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悬泽转醒时已是傍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晕倒在林中,在上岛前,他便已被喂下了蛊毒,没了那红色小瓶中的缓解之药,他现在也只能在每次发病时硬挺过去。
只是和以往不同,这次当他揉着疼痛难忍的额头,想要撑地起身时,一双手却是稳稳搀住了他,将他从地上扶起。
杨悬泽自从中了蛊毒后,便已发病多次,他自知发病时会神志不清、疼痛难忍,未免自己做出过激举动,便总是待在荒僻林中,此时看到在自己躲避的地方多出一人来,大脑轰然炸开。
“你跟踪我?”杨悬泽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浑身散发出显而易见的防备。
纪冉颇有些尴尬,拍着身上沾到的泥土,小声道:“这……是个意外……”
纪冉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自己的好意,同为练武之人,被人看到如此狼狈的一面,的确是让人心存芥蒂。
纪冉轻咳一声,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杨兄,你可是中了巫金国的蛊毒?也许我可……”
“你怎知我中了巫金国的蛊毒?”
杨悬泽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眼神中宛如藏了块寒冰,浑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纪冉却是不敢接着往下说,也就是在这瞬间,她清晰的感觉到,杨悬泽动了杀意。
“好吧,我坦白。”纪冉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叹了口气道,“我是来给你送鱼汤的,真的!”
瞧着杨悬泽丝毫不信的眼睛,纪冉却是欲哭无泪,在这孤岛之中,有一个像杨悬泽这样武艺高强的敌人,绝对是下下策。
“你听说过神医温邈吗?”纪冉思绪微转,随口胡诌道,“那是我师父,所以我见你这个症状,一眼便知道,你是中了蛊毒!”
见杨悬泽似是有所松动,纪冉松了口气,趁热打铁道:“所以杨兄啊,你给我说说你的病症,说不定我能救你呢!”
“你救不了我”,在长久的沉默后,杨悬泽终是有了回应,只是他神色淡漠,脱口的话也格外生硬,“你既是温邈的徒弟,总该听说过蒙缇之毒。”
蒙缇之毒,纪冉当然有所耳闻,这是巫金国国宝级的蛊毒,听说此蛊毒的炼制需要一味极其特殊的毒草,百年才能培出一株,故而此毒并不多见,更何况,此毒还需中毒者心甘情愿服下,方能见效。
在雁州时,纪冉也曾见一女子,被巫金国的探子种下此蛊,以获取雁州的情报。
此毒无解。
此蛊一旦种下,只有缓解痛苦的药,却无完全解除的药,发病时,中蛊之人将尝万箭穿心、剥皮抽筋之痛。
若是病发时,无药缓解,疼痛便会随着病发的次数不断加重,最后直到将中此毒之人活活疼死。
“你怎会中此毒?”纪冉不解道,此毒既称得上国宝级,便也说明此毒并不常见,只有对特定人物严刑逼供,获得情报时,方才使用。
杨悬泽并不作答,打量纪冉片刻后,却是答非所问道:“你既是温邈的徒弟,可曾去过雁州?”
纪冉未料他做此发问,不明所以的望向杨悬泽道:“自是去过。”
“雁州城破时,你可在城中?”杨悬泽阖了双眼,一字一句问道。
“不在。”
“那你可有雁州的消息?”
纪冉见杨悬泽问的认真,心下不由一凛,虽是极力掩饰,眼中的悲伤却仍是泄了几分。
雁州已然变了天,那些抵抗不降的、有名望才学的都成了活靶子,那埋在雁州的英才良将不计其数。
“你想问谁?”
“守边将军纪牧。”
纪冉深吸一口气,眼眶渐红道:“尸骨无存。”
看着杨悬泽神色中也掠起一丝悲凉,纪冉不禁问道:“你认识纪牧?”
杨悬泽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你可知雁州为何会破?”
为何会破?
雁州城破,纪冉也是大为不解,纪家那么多年都守下来了,怎么偏偏败在了这么普通的一次战役中。
“你可听闻皇上下旨,给纪牧之女同九皇子定了亲?”
纪冉不解杨悬泽为何提起此事,点了点头,声音沙哑道:“自然知晓。”
“雁州是何态度?”
“冷然处之。”
“你可知皇上为何赐婚?”杨悬泽转身望向纪冉,眼中浮现出森然冷意,看的纪冉呼吸一滞。
为何赐婚?
雁州纪家善武,和金陵一向扯不出关系,即便纪凌同礼部尚书苏煜有了情意,也因不愿离开雁州而未许婚嫁。
而皇帝为何又偏偏要纪冉许给九皇子,那不是恩赏,更像是试探。
杨悬泽俯首,盯着纪冉的眼睛,低声说:“皇上讨厌纪家,也讨厌九皇子,只要其中一边不愿意,便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知道雁州为何会破吗?”见纪冉愣在原地,杨悬泽突然大笑起来,声音中带着恶意道,“大庆龙椅上那位早就把雁州卖了,你们纪家注定要扛这千古罪名!”
