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后第三日便是新妇归宁之日。
在经历过昨日的心绪波动之后,纪冉终于能心平气和的同萧弈共乘一辆马车。
纪冉掀起马车上的布帘一角,望着外边热闹的街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今日想演一出什么戏码?”
萧弈枕着一金色软枕,手摇一把竹扇,颇为闲散,听此一问,竹扇微顿,颇有些诧异道:“夫人何意?”
“我记得我们的盟约。”纪冉叹了口气,侧身望向萧弈,认真道,“如果你想扮演夫妻情深,或是其他什么,最好提前知会我一声……”
萧弈有自己的事要做,她也未尝不是,三年前,她因着雁州利用了萧弈,现在二人虽是所谋不同,在去巫金国这一事上却是目标一致。
纪冉面对萧弈,因着“杨悬泽”这一层,本就心存愧疚,现在觉得配合他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萧弈看纪冉有顺从自己之意,颇有些意外,他还记得在醉烟楼初见时,这丫头可是寸步不让,全然不是如今这个模样,自昨日看了他的手后,纪冉便像是换了个人,莫非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二人真的发生过些什么……
“夫人有何见解?”萧弈轻摇着竹扇道。
“既然结了盟,我定当配合你。”似是看出萧弈的疑虑,纪冉解释道,“你看起来像是早已有了打算。”
萧弈收了竹扇,徒然坐起,倒是有几分认真的味道,“和明白人打交道,我也就明说了。”
见纪冉点头,萧弈不紧不慢道:“萧九自知蠢钝,入不了陆家的眼,可夫人既选了我,也定然有夫人的缘故。我们既有约法三章,不该问的萧九也不会多问。金陵并非刀剑拼杀的疆场,却是另一种龙潭虎穴。萧九孤身一人时,方能纵情声色苟命,如今为着巫金国,你嫁于我,我们若是做不到琴瑟和鸣,夫人,你可知会如何?”
会如何?
萧弈点到为止,纪冉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去到巫金国,萧弈便是质子,而大庆让他娶亲,也不过是为了有人能牵制住他,若是他们二人感情不睦,这桩婚事便是下坏了的一步棋,那他们二人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探听个墙角那么简单。
“进宫那日,你做的很好。”萧弈浅笑阖目,似是欲闭目养神。
纪冉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却是有些后怕,还好那日她并不知晓萧弈就是杨悬泽,若是知道,她当时怕是会犹豫。
如果萧弈只是萧弈就好了。
纪冉叹了口气,也阖上了眼。
只是这次不知他们会同路多久……
直到马车停下,纪冉才重新睁开了眼。
丞相府亦如他们初来那日,冷清的仿佛一刚入仕的举人所住,陆珩同陆幼婉站于阶下,皆神色淡然,不见悲喜。
萧弈先纪冉一步下了马车,纪冉刚出车帘,一只手便伸到面前,顺着他滑落的长袖,他手腕上的齿印在阳光下却是格外刺眼。
“夫人,小心——”
萧弈话说的殷勤,纪冉却是避开了眼,将手放入他的掌中,嘴角也带上了抹笑。
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便是连陆家父女也只是暗暗惊叹这纨绔子变化。
“阿爹——”纪冉上前行礼,萧弈也是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岳丈大人”。
陆珩神色稍缓,陆幼婉却是眉头越皱越深。
“幼婉,你可还好?”方才她便瞅见了陆幼婉的不虞,只是不好发问,此时随着众人皆入府内,纪冉便踱步到陆幼婉身侧,小声问道。
陆幼婉勉强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没有丝毫在陵照时的勃勃生机。
应礼问安后,乘着陆珩同萧弈谈话,陆幼婉朝纪冉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一同去往了后院。
直到房门关上,陆幼婉的面色却是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那是纪冉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色。
“冉姐姐,以后你且多顾全你自己吧。”
听着没头没尾的话,纪冉不解道:“陆家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陆幼婉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事,阿爹为官多年,心里自有谋算。”
陆幼婉不说,纪冉也不再多问,她知陆家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但陆幼婉不说,她也不能强行逼问。
“冉姐姐,这有封信。”陆幼婉从书架夹缝中拿出封信,递于纪冉,“是……是云骁给你的。”
这是陆幼婉第一次在纪冉面前提起“云骁”,纪冉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陆幼婉,她不由想起在陵照的那次花灯节,陆幼婉说总有一日,她会把所有事都说出来的。
想必,就是今天了吧。
纪冉接过信,正欲启信,陆幼婉开口阻止道:“信回去再看吧。”
“好”,纪冉望向陆幼婉,只见她面色苍白,似是欲言又止,便主动开口道,“幼婉,这几日,你可还好?”
