了受灾田亩的科征,并有赈济、赔补钱粮。但因免科及赈灾事均由本地缙绅张如绣等执掌,去年夏税及各项杂税已经征收,说是可以核查补退,但至今并无动静,秋粮如何交法,至今没有定论,让百姓惶惶不安。至于赈济,更是不见一升粮食发放,更不要说补偿损失之事。眼下年节已过,河东百姓生计无着,故而请求上宪大佬爷勘明实情,解救百姓于水火。”

杨继宗听他一番话,知道乃是复述上呈通州禀帖的内容,倒也层次清楚。再看徐有贞,听过禀报脸色平和了许多,又问道:“这位樊先生所言,可是实情?”

那陆学智回答:“樊先生说的,就是前几日百姓所呈通州事项,所言都是实情。”

徐有贞见水闸龙门边有用青石砌成的台基,高出堤坝有一尺多,就一步跨了上去,对着河两岸以及河道冰面上的众多百姓高声说道:“本官奉钦差监修河道,也曾考察过这白河水势,知道此地及上游一带,旱多涝少,如去年那样的洪水,十年或仅一见。以历来水情推算,今后若干年里,当不致再有大水漫田。这期间,正好疏浚河道,修葺堤岸,即便数年后再有洪水,也可保定河东田地不受灾害。”

百姓们听了,也有点头称是的,也有不以为然的,陆学智却道:“我们这里虽说旱多涝少,但老天爷的脾气谁能知道,万一今年又有大水,我们的庄稼不是又要白种?”

徐有贞这时倒也不恼,微微笑道:“若是今年仍然有洪泛淹了田亩,我徐有贞一定上奏朝廷,免征赈济,其余各位田中应当产出的各项损失,就由我徐某一人担保赔偿!”

众人听这位京城大佬爷已经把话说到这般地步,大多唏嘘点头,不知说什么好。那拿着锄头的后生却道:“秋收的事现在说它有什么用?俺家这两天就要揭不开锅了,大佬爷可能救我们一救?”

徐有贞仍是不急,“赈济灾民及赔补之事,本官今晚就找通州知州和本地绅士询问。若果有截流顶冒、贪污违法之事,本官管的就是纠察风纪,定要查处严办,决不留情。若是因故耽搁延误,本官也要督催他们从速办理,务在近日给还百姓,让大家无春荒之虞。百姓都是朝廷赤子,哪有做父母的让子孙饥饿冻馁却置之不问的道理呢?”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大多十分感动,又纷纷匍匐地上,叩头不止,大呼“青天大老爷”。

“诸位暂且退去,明日本官就给大家回话。但我还有一言相告,这水闸连着漕河要冲,干系国家大计,不得有半点损坏。大家万万不可冒失行事。”

周巡检带着手下的弓兵连吆喝带劝,又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聚在大闸周围的百姓们驱散了。徐有贞在堤坝上并不急着回镇里,先是把水闸又仔细察看了一番,才对杨继宗说:

“贤侄一定不解,这里不过是漕河上游一座水闸,乡民闹事,老夫为何就要慌慌张张赶到此地,还要费上如此一番口舌。”

杨继宗道:“晚生正要听老伯指点。”

“正统末年,黄河在豫东沙湾决口,夺济水、汶水入海之路,致使堤溃渠淤,水大时洪泛遍于豫鲁,天旱时河道阻塞,不但豫鲁两省百万人众产业尽失,漕河运输也几乎完全阻断。但因治理大臣方略乖张,数年来用工用饷无数,却没有半点成效。”

“想必是他们所用方法不当。”

“其实这个道理古人早已说明,水之性可顺而疏导,却不可逆而堙堵,当初大禹治水就是用的疏导之法。但此前河工却只知筑坝堵决,水无出处,自然是屡堵屡溃。老夫从景泰四年起奉旨督理河工,先开广济渠数百里以分水势,又在沙湾筑万丈长堰,让黄河重回淮水旧路,前后三年才算完成大工。老夫一生碌碌,只此一件功业,却也足慰平生了。”

“解除了黄河之患,漕河淤塞就能迎刃而解吗?”

