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同纪冉的婚期定在了十月中旬,算起来不过半月有余。
典礼流程繁琐冗长,准备起来颇为匆忙,全权负责皇室大婚的礼部尚书苏煜早已忙的焦头烂额。
陆珩刚从陵照迁回金陵,一路上风尘仆仆,本就疲惫,如今要准备女儿婚事,更是忙碌不已。
当朝皇帝一看,给陆珩放了半月假,算是对他远嫁女儿的安抚。
白日里,陆珩在前院接见来贺大臣,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烦躁不安。
这九皇子就像是个金陵人尽皆知的不祥之物。
上一个被赐婚的,不足一年便家破人亡,这一个却是要婚后便随那酒囊饭袋远赴千里之外的敌国苟且偷生。
虽是纪冉自己所求,陆珩想起却不能不忧心。
此时,陆家后院却是冷冷清清,那成箱的礼金早已按陆珩的吩咐,眼不见为净,搬进了闲置的房间。
教授礼仪的嬷嬷也早已被陆珩打发回去,纪冉现在也是乐得逍遥自在。
在陆府院中的石桌上,正铺着上好的宣纸,纪冉手中执笔,在那纸中细细描画。
陆幼婉此时坐于一侧,缓缓用手挪动着墨条,双目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纪冉笔下的画。
纪冉出嫁在即,虽是同那九皇子有诺在先,二人互不干扰,却也心中明白,只要是入了那府宅,很多事情必要遵从礼法约束。
她要顾及陆家,不能同那九皇子一起行为无度,为所欲为。
只要成了婚,诸事半点皆由不得她。
好在大婚之日离出发去巫金国之时并不遥远,她只需忍耐一月便可。
今日,见那小厮朝那灯笼上贴“喜”字,她方才想起,她还欠陆幼婉一幅画。
她之前的画卷在搬来金陵途中不幸沾了水,仔细一想,之前答应陆幼婉的画倒不如趁现在现画一张。
纪冉以笔蘸墨,滴滴点点却是画作无数线条,精妙的构成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府邸。
画中人却是在陵照陆府中住过的四人,甚至连常守大门的管家也入了画,由远及近,颇为活灵活现。
陆幼婉抿了唇,沉默片刻后,却是压下心中万千情绪,含笑道:“阿姐画的还是这般好!”
纪冉受了恭维,却是笑不出来。
初见陆幼婉时,她便觉得这丫头颇像在雁州城时受尽父兄庇护的自己。
任性、娇纵、却又聪敏……
陵照三年,她虽是念着雁州至亲的血仇,却又无法忽视眼前给予她关照的陆家人。
如今朝堂风云变幻,金陵早已变成吃人的化骨窟,无可救药。
一月之后,待她离开金陵,陆丞相重回朝堂,这金陵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只是这朝中需要的早已不是贤臣忠良,而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墙头草。
纪冉微微顿笔,收住最后尾势,这画便已大功告成。
陆幼婉拿过画细看,半晌后问纪冉道:“阿姐可有倾慕之人?”
此问突然,纪冉不由一愣,脑中滑过一个身影,却又生生抹掉,淡然道:“感情于我如云烟,不需要。”
陆幼婉抬眼看向纪冉,若有所思道:“半月后的大婚,阿姐当真没有不舍之人?”
纪冉并未回答,陆幼婉接着说道:“三年前,从破屋出来,你烧糊涂的那晚,在昏迷时,嘴里念着个名字……”
“只是个不复相见的故人罢了。”纪冉顿感疲惫,轻阖双眼,嘴角的笑意却是消失殆尽。
那人之于她,不过萍水相逢罢了,又谈何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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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漫过头顶,纪冉如坠深渊,愈是挣扎,逾是下落。
好在那将她推入水中的罪魁祸首,在不久后也跳入其中。
见她往水中下坠,终是良心发现,游了过去,将她捞起,充当她的临时浮木。
在水上漂浮不久,二人便在那寒泉中见到些许残木,男子用衣带绑了几根尚算粗壮的木头作为支撑,倒也算是简陋的木筏。
不知随那水流漂了多久,纪冉开始有脱水之兆,那男子虽是同样疲惫,却仍意识清醒。
“喂,别睡!”
男子见她似有昏迷之势,拍了拍她的脸,将她唤醒。
纪冉大脑沉沉,意识逐渐流失之际,眼前的木筏之上却是站了一人。
那人身披战甲,发丝散乱,却依旧气宇轩昂。
见纪冉昏然欲睡,他缓缓走过,以往柔和的目光浸满了悲伤。
他用未受伤的左手轻抚过纪冉的额头,轻声道:“雁卿,快醒醒,别睡了。”
听到纪戎那声“雁卿”,纪冉终是再忍不住,恸哭出声,“为什么让我去金陵?为什么瞒着我?”
纪戎叹息不语,片刻后怜惜地望向她,“雁卿,活下去!你要回到雁州啊!”
