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了一路,陆幼婉便昏昏沉沉睡了一路,虽然颠簸磕碰在所难免,她却睡得很沉,始终未醒。
随着马蹄声起,接下来的路突然平坦些许,纪冉探出头去,周围的景色却是熟悉起来。
三年前,她便是走了这条路去往金陵,只是那时一心想着如何推掉那累赘的婚事,并未细看,如今平心静气看来,这依山傍水的景色颇有几分眼熟,琢磨须臾,顿时忆起,这不就是邓夫子画卷中的景色嘛。
邓夫子曾言,过了此处,往前再无青山绿水,只剩尔虞我诈,金陵纵是景色再美,无心欣赏也是徒劳。
马车一路向前,哒哒的马蹄声并未停歇。
纪冉看了看歪在马车一侧熟睡的陆幼婉,将她悬在半空的腿向里推了推,也找了个位置,堪堪躺下。
金陵曾是她最不想到的地方,如今却也是她必须要去的地方。
随着马蹄嘶鸣,纪冉阖上了双眼,当年的郁结化作了委屈,又被她生生咽下。
睡一觉吧,待醒后,她要面对的便是万丈深渊。
此时的金陵城内却是市列珠玑,满目繁华,一镶金嵌玉的轿子在南午大街上招摇过市,引得路上行人侧目不已。
金陵人皆知这顶奢华轿子的主人便是那不学无术的九皇子,萧弈。
九皇子惯是任性妄为,专门用这轿子接城中花魁名妓,故此,这金陵中人背地里皆称这轿子为“采花轿”。
“姑娘,萧九爷为何今日突然办这赏春会,我们可能准备不周啊。”随轿而走的老鸨用轿中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抱怨着。
“这芳丫头去了蒋公子府邸,乔丫头被刘员外带了去,这些大丫头一走,咱们醉烟楼实在是缺人……”
“妈妈莫急......”一只芊芊玉手微掀轿帘,绣花的锦帘被轻扯开一道缝隙,添玉露出脸来,缓缓道,“我们的人不够,便去风月坊借几个过来……九爷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你既如此说,那便如此是了,九爷惯听你的话……”老鸨垂了眼,叹了口气道。
现已入了深秋,哪又有春色供人欣赏。
这萧九爷办的赏春会,赏的可不是春景,而是那比春景更为娇艳的美人。
添玉面上莞笑依旧,心中也是纳闷不止,九爷既已打算娶了陆家女,为何又要在陆家马车进金陵的当口,搞出这许多事来节外生枝。
“九爷,陆家的马车已进了丞相府……”
见萧弈仍然怡然自得地逗弄着在锦簇花团中打滚的狸奴,临初出声提醒道:“九爷......真要在今日落陆丞相的面子......万一闹到御前......”
萧弈嘴角含笑道:“无妨,陆丞相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可这次却容得自己女儿嫁予一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想来定是另有缘由。我此番不过想探探陆家的底罢了,看看那陆家大小姐到底能忍到几时。”
临初猜测道:“或是为了官复原职......”
萧九但笑不语,心下却是一片清明,三年前,那陆珩敢抛下荣华利禄,不惜惹怒皇帝,也要上奏劝诫,如今,又怎可因为官职,而忍气吞声,将女儿推入此等险境。
更何况,以陆珩的智慧,又怎会看不出,如今这朝堂早已烂透了。
文官阿谀奉承,只求自保,武官更是无可用之人。
入朝为官,不亚于羊入虎口,薄冰起舞,一个不小心,连尸骨都不知能不能留存。
那他又打的是什么主意?
该不会真的想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朝堂的局面。
若真如此,萧九倒不知该敬陆珩的文人风骨,还是该笑他痴人说梦了。
......
马车缓缓在丞相府前停下,看着正门蒙尘的“丞相府”三字,刚下马车的纪冉、陆幼婉二人皆是未发一言。
纪冉不曾来过金陵,却也在雁州常听其父兄提起这丞相府。
自古以来,文官与武官便是两个阵营,很多时候更是针尖对麦芒,颇有水火不容之势。
在这大庆朝堂之上更是如此,文官嫌武官粗鄙好战,不知筹军饷之难,武官嫌文官卖弄权术,贪生怕死,难成大器。
那时的纪家军凭借其杀伐果决的作战之风,在大庆百姓中颇有名望。
但大庆皇帝却是对纪家军颇为忌惮,甚至不惜与巫金国议和,来打压纪家军的声望。
在大庆朝堂之上,文官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这三皇子淮安王萧衍为首的议和派,另一派则是以这丞相府为首的主战派。
当那谈判的使官带回巫金国提出的议和条件时,雁州众人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巫金国竟是痴心妄想,想要大庆将这雁州割予他们。
而金陵听到此消息,文臣们颇有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竟还认真权衡起利弊来。
唯有丞相陆珩,在朝堂之上多次劝柬,更是搬出了先帝御赐的尚方宝剑,方暂时稳住了朝中局势。
“阿姐,你说父亲他们在朝为官,有何意思,对错不过皇帝的一句话罢了。”陆幼婉抬头望向那牌匾,一脸怅然道,“三年前,姑姑离世,父亲拼死上柬,被皇帝下旨贬职时,府中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离开金陵时,只剩了我同父亲,我那时以为再也不用回来了……”
纪冉沉默不语。
陆幼婉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在陵照,虽是生活艰苦,却也乐的逍遥自在,现在却是连那份自在也没了......”