“倒也没有那般容易。在治理黄灾同时,老夫即让沿运河的伕丁将这漕河水道除淤疏浚了一遍,并沿河修葺、重建、新建水闸数百座。你可知这些水闸何用?”

“晚生今日才头一回见到这漕河。但也曾从书中看到,说这大运河由北而南,纵贯了由西向东的无数水系,那些河流水位高低不同,水流急缓不同、清浊不同,又有四时旱涝之别,故而需要建立水闸以均水势,便于航行。”

徐有贞微笑点头,对这位年轻人的见识十分满意,“贤侄说得不错。若无这些水闸调节,千里运河根本无法行舟楫之便,就只是个摆设了。”

徐有贞仍站立在石基上,身子站得笔直,用手指着南方的河道说:“从这里往南到河西务有一百四十多里,河狭水急,路曲沙渟,共有五十九处浅滩。因建了此闸,可调节白河之水,去岁以来才略为通畅,东南漕粮货物得以源源进入京师,途中极少损耗,功效长了四五成。贤侄倒是算一算,这一闸所关,可以值多少钱粮?”

杨继宗虽然不通户部钱粮的事,却也知必是极大的一个数目,不由对眼前这位能臣多了几分敬佩,感叹道:“老伯这一番话,晚生才知道这小小的水闸竟如此重要,也更能体会老伯忠心体国的拳拳之志。”

徐有贞哈哈大笑道:“事关国家大业,哪能马虎!但今日之事,我看也算了结了,我们今晚与魏知州、张主政等人商讨好赈济灾民之事,明日就可回京了。”

杨继宗见他说得如此轻松,疑问道:“老伯难道不怕这些乡民再来生事?”

徐有贞似是胸有成竹道:“我今日见这些乡民,无非是为饥寒所迫,聚在此地争些权益,并不是蓄意闹事。何况他们中间也无枭雄之徒,可以胆大妄为,呼啸谋乱。只要赈济能够及时到位,民情自然平复。明日就是上元佳节,老夫还要与家人团圆庆贺,这里无须再滞留了。贤侄也该去与你舅父一家聚聚吧。”

杨继宗仍然觉得有些疑惑,却也只能说道:“谢谢老伯关心,小侄自是要同老伯一起回京。”

徐有贞让周巡检多派弓兵把守大闸,若遇情况火速来报。想了想,又凑到周子琦耳边悄声吩咐了几句,才招呼众人离了水闸,回到张家湾镇上。

此时已是正月十四,灯节在即,张家湾镇上十分热闹。徐有贞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天已大黑,镇上却是灯火一片,家家户户稍有能力的都在门前挂上彩灯,一些商铺更是搭起了几丈高的灯架,架上挂满各色灯笼,又有旋转不停的走马灯,又有挂彩头的字谜灯虎。因这几日天气晴暖,大街上游走看灯的行人甚多,女眷们也披红戴绿,头上插着闹嚷嚷,到处溜达。离巡检司衙门不远处有座龙王庙,庙里搭了灯楼,供游人观赏。庙门对面则临时搭建的一处戏台,此时已是角灯通明,锣鼓喧阗,正要准备着开戏。

徐有贞骑马从龙王庙前经过,显得非常高兴,对身边的杨继宗和徐贯说:“这才是天下太平万民安乐的光景。你们今夜无事,倒可以看看这小镇上的节日风光。只可惜我有官职在身,反倒不能与民同乐了。”

此前刚到张家湾的时候,徐有贞已经做了安排,今晚一行人就住在巡检司衙门。副巡检周子琦为此十分惶恐,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不住解释:“敝职的小衙实在窄仄简陋,住在里面恐怕要让老先生受委屈了。”

徐有贞却全不在意,“老夫还没有那么娇贵。我们十几个人在你这里暂挤一挤,明天就不再打扰。住你巡检司衙门,为的是免生议论,此外研讨事件也较为方便。”想了想才又道,“今晚就由我做东,请周巡检与魏州牧、张如绣主事来巡检司衙中小酌,一来呢,是为共贺上元佳节;二来也要同你们谈一谈那退征赈灾之事。这个酒宴还要请巡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