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照的秋日总是多雨。
一身着绿罗裙的少女微提褶裙,脚踏新雨,疾驰而去,惊的廊间悬挂的风铃应声而起。
“二小姐,雨这么大,你做什么去?”
瞧见陆幼婉顶着濛濛细雨,不管不顾地朝府外跑,管家王生连忙将手中的纸伞撑开,递给这向来任性妄为的小丫头。
陆幼婉接过伞,速度却未减分毫。
“告诉阿爹,我去接阿姐,晚上和阿姐一同回来。”
“二小姐,你可慢点跑,仔细摔着。”
管家微叹了口气,却未开口阻拦。
这陆家两姐妹当真是情谊深厚,自三年前这陆家在陵照定了府,连续三年,每年的九月初七,这陆家的两姐妹总要去那城南的山月寺待上半日,傍晚二人再一同回府。
不巧的是,今年的九月初七却偏偏下了这场雨。
陆幼婉傍着这秋雨带来的清爽打了个盹,便多睡了片刻,待她醒来,纪冉早已不见了影踪。
山月寺离陆府并不远,走路不过一刻钟,陆幼婉跑的急,却是不多会儿便到了山月寺门口。
陆幼婉无暇顾及自己早已打湿的头发,任由其散乱的贴覆在鬓间,带着一身湿意,倒是有几分落水美人的狼狈。
“快让开......”
陆幼婉顺着声音回头,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花枝招展的轿子,在本就湿滑的长街上步履不稳,摇晃欲坠。
陆幼婉向庙门疾走几步,躲开了那半倾半斜的轿子,不禁微微纳闷。
陵照可谓是一乡野小地,往年多闹饥荒,三年前,陆珩被贬至这里任地方官后,方才转好,但也不过是每家每户尚有余粮,并无大富大贵之家,眼前这顶轿子却是奢华扎眼,和这穷乡小地甚是格格不入。
纳闷归纳闷,正事陆幼婉倒是没忘。
她慌忙倒腾着双腿登上了山月寺的三百台阶,进了佛堂。
纪冉打量着眼前的小丫头,不解道:“打着伞怎么还淋的这满头雨?”
“阿姐,你怎么不等我一同来……”
听着这委屈的声音,纪冉不由失笑道:“你向来不喜欢佛堂,还不如在家睡觉。”
“你不是也不喜欢嘛......”陆幼婉的声音越压越低,眼睛却是飘忽不定,不敢再看纪冉,额角的雨水顺着额头向下滑落,坠到榻上,描画出一个大大的心虚。
纪冉打量着眼前的姑娘,三年前,只觉她娇憨可爱,却忘了她也有颗细致入微的玲珑心。
“是啊,我也不喜欢。”
纪冉给陆幼婉递过一块巾帕,示意她擦净雨水,坦然说道:“我不信神佛。”
“那为何还要来呢?”
“ 我虽心无神佛,却也想为我的父兄求个安宁……”
纪冉神色如常,语气淡然,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悲凉。
钦元十六年九月初七,雁洲城破,守城大将军纪牧为保城内百姓无虞,横梁于府邸,以曝尸荒野换得百姓平安,其子纪戎为掩护纪家军撤出雁洲,冲入敌阵,身中数箭而亡。
纪家父子死后并未留全尸,巫金国为震慑雁洲百姓,将他们的头颅割下,悬于城墙之上,任由风吹日晒,虫鸟啃噬,足足挂了一百余天。
“我知你担心我。”
纪冉挤出一丝笑意望向陆幼婉,只见眼前的小姑娘满目愧疚,眼中的泪早已溢满了眼眶。
纪冉不由心下叹息,这些年月,她早已无泪可流,现在还有人能代替她,为其父兄而难过,也好。
“有些事,我总是要去做的……”
纪冉心知肚明,每年的九月初七,陆幼婉便片刻不离的守着自己,不只是怕她忆起往事,更是怕她孤身一人杀回雁洲。
但她早已不是如此冲动之人,纪家仅剩她一人,她背负的是纪家军的血海深仇,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又怎么会去白白送死。
陆幼婉在听到这句话后,终是克制不住,眼眶的热泪滚滚滑落,哽咽道:“那也再等些日子,你的病还未治愈。”
三年前,纪冉便落下了腿疾,每遇雨雪便疼痛难忍,若是动作稍猛些,也会骨头连着肉的酥麻疼痛。
陵照的野郎中说,她的腿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又谈何治愈。
窗外飘荡着绵绵细雨,佛堂内燃着点点檀香,案上誊抄的《地藏经》已然写满了几十张纸。
纪冉微阖双眼,沉默片刻后道:“幼婉,陪我去前殿吧……”
前殿乃山月寺正殿,供奉着主佛。越是闭塞的地方,对神佛的信仰便也愈加强烈,陵照虽是荒野小地,寺庙却是修的气派堂皇。
那主佛金碧辉煌,下座半人高的莲花,上顶正殿屋顶,足足有三丈高。
佛前的拜垫早已失了原色,想来,这尊佛所听的凡人苦楚,比金陵盛极的法华寺还要更加繁多。
雨天湿滑,纪冉与陆幼婉便顺着廊檐多绕了些路,欲从前殿后门入内,以免被雨水沾湿了鞋,污了大殿。
绕至佛象身后,却听前殿已有一女子,正欲泪欲泣,念念叨叨诉说着什么。
纪、陆二人面面相觑,刚准备退到殿外,却听那女子喃喃说道:“愿我佛慈悲,保佑萧九爷觅得良缘。奴身份低贱,幸见九爷于青楼,得以露水情缘,如今虽是有缘无份,但愿用自己的下半生为报,求得萧九爷与陆家小姐终生相伴,白首不离......”
