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柳大人为何非要见小女不可?”
陆珩端坐桌前,目色凛然,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老师,学生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柳守正端起桌上清茶抿了口,话虽说的谦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如今九皇子和陆家大小姐大婚在即,确实是需要打消所有人对陆家大小姐身份的怀疑……”
陆珩心下一惊,却是不动声色地瞟了柳守正一眼,面色如常道:“你是受何人所托?又有何怀疑?”
陆家嫡长女陆浸翎不到十岁 ,便莫名其妙病逝于洛州,究其原因,却是无迹可寻,只是当时的一家之主陆珩,为了不让家中老母悲痛过度,不得不掩下了这一噩耗,只是对外号称陆浸翎在洛州养病,知道此事的加上他也不过三人,其余两人也都是有分寸之人,这消息又是如何外传。
“老师三年未到金陵,有所不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皇城根里最怕的不外乎是有人嚼舌根,但凡一点风言风语,便能搅的整座城不得安宁。”
柳守正紧盯着陆珩的眼睛,眼神中却是透出了森森寒意。
看着竟像是□□裸的威胁。
“小女十岁起便养在洛州,柳大人见了又能如何?”陆珩微阖双眼,片刻后却是苦笑道,“你们虽是年幼时尚有交情,但已过了七载,你又能瞧出什么来?”
“学生看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家能不受流言蜚语所扰。”柳守正毫无退缩之意,话里话外竟是非要见陆浸翎一面不可了。
陆珩打量着眼前的后生,不禁暗自诧异,三年未见,此人早已没有当年初入官场的青涩,现在的柳守正倒是言辞锋利,瞧着虽是咄咄逼人,却又带着一股不畏强权的倔强,颇有他年轻时的味道。
只是不知,他又在哪听到了风言风语,竟是连陆家的提携之恩都不顾了,在这种时候,来触丞相府的霉头。
且不论陆家大小姐的真假,便是他今日非要见陆家大小姐一面,便是极不合规矩。
“柳守正,你可知你在做什么?”陆珩将茶杯重重放到案上,惊起的水珠浸湿了他的袖口,他声音不大,却厉声不减道,“你冒然前来,口口声声说着要见小女,已经影响到了浸翎的名声,现在还在这口出狂言,你当大庆没有律法能管你了吗!”
见陆珩动怒,柳守正收敛了神色,连忙起身作揖道:“学生不敢。”
前厅的争执却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此时已躲在屏风后听了许久的纪冉和陆幼婉却是面面相觑。
“柳大人”,纪冉并不上前,堪堪开口止住了双方下一波争执,“你为何非要见浸翎?”
听此一声,前厅中人皆是一静。
“你来做什么?”陆珩低声呵道,“女儿家家,怎得如此不知规矩!”
“阿爹,柳大人既有猜疑,女儿又怎能躲着不见?”纪冉掩了掩脖上的雕花含珠玉佩,语气和缓道。
“陆大小姐,是在下鲁莽了。但为着陆家的名声,在下斗胆,求陆大小姐一见。”
纪冉和陆幼婉对视片刻后,佯作犹豫道:“见是可以,只是这事关女儿家的名声……”
柳守正沉默片刻,却是坚持道:“守正自知陆大小姐名声重要,但如今整个金陵风声鹤唳,半点猜忌便能引起府宅动乱,还望大小姐顾全大局……”
“柳守正,我当真是看错你了!”陆珩揉着微感疼痛的额头,言辞愈加愤恨道,“我陆珩的府宅安全,何时需要牺牲女儿才能获得了!”
柳守正低垂额头,掩去了目色中的酸楚。
他本是宁乡一穷苦书生,靠着乡试,如何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能入朝为官,不过就是在十年前,初到金陵时,因一身傲骨,受到了丞相陆珩的看重。
陆珩对他不只有提携之恩,更是有师生之谊,在他最为落魄的年岁里,陆珩不嫌弃他蠢笨,接他入府小住过些时日,传他以诗书教益,授他以为官之道。
知遇之恩本该以命相付,只是这官场实在太过凶险,他已到了高位,一切皆身不由己。
前些时日,他被传唤至明德殿,恰好听到了“九毒司”的探子上报金陵城中关于陆浸翎的传言,天子起了疑,又不欲开诚布公,只是吩咐探子暗中调查。
他无法明说来意,只能以一场闹剧撕开这潜在的裹尸布,闹到现在,他与陆家竟是有了要撕破脸的意思。
“柳大人竟是非要见浸翎不可了?”纪冉叹了口气,再次确认到。
柳守正并不作答,却是言辞恳切道:“若是下官言错,必会给陆丞相和陆大小姐一个交代,到时守正必定负荆跪于府宅外请罪……”
纪冉微皱眉头,心下却是一惊,柳守正并非芝麻小官,他已官拜户部尚书,若是当真跪于丞相府外,那可真是会传遍整个金陵。
然而此事却是疑点颇多。
纪冉纳闷不已,陆浸翎已离开金陵八年有余,纵是再相熟,又怎可能完全分辨得出陆家大小姐的样貌。
但经柳守正一闹,必定满城皆知,如此,对陆家也并非毫无益处。
一则告诉了陆家有人在怀疑陆浸翎的身份,二则对外坐实了陆浸翎的身份,三则以自己做活靶子,替这重回金陵的陆丞相立了威。
“既然柳大人坚持,浸翎便只有从命了。”
纪冉缓步从屏风后走出,堂内的两人却同时噤了声。
年幼的陆浸翎尚未长开,却是鼻梁精巧,目若新月,左眼眼尾处尚带一痣,嘴角含笑,显得格外静谧柔和,颇有一副水乡女子的温婉之气。
纪冉却是不同,她唇薄如刃,双眼圆润,鼻梁微翘,时常勾起的嘴角,隐隐透着些妩媚,却是美的颇具攻击性。
为了能同陆浸翎有几分相似,纪冉用颜料压低了自己的鼻梁,眼睛拉长缀上泪痣,再添上一身同那画中女子如出一辙的湖色襦裙,她同那年幼时的陆浸翎也有了七八分相似。
“柳大人,有礼了。”纪冉对着柳守正行了礼后,便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了陆珩道,“阿爹,浸翎失礼了。”
陆珩征仲片刻,却是被纪冉的话惊醒,言辞颇为愤然道:“既知失礼,还不快回后院领罚!”
