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入世

陵照的宵禁一向严苛,纵使是花灯节,烟火燃尽时,街上的人也默契的低头不语,步履匆忙的向家里赶,未在街上多做逗留。

在城东的街道上,却有一人步履和缓,慢悠悠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从城阳湖吹来的晚风扬起那人的缕缕发丝,恍惚间,她竟错愕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在面对未知时,她竟也有了一丝恐惧。

纪冉晃了晃微微发胀的脑袋,随手摘下一片草叶子,塞入口中嚼碎,满口皆是草腥子味。

她微皱眉头,却是有些怀念雁洲的杨树叶子。

以前每次征战回来,兄长总喜欢拿一片嚼在口中,说是入口带着甘甜,能去除战场带下来的血腥味。

后来,纪冉能上战场了,也学着兄长嚼草叶子,却始终未尝出兄长所说的甘甜。

陆幼婉出了茶铺拐上了城东的主街道,远远便瞧见了一身姿玉立的少女,正若无其事的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阿姐——”

纪冉立于树下,手里正举着一火苗微弱的纸灯笼,想来已有了些时辰。

在城东的街道口能清晰地看到方才那家茶铺,陆幼婉心口猛地一跳,面上的心虚还来不及掩饰,便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眼。

“你在等我啊?”

纪冉微扬起嘴角,眼睛在黑夜中迸发着不可忽视的透彻,她状似不在意道:“原想先回府,想起你是怕黑的......”

方才在茶铺里,她便已闻到了那股陆幼婉常用的清甜香膏气味,她早知陆幼婉在茶铺之中,虽是不解她为何躲藏,却也不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

一路的月光把二人的身影拉的很长,直到拐过了两个街口,远处传来的打更声方才化解了尴尬。

“阿姐......”陆幼婉沉默半晌终是怯懦开口,“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何不问我?”

“问什么?”

“问......”陆幼婉思索片刻,却是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问什么呢?问她为何会认识云骁?还是问她为何躲在茶铺......

倘若纪冉真的追问,她又如何敢说出真话......

“我知云大哥为人,也知你不会害我,如此便够了。”纪冉见陆幼婉被脚下的碎石绊的踉跄了几步,便把手中的灯笼向她那挪了几寸,面色平静道。

听闻此言,陆幼婉却是哑然。

三年前初见纪冉,便知她并非一般寻常女子,如今看来,这位曾经名扬天下的女将军的确担得起“内有惊才之学,外有举世之魄”的名号。

“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陆幼婉不自觉的搅动着手指,语气透着股颓然。

纪冉愈是坦然无度,她便觉得愈是惭愧。

纪冉浅笑道“好”,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她早已过了何事皆要计较的时候,也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不论是陆家,亦或是云骁,三年前,父兄没有计较过的事,她更不会抓着不放。

更何况她已做了选择,自当一往无前,从前那些无关痛痒的事,在经历了重重之后,却又显得何足挂齿。

灯笼里的烛火随风闪烁,终是燃烬了最后一丝蜡油,彻底熄灭。

好在,回家的路所剩不过寥寥几步。

“阿弥陀佛,两位小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站于门侧的管家提着一竹灯,透着火光上下打量着二人,见都安然无恙,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陆幼婉见管家紧张的反应纳闷道,“我阿爹呢?”

“刚刚来人说城阳湖附近......死了人,老爷跟着去了湖边......”

死了人?

纪冉心下不由一惊,这陵照多是世代为农的庄稼汉,虽偶有小偷小摸,却从未有过穷凶极恶之人,更不曾闹出过人命。

夜色虽深,陆幼婉房间的灯已然熄灭,整个院落陷入了寂静,纪冉心下却如乱麻般搅作一团。

今日在花灯节上被忽略的重重,此时在纪冉的脑海中却是格外清晰。

陵照向来困顿,便是连在此处做官的陆珩都不得不在后院开地种菜,靠着在金陵做了多年丞相所存的钱财贴补,哪里又有了闲钱置办烟火,还不远万里叫来这些风情万种的舞姬......

