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照出了命案的消息不过一夜便已传至整个陵照的街头巷尾。
在街边叫卖糖水的摊子上,满满当当的围了一圈人,居于那圈子中间的是一身穿粗布长衫,手拿算命幡的算命先生,姚四。
此时,他正口若悬河说的兴起。
“那城阳湖里啊住着一索命的水鬼,专挑貌美的女子去献给那水中的精怪......”
“你知道什么就瞎说!”一坐于邻桌的粗野汉子听不过去,出声打断。
“我这是算出来的,怎么能说是瞎说!”见有人反驳,姚四尖声厉气的嘲讽道,“你说不是水鬼,难道你比我这卦还厉害,你还知道了......”
在这陵照,这活人说的话一向是没神佛好使。
这些常年埋头于乡间地野的民众最相信的不过就是那山月寺的金佛,身披袈裟的和尚还有那靠三寸不烂之舌,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的算命先生姚四。
听姚四如此说,围观的人皆面露鄙夷地望向那乡野汉子,哂怪道,“你可别说了,显得你多能,还比得过姚四先生了。”
经此一激,汉子却是不愿就此闭口,高声说道:“我当然知道了,我兄弟在衙门当差,昨夜那府衙缺人手,我被喊去帮忙,那女子的尸体我都见着了,明显是活人干的,那肚子上的肉都给切的稀碎......”
“哎哟,这可真是造孽啊,听着怪吓人嘞......”
“月梅她妈,你可得好好小心你家闺女,长得那么俊,可别糟了害了。”
“啐”中年妇人听此一语,面色铁青唾骂道,“你可积点德吧,哪有这么咒人的......”
“叮——”
一块碎银落在糖水小贩面前的碗里,溅出的糖水把那正听的仔细的小贩吓了一跳。
小贩刚想唾骂几句,却见落入水中的碎银,眼前一亮,把向下弯了个弧度的嘴角又生生扯了回来,口不对心地喊道:“客官,你这钱给多了……”
“不用找了——”
那男子并未回头,扔下一句话便从容离去。
哟,这是遇到好人了。
小贩从碗中捞出碎银,看着眼前的半碗糖水却发起了愁。
这半碗糖水可怎么办哟,倒了吧,舍不得,不倒吧,又实在是没法接着下口。
就在这时,小贩见一在街边东嗅西闻,寻摸吃食的黄狗。
这可便宜你了,小贩嘀咕一句,把糖水倒在那狂摇尾巴的黄狗面前,便回了摊位,接着叫卖起糖水来。
想来也是秋风干燥,那黄狗大口舔舐起糖水来,不多时,那倒糖水的泥土地便只剩一个深色的水印。
“哟,这狗是怎么了……”
听闻惊呼,小贩回头一看,双眼却是吓得愣直。
只见那刚舔了糖水的大黄狗已扑通倒地,浑身僵直,一动不动,竟像是药死了。
“朱老六,你这糖水莫不是有问题吧?”
刚刚喝下糖水的客人皆面色惊恐,抠舌揉肚,恨不能全数吐出。
“天地良心,我这是本分买卖啊!”
那叫朱老六的摊贩此时却已吓软了脚,直勾勾盯着那刚乘了半碗糖水的缺角破碗,口中念叨着不可能。
就在此时,他突然灵光一闪,“对对......那糖......那糖水我喝了半碗,一点事都没有,定是刚刚那人给的银子!”
朱老六从赚钱的木盒里拿出那碎银,却见银光闪烁,丝毫没有变黑的迹象。
“我要去县衙,我要报官!”朱老六哆哆嗦嗦站起身,举着那枚碎银,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银子可是害死我喽……”
......