“是。”
纪冉刚想转身离去,却是被柳守正生生喊住。
“大小姐,可还记得在下曾送予的书?”柳守正急匆匆问道,目色中透着焦急,却不像是试探,仿佛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多谢柳大人赠书,只是在洛州时日久远,我已记不起那书置于何处了。”
纪冉选了个稳妥的答案,只是那柳守正的反应却颇为奇怪,他本就苍茫的目色在瞧见纪冉脖颈上若隐若现的玉佩时不由一怔,整个人像是一下子便颓了下去。
“如此,便是柳某人唐突了。”柳守正立于堂前,身形微恍,向陆珩和纪冉作了一揖。
“人也见了,你走吧!”陆珩眉头紧簇,似是见不得柳守正这个模样,开口轰人。
待到那柳守正完全消失在门外,陆幼婉方才从屏风后钻出。
“还好冉姐姐画的好,不然可糟了。”陆幼婉心有余悸道。
“就你嘴甜!”纪冉捏了捏陆幼婉软乎乎的脸,笑道,“嘴甜有嘴甜的好处,日后定能一世安稳!”
“幼婉说的没错”,陆珩深深地看了纪冉一眼,神色复杂道,“雁卿今日……确实颇像浸翎……”
陆珩看着纪冉的脸,不禁有些失神。
世间最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陆浸翎走的突然,甚至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纵是当时陆珩已官拜丞相,却也救不了幼女。
今日,见到纪冉如此妆画,却也不忍想到,若是陆浸翎未曾病逝,安然长大,便也是如今这个模样吧。
方才,纪冉从屏风后走出,唤的那一声“阿爹”,却也是让他不得不恍惚。
“雁卿,可能请你帮老夫做一幅画……”陆珩缓缓坐入椅中,面色疲惫道,“就按着你今日的样子,画一幅吧,我想……留个念想。”
纪冉连忙颔首道:“当然可以。”
陆浸翎唯一的那幅画尚且不到十岁,却被置于书房,存放如新,如今这张,虽不是本人,却也算是另一种祭奠。
就在此时,老管家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大人,不好了,那柳大人跪在门口不肯起来……”
听闻此言,陆珩却是面色不虞,怒声道:“管他做甚!把大门关了!眼不见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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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弈手中的狼毫笔已转了几圈,砚台里灌了茶水的墨堪堪磨好,他将笔在那墨中蘸了蘸,欲下笔却又忽然放下。
窗外的云越积越多,竟是有风雨欲来之势。
萧弈百无聊赖的问道:“那柳守正还在陆府门前跪着呢?”
“是,柳大人说是要负荆请罪。”临初颔首道。
“哦?”萧弈掀了眼皮,好奇道,“他背荆条了?上衣脱了?”
“没有,只是跪着……”
“那算什么负荆请罪。”萧弈撇嘴道,“陆丞相有何反应?”
“丞相吩咐把府门关了。”
萧弈眉头微挑,有些诧异,陆珩被贬三年,柳守正却屡屡高升,良禽择木而栖,柳守正该是早就弃了恩师,择了新主吧。
“可打听出来柳守正是怎么得罪陆珩了?”萧弈将滴了墨的纸揉到一边问道。
“据说是柳大人怀疑陆家大小姐身份有假……”临初观察着萧弈的神色,声音不由越来越低。
“柳守正用心良苦啊,”萧弈微微一愣,低头浅笑道,“陆丞相倒是身在此山中,看不真切了。”
原以为是场背信弃义,没想到却是个釜底抽薪。
“陆浸翎身份有假”的传言从陆家进金陵便没消停过,却是没人有胆捅到陆珩面前,当朝皇帝早就听到了风声,也就是萧弈同陆家大小姐大婚在即,人若是真有问题,也得硬着头皮成婚,但那根猜疑的刺却是就此种下,迟早有一天会刺破筋骨。
如今这柳守正捅破了这层纸,也相当于是拔掉了这根刺。
只是会不会弄巧成拙,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萧弈重新提笔蘸墨,在那宣纸上写写画画,混乱一片,毫无章法。
“临初,这画送去醉烟楼,给添玉,就说是我最新画出的舞蹈步法。”
临初伸手接画,却是被那豪放的笔墨惊的不轻。
他们家九爷真可谓是人菜瘾大,明明画不好,却还是持之以恒的画。
片刻之后,萧弈像是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刚要出门送画的临初。
“换个地方,送去丞相府,就说是我给陆家大小姐送情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