纪冉缓缓抬头,伸手去拉纪戎的衣角,却是手中一空,眼前的人却逐渐消散。
竟是个幻影。
“喂!醒醒!前面有岸了。”
冰冷的声音飘荡在耳边,一股淡淡的松竹气息萦绕于鼻尖,纪冉勉力想起,她现在还飘在这寒泉之中。
哪有什么纪戎。
纪冉用手强撑着身下打湿的木头起身,向四周望去,终于看见了土地。
水中漂浮数日,刺眼的阳光便成了唯一的温暖。
暖光打在纪冉的脸上,纪冉觉得自己已疲惫不堪,却仍是勉力站起了身。
直到踩在了泥土之上,方才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一日之后。
纪冉缓缓睁开双眼,一张随风飘荡的渔网正悬挂在眼前的灰墙之上。
纪冉坐起身,碰掉了床沿所放的一把小笤帚。
“哎呦,你醒啦?”正在屋内做杂活的农妇听见声响,连忙起身,从炉灶上的大锅里舀出碗粥,递给纪冉道,“快吃点东西吧。”
那农妇目光温柔,嘴角含笑,笑容颇为憨厚。
纪冉接过粥,这粥倒是温热适宜,味道极佳,让她饿了几日的肠胃终于有了抚慰。
逃亡的这些日子里,她已太久没有接受到外人的善意,她低声问道:“这里是哪里?”
“我们这是茗涧岛,我叫姜溪,你叫我姜婶就可以了。”
姜溪见纪冉吃完,接过空碗问道:“你们是哪的人,怎么来的我们这?”
“顺水漂过来的……”纪冉也不知前因后果,只能含糊道。
“姜婶,那个和我一起到这的人,你有看到吗?”
“他在屋外。”
纪冉身体尚为虚弱,含笑道谢后,扶着墙壁摇摇晃晃走出门外。
没有了房屋做遮盖,眼前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明亮。
在水边上,那随纪冉一同漂到此地的男子正立于此,身着极简的月白色长袍,周身挺立,颇有芝兰玉树之态,倒是与周围格格不入。
“你醒了?”
纪冉自幼学武,最先学会的便是如何隐没自己的脚步声。
没想到她与那男子尚且有段距离,他便已听出了自己的脚步声。
“你在看什么?”纪冉看向他所望的无边碧波问道。
“这岛四面环水,我们暂时出不去了。”男子转身,望向纪冉,眼中却是一片淡漠,似是他对能否出岛并不在意。
纪冉想起醒来时的渔网,疑惑道:“这里有人打渔,该是有渔船才是。”
“这里的水流常年湍急有序,水下多有漩涡,即使打渔,他们也不会去往太远的地方。”男子沉吟片刻说道。
纪冉心下一沉,稍显失落道:“那你说的暂时是何意?”
“这里的人说他们出岛多在冬至雪过,”男子道,“待那湖面完全结冰,方能出岛。”
死里逃生后,纪冉确是压下浮躁,纵是再想回雁州,此时也恢复了冷静。
“方才水中,多谢义士相救。”纪冉望向男子,抱拳行礼道,“不知义士可否透露姓名?”
“不必言谢,你落水我也有责任。”男子像是没料到纪冉会道谢,带了抹诧异道,“在下……杨悬泽,不知姑娘名讳?”
纪冉思索片刻,雁州如今失守,名讳已不能透露,便随口说了自己的字。
“杨兄便叫我闫清吧。”纪冉顿了片刻,接着问道,“杨兄可知关押我们的是何人?”
杨悬泽似是另有心事,听纪冉如此问,并不作答,只是抬头看她道:“你可知巫羽花?”
见纪冉摇头,杨悬泽接着说道:“巫金国最新研制出一种巫术,服下巫羽花后,再辅以咒术,便能对下咒之人言听计从。洛州太守最近得了此花......想来是想拿我们练手……”
巫羽花,纪冉在雁州十几载,却是不曾耳闻,如今听来,却是心惊,若是此花被用于战场,岂不是伤害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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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砚台不慎滑落,跌在地上,四分五裂成了碎片,洒出的墨更是斑斑点点渗进了地上。
新进府的丫鬟从廊下碎步跑过,汗津津的脸在太阳下显得格外慌张,“大小姐,二小姐,户部侍郎柳大人来了,他和老爷说要见大小姐。”
纪冉神色一凛,新妇嫁人前,按理不该轻易见外男,况且陆家家风一向严谨,女子向来不轻易抛头露面,那这柳大人又是为何如此唐突上门,还提出如此非分要求。
纪冉侧过身,刚想询问一番,却见陆幼婉面无血色,神情恍惚道:“柳守正见过我阿姐……”
听闻此言,纪冉不由一愣,虽是习惯了被陆幼婉唤作“阿姐”,但此刻,她却清晰的知道陆幼婉口中的阿姐并不是她,纪冉思索了片刻,让丫鬟退下后,方盯着陆幼婉问道:“你阿姐可有留下画像?”
陆幼婉不知纪冉要做什么,但见她面色并无慌色,便也渐渐平静下来,“有一张她九岁时的人像。”
“那便够了,你先去找出那幅画。”纪冉道。
陆幼婉转身去了书房,纪冉拾起碎在地上的砚台,堪堪置于石桌上。
陆家大小姐未满十岁便不幸逝去,那柳大人见过的不过是十岁之前的陆浸翎。
如此,倒也不是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