前些时日,山月寺里偶遇的女子,字字句句分明是掐好了时辰专门说予同在寺内的纪、陆二人。

如此想来,这奢华无度、大张旗鼓的盛宴竟像是和萧九脱不了干系。

但他到底想做什么?

今夜这花灯节上的人命官司,那成日里醉卧温柔乡的二世祖又沾染了多少。

城阳湖边

陆珩紧了紧身上的玄色披风,面色苍白,额上渗出的汗已被湖风吹干,内心的焦躁却未减分毫。

今夜这湖边的命案,发生的突然,却又巧合。

遇害女子身上被切的稀烂,远看过去,血肉糊成一片,只有一张脸尚算完好。

“大人,这女子并非陵照人。”衙役打着灯对着死者的脸探看须臾,回身向陆珩说道。

陆珩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后,咬牙切齿道:“去查金陵来的舞姬!”

几日前,那传旨的宦官进了府,他便知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在那旨传下的第二日,金陵的混世魔王萧九更是打着贺喜的名号,给陵照送来了烟花和舞姬,如此奢靡做派把陆珩气的面色铁青。

在金陵,又有谁不知前丞相陆珩家风清明严谨,素来最不屑的便是那烟花柳巷的好色之徒,而这萧九所做所为,真是妥妥的在膈应他陆家。

要不是那还算清醒的师爷拦下,这烟花怕是早已被他砸了个稀烂。

这份膈应陆珩勉强咽下,如今却又闹出了人命官司。

“陆大人,人认出了。”衙役道,“的确是金陵来的舞姬。”

陆珩冷笑一声,这结果还真是在意料之中。

他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衙役把女尸拖回县衙,湖边的风算不得猛烈,却是把陆珩吹得愈发头痛,不多时,竟脚下一滑,晕倒在地。

深夜的陆府注定不得安宁。

天刚透出些光亮,纪冉隐有睡意,便听到院子里响起的嘈杂人声。

管家中气十足的“陆大人怎么了?”“快叫郎中!”传遍了整个府宅。

纪冉披衣开门,只见院内站了五六个衙役,皆面色焦灼,守在陆珩房外,透着纸糊的窗探头向里望。

此时,陆幼婉也听到了声响,她拿着一秉燃着微光的烛台从屋内出来,步履匆匆绕过门外的衙役,欲推门进入陆珩房间,却被守在门外衙役伸手拦下。

“二小姐,万万不可,这新来的郎中治病,必要空无一人,你要进去,他便不治了。”

闻听此言,陆幼婉急切问道:“我阿爹这是怎么了?”

府衙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作答。

见陆幼婉慌的六神无主,纪冉缓步上前,给她披上一挡风的褙子,安抚性地搓了搓她微微发颤的背。

随后将一熟悉的衙役叫离了人群,悄声问道:“夏谦,发生了什么事?”

夏谦眼神犹疑,结巴了半天却是不敢开口,陆大人办案向来守规矩,从不允许他们对外透露半分。

纪冉思忖片刻,勉强挤出个笑,说道:“你既不愿说,便听我说,你只管回答是与不是便可……”

不待夏谦点头,纪冉便接着问道:“昨日花灯节的烟火、城东的舞姬可是九皇子送来的?”

听此一问,夏谦微微纳罕,这事除了陆大人、师爷和他,统共不过三人知晓。

但面对着纪冉的灼灼目光,夏谦也只能老老实实点了头。

“今日城东出的命案……与金陵有关?”

“是”

“死者可是九皇子送来的舞姬?”

“哎呦,大小姐你就别问了......”

夏谦听纪冉越问越心惊,却是不敢再答下去。

果然如此,纪冉微阖双眼,深吸一口气,心底却是凉成一片。

九皇子送来了舞姬,却有人专门让那舞姬死在了陆珩所管的地界,这案子果真是不简单……

清晨的阳光终是冲破了层峦叠嶂的山群,高悬于空中,无所顾忌。

陆珩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一眼生的郎中推门而出,脸上写满了疲惫。

“没事了”,郎中揉着额,淡淡道。

陆幼婉连忙上前,熬了一夜的眼有些泛红,她盯着郎中焦急问道:“我阿爹是什么病?严重么?”