女子逾泣逾诉,虽是句句说着祝福,却又句句带着不舍,听得人头皮发麻。
“陆家小姐?”陆幼婉面色铁青,哆嗦问道,“什么陆家小姐?”
这陵照哪还有其他的陆家小姐,统共两个,此时都直愣愣的呆站在原地。
一个真陆家二小姐陆幼婉,一个假陆家大小姐纪冉。
“听她口音,是金陵来的。”纪冉微皱眉头道。
金陵人,来这穷乡僻壤的庙里祈福,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而这姑娘所说的萧姓却是皇族之姓,除却皇亲国戚无人再敢姓萧......
很快,所有的疑惑,在两位陆家小姐回到府宅时,便有了答案。
暮色昏昏,雨已渐止,向来清贫的陆府门前却是堆满了系着红绸带的礼箱,大大小小的黄花梨木箱竟足足摆满了陆府宅院。
”二位小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管家一看到纪、陆二人,一脸欢喜道,“快进屋瞧瞧吧!”
进入厅堂,陆珩正面色铁青,端坐于主位,摊于案上的圣旨格外醒目,右侧坐着一白发无须的老人,看那姿态,想来是来送旨的宦官。
果然,见陆家两位姑娘回来,那老人慢悠悠站起了身,嘴角牵起的笑在他满是褶子的脸上显得格外谄媚。
“陆丞相好福气,有这天仙都比上的女儿......待丞相回了金陵,可要帮咱家在九皇子面前多美言几句才是......”
纪冉听闻此言,心下已是凉了半截。
三年前,前皇后陆瑶嘉病逝。
丞相陆珩因阻止当朝皇帝立娼妓出生的周玉颖为后,在朝堂上怒斥皇帝□□熏心,违背祖宗理法,引得龙颜大怒,将其贬斥到荒野小地陵照为地方官。
现如今,周玉颖一族在朝风头正胜,此时复陆珩的职,对陆家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况且,当朝皇帝还在周氏的怂恿下,给皇九子萧弈和陆家女赐了婚。
如今,这全天下还有谁不知这九皇子萧弈。
最先让这位九皇子名气外露的地方,便是那金陵最有名的烟花之地,醉烟楼。
坊间相传,两年前,这位九皇子叫小厮抬着百两黄金摆到了醉烟楼的花台上,非要叫店里的姑娘统统按照他编的曲,闻声起舞。
起舞对这些莺莺燕燕来说倒也不难,可难就难在这位爷还自带舞册,据说还是他自己亲手画制的。
要说那舞册,可真是狗屁不通。
跳的姑娘们腿都快抽筋了,愣是没跳出一小节。
这舞是跳不成了,这位爷又想出了新的玩法。
非要让各位姑娘褪了外衫,在其露出的雪白臂膀上画牡丹。
就萧九那画法,就像是在昭告所有人,那舞册就是九爷我画的,甚是不堪入目。
但也有令人称奇之处,那便是明明同一种牡丹,却能丑的千姿百态,可架不住萧九爷有钱,画一朵丑牡丹,便给姑娘赏一锭银子,不足半月,却是把那百两黄金挥霍个一干二净,如此纨绔行径,便是他的皇帝爹也对他弃之不顾。
待那老宦官走后,烛火摇曳不止,晃的大堂明暗不定,堂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阿爹——”陆幼婉小心开口,声音中的颤抖清晰可闻,“这婚我才不要结......”
“我知道”,陆珩面露疲态,阖目片刻,说道,“便是抗旨不从,也定不会让你进此虎穴。”
纪冉低头不语,心里却是暗暗叹息,三年前她便见识过,抗旨不从岂有那么容易。
=================
金陵城 醉烟楼
嫣红的纱幔铺了满楼,在绮艳的红色中弥漫着浓厚的脂粉香。
正在一楼跳舞的姐儿们摇曳着身姿,随着酒客的叫好声向四周传递着暧昧的气息。
“九爷,再来一杯嘛……”
看到送到眼前的温香暖玉,萧九嘴含笑意接过酒杯,嘴里轻佻道:“来来来,就你这小妖精,别说是酒了,就是要我的命,都给你。”
添玉抿唇一笑,又帮萧九倒了满杯,轻轻柔柔的倚在他肩上:”九爷莫要瞎说,奴家可禁不得吓。”
萧九浅笑出声,一双桃花眼浸满了酒气:“哪吓着了,九爷帮你揉揉......“
说罢竟动作轻巧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添玉打横抱起,登徒子般上了二楼。
“砰——”
二楼厢房门应声关上,楼下酒客也都了然于心,无不调笑起哄。
这些金陵的权贵子弟,哪个比得上这位萧九爷放浪形骸。
整个金陵都知道,萧九,是个空有一副皮囊却喜欢流连于烟花场所的纨绔子。
“九爷——”
刚刚在楼下还风情万种的添玉,此时略显拘谨的将一杯茶水放在萧九桌前。
“陵照......怎么样了?”
看着男子清明的眼眸,添玉微微颔首道:“韵娘已经把话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