纪冉不敢抬头看陆幼婉,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她有她要完成的责任,可这无关于陆家,此番借用陆家大小姐的身份,虽是无可奈何,但也的的确确置陆家于险境,万一她身份暴露,陆家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不怪你”,陆幼婉摇了摇头,苦笑道,“陆家百年基业在这,父亲迟早会回来的。”
陆幼婉心里明白,这桩婚事成与不成本都不重要,陆珩一生赤诚,纵是处于乡野,有何曾忘记过祖宗家训,以身许国本就是他心中所愿。
“只是……你真的要嫁给九皇子吗?”陆幼婉转身直视着纪冉的眼睛,面露担忧道。
纪冉看着这个同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嘴角勉强扯出个笑,强装镇定道:“我们雁州女儿嫁人没有金陵这般规矩多,嫁了便是嫁了,无关他是何人,我只需不忘记我是何人,便成了。”
本就只是为了借用萧九王妃的身份回到雁州罢了,纵使他纵色犬马,又与她何干。
陆珩带着管家早纪冉、陆幼婉半日入金陵,丞相府内虽是杂草丛生,一片狼藉,但从陵照迁回的陆家祠堂,已被安置妥当。
“两位小姐,你们来了。”管家依旧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整个陆府,可能也只有他是真的欢喜。
“我阿爹呢?”
自两人进府,还未看到陆珩的身影。
“老爷被一位姓颜的大人请去了府宅。”管家说道,“这府内还未打扫妥当,灰尘满天,两位小姐仔细弄脏了身上,不如两位小姐先出去逛逛吧,这金陵城可是真热闹……”
管家倒是适应的很好,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细线,整个人透着一股只有在陵照过节时才显露的喜气洋洋来。
三年前,陆珩带着陆幼婉离开金陵时,那府内的管家、丫鬟、随从早已离散,这管家也是陆珩在陵照后新挑的,被带到这金陵却也丝毫不怵,颇有主事大管家的样子。
出了府,纪冉四处望去,皆是陌生。
“阿姐,我且带你在这金陵城逛逛吧。”陆幼婉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方才的惆怅不过半个时辰已消失殆尽。
纪冉随口答“好”,便随着陆幼婉绕过了数条小巷,上了金陵最繁华的南午大街。
“阿姐,这条街上的小吃可是最出名的,我小时候可馋这条街上的粟米糕……”
南午大街乃金陵的主城街道,街上的人流甚是繁多。
陆幼婉拉着纪冉的手腕东挤西挤,终是绕过重重人群,来到了一人潮涌动的小摊前。
纪冉顺着那甜腻飘香的气味朝摊前望去,只见那摊上有三块半米长的蒸板,板上所摆皆为刚出锅的粟米糕。
米糕散发着蒸腾热气,浑着飘香往食客的脸上飘蹿,纪冉感到眼前顿时雾蒙蒙的一片,待那雾气散尽,一排排白润的米糕映入眼帘,让人见着颇有食欲。
“给我包两个——”陆幼婉从荷包中掏出四个铜板递给摊贩说道。
不多会儿,那香甜可口的栗米糕便被递入手中。
“阿姐,快尝尝,可好吃呢。”
陆幼婉吹散了糕上所冒热气,便团了团,塞入口中。
纪冉也剥开裹糕的素纸,轻咬一口,确是软糯可口,满口留香,细细品来,竟还有几分像雁州的幺仔糕。
见陆幼婉盯着自己,纪冉含笑道:“确实好吃”。
听纪冉如此说,陆幼婉迫不及待道:“那一会我再带阿姐去吃卢记的烧鸡。”
纪冉微微点头,“好”字尚未出口,便听身后有人在议论那人尽皆知的纨绔皇子萧九。
“你可知这九皇子一早便派人用那“采花轿”接了添玉姑娘进府,还要在醉烟楼办赏春会。”
“哟,我可听说那陆丞相可是今日回金陵啊。”
“可不是嘛。”
“这九皇子未免也太没分寸了。”
……
随着议论入耳,纪冉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从那萧九派舞姬送往金陵便知,那九皇子不想娶她,但他想与不想,纪冉都不在意。