“急火攻心罢了。”男子递给陆幼婉一方药包说道,“这药要煎三个时辰,煎好后让他尽快喝下。”

陆幼婉接过药包,目露犹疑,见纪冉朝她点头,拿着药包朝屋内瞧了一眼,便急慌慌前去煎药。

“多谢”,纪冉恭敬作揖道,“不知这位郎中名讳,待家父病好后,必当登门致谢。”

郎中望向纪冉,眼里皆是淡漠:“温言成”。

这名字纪冉还当真听过。

适才见此人剑眉星目,颇有霁月光风之态,不像是这陵照的野郎中,倒有几分像是曾在雁州救自己脱离荼蚜之毒的神医温邈,却没想到这人便是温神医在雁洲常提起的次子,温言成。

“久仰”

纪冉说的真诚,温言成却当她是在说客气话,蹙了眉不耐道:“不必”。

纪冉还欲再说什么,屋内隐约传出桌椅挪动之声。

“雁卿,你且进来……”

陆珩已转醒,声音却依旧嘶哑无力。

纪冉走进屋内,陆珩身披一道袍,勉力坐于那四角桌前,桌上却是史无前例的乱作一团,他拿笔的手微微颤抖,手背筋骨尽显,似是被九皇子气的急了,竟是不顾身体抱恙,恨不得立刻写好退婚奏帖发往金陵。

陆珩用手捂住胸口,压住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沉声道:“一会儿等我写好了,你把这个交给夏谦,让他速速找人送去金陵……”

“陆大人——”纪冉上前给陆珩递上一杯温水,拿起了桌上那写了一半的明黄色奏贴,说道,“大人别急着写,这个帖……算是废了……”

听纪冉如此说,陆珩不由一怔,立刻明白了纪冉的意思,他瞪大了双眼,气息急喘,更是接连咳嗽数声,待终于平静下来,他面色不虞地怒呵道:“你要做什么!”

纪冉淡然道:“我愿以陆家大小姐的身份嫁给那九皇子。”

“你愿意?”陆珩却是被纪冉气笑了,嘴角带着讥讽道,“三年前,你在雁洲时为何不愿?”

“当时不想,现在想通了。”

陆珩重重摔下手中毛笔,溅出的墨污了一桌宣纸。

“你可知三年前,在那破屋里,我为何要叫住你……”

听闻此言,纪冉抬起头,对上了那双透着怒气的眼睛,她思索了片刻后,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因为你的师父,邓毓。”

陆珩拿出了暗格中所存完好的一块羊脂玉,上面雕刻的玉兔抚月正是出自雕刻大师乔元慎之手。

玉佩通体雪白,仅在玉兔尾部带一点青,明显是达官显贵精心打造出的配饰,只需一眼,纪冉便认出那玉是邓老夫子的随身玉饰。

纪冉征仲片刻,却是鼻头一酸。

她年幼时便随着邓老夫子学书画,为了免于责骂,她总是扯着邓老夫子的袍子小声叫“师父”。

纪冉叫一次,便被邓老夫子纠正一次。

他说:“可别叫我师父,就你这画,出去恐要坏我名声呐”。

纪冉以为,邓老夫子一向淡泊名利,逍遥自在,他是不屑于收自己为徒的。

没想到终是在她最落魄时,认下了这个倒霉徒弟。

“他向来无欲无求,逍遥自在。”陆珩目光深沉,面色却依旧平静,“唯在三年前濒死之际,派人送来了这块玉脂,求了我一件事......”

陆珩长叹一口气,温声道:“你不欠陆家的,你欠的是他。他想你好好活着,你怎么敢去找死!”

三年前,从金陵到陵照有千万条近路,陆珩却挑了最险的一条,不过是为了赌一把。

赌的就是,他能不能遇到那个身处险地的纪家遗女......

好在他赌对了。

他终是能在数十年之后,入黄土见到邓毓之时,说一句,“幸不辱使命”。

“不是为了陆家。”

纪冉拿起桌上的羊脂玉摩挲片刻,浅笑道,“只是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