炉里的柴已燃了两个半时辰,伴着药罐里飘出的药香,氤氲缭绕,竟是熏了一屋子。
一大早,陆珩还未等药煎好,便被一群人拥着急匆匆去了府衙。
此时,陆府不大的庭院里,不过三人,昨夜的慌乱宛如梦魇。
梦醒,一切便又恢复了原样。
但纪冉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原位了。
她躲在陵照,仗着陆家庇护的三年,也是她苟且偷生的三年。
如今,她提出嫁予那萧九,入金陵那座大樊笼,也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但也只有先入了那座樊笼,她才能重回雁洲。
好在她打小在雁洲长大,并未去过金陵,金陵中识得纪冉的人不过寥寥几个。
再说那陆珩虽在金陵为相多年,但陆家小姐向来是家风严谨,不轻易抛头露面的。
更何况之前还真真有个陆家大小姐,后来因着体弱被送去洛州养病,可惜不幸病故,知道此事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以陆家大小姐的身份嫁过去,倒也不会被轻易认出。
纪冉尚在神游,一把蒲扇却是不偏不移,正好塞入她的手中。
“一会药煎好了,你送去。”
从昨夜听闻陆珩答应纪冉嫁予九皇子,陆幼婉便怨上了两人,此时更是不想见到两人,见药快要煎好,扔下句话便回房去了。
待纪冉将那盛满黑乎乎汤药的药罐带到县衙,正巧遇见那县衙门外的鸣冤鼓被敲的震天响。
一面容姣好,身穿紫皂衫子的女子此时正用帕子遮住满脸泪痕,气息微弱,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意思,指挥身旁的小厮用力擂鼓。
纪冉不由敛眉,这女子可不就是之前在山月寺中为萧九祈福的那个。
很快,府衙出来一衙役将那女子带入,衙役瞧见站在一侧的纪冉有些诧异。
陆珩办差向来是不允许家眷掺和,陵照三载,纪冉和陆幼婉来府衙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
纪冉恍若未见衙役的惊诧目光,晃了晃手中所提的药罐,浅笑道:“我来给阿爹送药。”
“原来如此”,衙役忆起陆珩昨夜晕倒之事,恍然大悟道,“大小姐,那你也随我进来吧,只是里面的味道实在难闻……”
刚入府衙大门,纪冉便皱紧了眉头,那放了不过一夜的尸身竟比放了数日的沉尸更是血腥腐臭。
“你说你妹妹丢了?”陆珩被这难闻的味道熏了一早上,此刻头痛难忍,他强忍着恶心对刚进来的女子道,“死者在那,你且辨辨,认不认得。”
那女子强忍着眼泪,颤颤巍巍掀开蒙尸的白布,嘴边的泣声却是始终未断。
见纪冉将药碗递过,陆珩接过药碗,将那碗中之药一饮而尽,须臾他终是叹一口气,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你也听听。”
纪冉点了点头,退于一侧,并不言语。
死的是九皇子送来的舞姬,陆珩破天荒让她旁听的哪里是什么案子,分明是让她瞧瞧她未来将要面对的九皇子是何种纨绔。
那女子双手微颤的褪去死者身上的白布,退到腰腹处时却是目露惊恐,不由掩帕干呕。
这女尸从胸口起便被砍得稀烂,到这腰腹处更是被剁成了肉泥,甚有多处残缺,就像是有人把这块肉碾碎了,想要透过这层肉,从里面挖出些什么。
半晌,女子终于回过神来,她勉强止住哭声道:“大人,此人确实是我妹妹,灵蝶。”
“你们是九皇子送来的人,如今在我陵照出了事,我会给他一个交代。”陆珩咬字极重,字字句句不只说于堂下女子,更是说于纪冉。
纪冉不自觉的牵了牵嘴角,心中却是一片坦然,九皇子是个什么酒囊饭袋,她早已知晓,世人皆当女子嫁夫便要从夫,那丈夫便是归宿。
而在她这里,那人不过是一个能助她回家的人罢了,是谁并不重要。
想来九皇子送来舞姬不过是为了恶心陆家,搅黄这桩婚事,而她却并不在意那所谓的夫君到底如何打算,不论那人想娶她,或是不想娶她,这些都不重要。
她只是想回雁州,仅此而已。
“你且说说昨夜发生了什么?”陆珩面色凝重道。
“昨夜,灵蝶随我们一同回了住处,并无其他异常,她是为何出现在城阳湖边,又被砍成了这番模样,我......”女子愈说愈悲痛,后面的话断断续续却是无法再说下去。
见那尸体的惨状,纪冉不由凑近几步,那被砍得血肉模糊的腰腹处,竟是混着些不易察觉的紫蓝色痕迹。
“可能清洗?”纪冉对上陆珩诧异的目光,低声问道。
陆珩眉头紧锁,他倒是忘了,这纪家的小将军可是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尸体上的事,她才是行家。
“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处似是有被遮盖过的痕迹……”
纪冉凑近了细看那腰腹处的腐肉,目露疑惑,心里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需要盆清水和干净的白布。”
陆珩朝衙役点头示意,不多会儿,水和白布便被端了上来。
纪冉将那白布浸湿了水,小心用那白布往刚刚那未沾到血的蓝紫色痕迹处轻轻一抹,果然,那白布便出现一抹棕褐色。
这女子身前曾用脂粉想要掩住自个身上的痕迹。
纪冉深叹一口气,无视周围的探寻目光,用襻膊搂起了衣袖,将白布重新打湿,照着那腰腹部的划痕仔细清理起来。
足足两柱香的功夫,那女子腰腹部的划痕才能勉强看出个大概。
那原本被脂粉遮盖,又被鲜血掩了的蓝紫色标记完全显露了出来。
纪冉重新净了手,从案上拿了纸笔,细细临摹起来。
纪冉一边临摹一边暗自揣度,这女子在死之前腰腹被划得如此触目,想来和她这腹上痕迹也是脱不了关系。
但瞧着这蓝紫色痕迹,又的确是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原本端坐于堂上的陆珩,此时已踱步在纪冉身后,也在细细打量着那图案。
“够了!”
不知为何,向来温文尔雅的陆珩却突然扯过逐现全貌的画纸,将其揉成一团,扔于案上。
“你快些回去!女孩子家家染了这一身血腥气!”
纪冉抬头迷茫地望向陆珩,电光火石间,她看懂了陆珩眼中的慌乱。
三年前的陆珩踌躇满志,顶天立地,骂尽天下不公污秽之事,三年后的陆珩,终于在世事沧桑中懂得了妥协。
陆珩认出了那图案,却又因某些原因,不能将其公之于众。
这画见不得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