可现在亲耳听到,这九皇子花天酒地的行为,却是被众人视为对陆家的怠慢。
如此,她便再也无法忽视那登徒子的胡作非为。
她可以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陆珩乃文官,却不能不在意这些。
况且陆幼婉尚未出阁,她曾经在花灯上许下的心愿,也禁不起那废柴皇子如此折腾。
“幼婉,你可知醉烟楼在哪?”纪冉深叹口气,开口问道。
刚才路人的话,陆幼婉也听得真切,她面上的不虞此刻也显而易见。
“阿姐,在金陵,这女子去烟花柳巷会伤及名节。”
纪冉微皱眉头,她现在不只是纪冉,还是陆家的大小姐,一举一动皆代表着陆家。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若是不让人知道陆家小姐去过醉烟楼不就好了。
纪冉自幼出生在武将之家,在雁洲时,不是随父兄跑马练剑,便是同邓夫子读书学画,虽是放达不羁,但也没去过那姹紫嫣红的烟花柳巷。
但在纪冉看来,那不过就是个女子众多的酒楼而已,既然男子去得,女子自然也去得。
“阿姐,是这……”看着纪冉镇定自若的表情,陆幼婉轻咳一声,提醒道。
纪冉打量着眼前大门紧锁的楼阁,想起刚刚听到的流言,不由皱起了眉头。
她在陵照便已听闻萧九品性顽劣,贪图美色,却不想竟已到了白日宣淫的地步。
纪冉上前敲门,只见那雕栏玉砌的大门被拉开一道不大的缝隙,未见人面,只有一粗粝的声音从中传出。
“今个萧九爷包场了,不待客。”
说罢便要关门,纪冉连忙出手按住门框,并伸出一脚抵住缝隙,随口胡诌道:“我们是......是萧九爷请来的。”
听此声音,那要关门的小厮却是一愣,这声音清丽婉转,再低头一瞧,那卡在门缝中的竟是一双白色绣花鞋。
竟是两个姑娘。
几乎是一瞬间,小厮的态度就变了个天翻地覆,之前那只有一缝的门被彻底拉开。
“唉哟,姑娘们咋今个从前门来了,我竟没认出来。”小厮堆笑的脸上写满了讨好,“姑娘们,可快些进来吧,可别让九爷等急了......”
纪冉和陆幼婉对视片刻,在小厮的催促声中先后进了醉烟楼。
想来这小厮定是把她们当做来找萧九的莺莺燕燕了。
但这萧九倒也没辜负他的名号,都已经在醉烟楼里醉生梦死了,也没忘了接着往里头叫姑娘。
随着小厮一路往里,纪冉却是被眼前奢靡的景象震的不轻。
这醉烟楼里里外外有三层之高,楼阁间坠有各色玉饰珠宝,团成烟似的纱帘更是从最高一层直直垂下,再添上楼台间随处可见的香料熏烛,可真是飘飘绕绕,衬的整座楼宛如飘在云山雾海之中。
这楼装饰的氤氲绮丽,也的确不做正经用途。
那楼里随处可见身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与穿着轻纱的艳丽女子亲密相拥,想来便是些同萧九一丘之貉的纨绔子弟。
“阿姐,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陆幼婉压低了声音,凑到纪冉耳边小声问道。
纪冉点了点头,见陆幼婉神色紧张,不由放慢了脚步,回身让她定要紧跟自己,切勿走散。
纪冉、陆幼婉二人随着小厮绕过了一楼的温香暖玉,只见每位姑娘借用轻纱遮面,露出的额头上,却是画着种类不同的花。
所以这赏春,赏的竟是美人脸上的花。
“两位姑娘可有喜欢的花?”小厮见身后二人皆盯着姑娘脸上的花看,说道,“这是今日九爷的要求,参加这赏春会皆要面上覆花,姑娘们可以选择自己画,也可以选择让九爷给画。只是今日九爷画,是需要付银子的。”
纪冉不禁咋舌,就那纨绔子二把刀的画功竟然还敢收银子……
“啊?画成那样还要银子?”陆幼婉盯着一姑娘脸上四分五裂的花瓣已然问出了口。
小厮听陆幼婉如此问,古怪的看了眼她,说道:“这是九爷今日新定下的规矩……”
纪冉怕两人露了馅,按住陆幼婉的胳膊,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身对小厮说,“劳烦给我们找支画笔,我们自己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