陆幼婉摇了摇头,坐在纪冉对面,无奈道:“阿姐,这恐怕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离纪冉他们前往巫金国尚有时日,虽是不能常见,倒也不至于是最后一面。
纪冉正欲发问,陆幼婉从袖中取出一巴掌大小的纯金令牌,置于纪冉面前,“阿姐,你大婚没有什么能送你的,这个便当作是贺礼吧。”
“这是?”纪冉不解道。
“这是死士的差遣令牌。”陆幼婉说的平静,纪冉却是瞪大了双眼,“不论是阿爹,还是我,我们都有死士,你这趟巫金之行,凶多吉少,这块令牌……便给你了。”
“不用。”纪冉和陆家相处三年,从未听过此事,此时听到却是惊异万分。
她只当陆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却忘了陆家世代繁荣,若是没会武之人的保护,早就被心怀不轨之人斩草除根了。
死士是他们的盾牌,纪冉又怎能夺了他们的最后防护。
“阿姐,收下吧。”陆幼婉将令牌塞入纪冉手中,“这是我家欠纪家的。”
纪冉不解其意,却是知道陆幼婉接下来的话,和雁州有关,也不由严肃起来。
“从何说起呢……”陆幼婉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想了半晌后,她深深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从云骁开始说吧。他……他也是我家的死士,是阿爹派他去雁州的,为的是能了解纪家军的动向。”
纪冉早已猜出了这一层,云骁虽入了纪家军,却经常神出鬼没,纪家也曾怀疑过他的身份,但见云骁上阵杀敌英勇非常,平日又未曾做出出矩之事,对他便也同自己人一般。
在陵照花灯节上,见陆幼婉似与云骁熟识,纪冉心中便已猜出了大概。
“阿爹并无恶意,他只是怕纪家真的反了。”陆幼婉望向纪冉,似是怕她不信,话说的又快又急。
纪冉对着陆幼婉安慰一笑,点了点道:“我知道。”
也就是这句话,让陆幼婉整个人都不敢再直视纪冉的眼睛,“但是却间接害了纪家……”
“皇上派去雁州的探子认出了云骁,阿爹说皇上恐怕是以为我家同纪家私下有所往来,便生出了要将纪家根除的想法。”
纪冉却是未料到这一层,初次听到,大脑有些发懵,皇上早就视纪家如眼中钉,肉中刺,对于纪陆两家联手的猜测无疑是将纪家铲除的催化剂。
“其实在更早之前,每一代纪家军里,都有我家的死士。”陆幼婉瞧着纪冉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在桌下攥紧了手,来支撑自己将下面的话接着说出。
“我们初遇你那日,原是不想叫住你的。”陆幼婉鼓着勇气接着说道,“只是因为阿爹早知那马夫古怪,死士就在门外,怕你知晓,才喊住了你。”
“皇上赐婚也是,我为了不嫁给那酒囊饭袋,故意让云骁骗你……”
“够了……”纪冉神色复杂地阖了双眼,鼻尖有股酸意,这是她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家人”,如今从陆幼婉口中说出却是步步算计。
“还有,你可知三年前这院中发生了什么……”陆幼婉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泪意,“那些人想逃命,争着去三皇子那要恩典,想要将陆家打成叛国贼,只有他们死了,我和阿爹才能活,那些人全都被我家的死士杀了,一个不留……”
陆幼婉还想接着再说,纪冉却是不想再听,她站起身,将那塞入手中的令牌扔到地上,一言不发,推门而出。
推门的一瞬,她骤然想起陆幼婉刚刚的那句话。
这恐怕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的确是最后一面了。
纪冉整了整衣袖,带着守在门外的兰时走出了后院,“告诉广阳王,就说我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了。”
直到纪冉的身影消失在院中,陆幼婉方才起身,她将令牌捡起,紧紧握在手中,直到压出了印子,她眼中强忍的泪才肆无忌惮流出。
她从小就不是坚强之人,往常不论是受了委屈,亦或是见了悲悯之事,总是会哭上几回,可今天这泪流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了起来。
陆家对纪冉有恩,对纪冉来说,陆家会是她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责任,可是陆家已是大厦将倾,又何必拉着纪冉一起到阴曹地府。
如此干净决绝,甚好。
兰时虽是不知纪冉为何心情突变,瞧着她面色空洞,却也瞧出了不对,吩咐小厮去前堂通报广阳王后,便寸步不离地跟着纪冉出了丞相府。
前堂之上,陆珩与萧弈正在品茶,陆珩叮嘱的话还未说完,通报的小厮便已匆忙跑来。
“广阳王,大小……广阳王妃似是被二小姐气走了。”
广阳王连忙皱眉起身,陆珩似是早有所料,不动声色道:“让广阳王见笑了,幼婉太过娇纵,我替她给王爷和王妃赔个不是。”
萧弈道了声“不用”,便行了拜别礼,“浸翎一人在外,怕是不安全,如此,本王就不再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