纪冉见杨悬泽虽有癫狂之态,口中的话却不像有假,她连忙上前几步,揪住杨悬泽的脖领,急声问道:“你是谁?你所言可能当真?”
“你不信吗?”杨悬泽的眸色微转,似是透着怜悯,看的纪冉一个激灵,“你知道我为何和你一道被关在那破宅子里么,那是因为我偷了洛州太守的一样东西。”
说罢杨悬泽便从袖中翻找一番,然后从中拽出一明黄色布条,纪冉接过布条,却是被林子里的冷风灌了个透凉。
“皇上早就下令将雁州拱手让人,纪家人必须死。”杨悬泽双目布满了血丝,似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他说,“纪雁卿,你们纪家人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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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纪冉才发现,岛上种种皆是有迹可循。
杨悬泽就是萧弈,他就是九皇子,他的母妃死的不明不白,他是和纪家一样的棋子,他对大庆皇帝的恨不亚于纪家。
那么,萧弈如今的所作所为皆是伪装,他不是沉迷酒色的纨绔,更不是四体不勤的废物,那他去巫金国又是为了什么?
直到眼前的光线被完全遮盖,纪冉方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只见萧弈正立于身前,竹扇在他手中摇动,倒是衬的指节更加分明。
“夫人,可是在躲我?”双目相对下,萧弈扬起了嘴角道。
看着那双眼睛,不知为何,纪冉却是定在了原地,萧弈的话全未入耳,脑中只游荡着一个念头,原来他长大后真的是这般模样。
“夫人?”见纪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萧弈却是一头雾水,“你在看什么?”
“你……”
再次相见,纪冉想问他蒙缇之毒可是解了,还想为当年之事解释一二,嘴开合了两次,又认命般的叹了口气。
三年了,她已不是曾经那个莽撞的小姑娘,她堪堪咽下口中的话,却是换做了磕磕绊绊的一句。
“你……你想喝鱼汤吗?”
见纪冉如此反应,萧弈嘴角的笑却是僵住,这句话宛如一个暗号,让他不由心下一颤,但很快又像无事发生那般冷静了下来。
不过一夜功夫,纪冉怎就变了个性子,现在那相对的眸子里哪还有之前的冷漠、嘲讽,萧弈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却是品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萧弈的竹扇在手中重新打开,眸子也深了几许,他要的是逢场作戏的真盟友,看着眼前这个“贤惠”的假王妃,却是有些诧异。
萧弈正欲开口,纪冉却是先起了身,她绕开了萧弈,语气淡淡道:“跑神了,抱歉。”
三年了,纪冉若是再学不会察言观色,定然活不到今天。
她刚刚一直盯着萧弈的双眼,他眼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清楚楚,她知道,若是她再不清醒过来,两人的盟约关系怕是要解了。
现在的萧弈,不是三年前的杨悬泽,他似是在谋划着自己的天地,他要的也肯定不是一个心怀杂念的王妃。
纪冉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萧弈却是怔愣在了原地,到嗓子眼的“好啊”二字堪堪咽下,不由眉头紧蹙,拂袖而去。
方才不过多思索了须臾,便没了选择权。
真是莫名其妙。
待萧弈进了书房,临初早已等候在内。
临初问了安后,恭敬道:“九爷,灵蝶之事似是三皇子所为。”
“萧衍?”听到临初提起三皇子,纪冉并未太过诧异,反而是松了口气,“可有证据?”
一个光明正大的敌人,总是好过那躲在暗处,无法预料的敌人。
“属下在陵照灵蝶房间里看到了这个——”
萧弈接过临初所呈之物,却是一愣,那是一枚质地上好的刻章,章上写着“萧衍亲启”四字。
这是萧衍的亲印!
这倒是显得刻意了。
“不是他。”萧弈长叹一口气,看着临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哪有摆在眼前的证据。”
临初一愣,有些尴尬道:“是属下愚钝。”
“灵蝶死后,她的房间怎么说也是该被搜查过,现在却有一这么明显的印章……”萧弈沉吟片刻后问道,“都有谁进过她的房间?”
“自出了事,荣景派人一直守着那间屋,连只苍蝇都没飞进去过。”临初垂首答话道,“除了陵照查案的官差,便不曾有人进过。”
“哦?”陵照当时办案的官差,那不就是陆珩,萧弈颇有些意外道,“你去帮我……算了,你让荣景回来吧。”
临初看萧弈欲言又止,又提到了荣景,沮丧的垂下了头,“知道了,九爷。”
临初与荣景从小便跟着萧弈,两人虽亲如兄弟,却总是暗暗较劲,如今听萧弈的口气,竟是有他不如荣景中用之意,不由羞红了脸。
看着临初垂头丧气,推门欲出,萧弈却是盯着他月白色的长袍皱起了眉头。
“你等一下——”
临初眼睛骤亮,连忙转身,语气也透着丝欣喜道:“九爷,可有什么吩咐?”
萧弈道:“你回去把你的衣服换了,以后换个颜色。”
“啊?”临初颇有些不解道,“九爷,就这个?”
临初眼中的失落,萧弈看的明白,却是面无表情道:“就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