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自到东吴,就被孙权安排住在客舍里,没有再受到接见。客舍建在京口的半山腰,背依陡峭的岩石,前傍一望无际的长江。虽然天气逐渐寒冷,但客舍周围有温泉环绕,菊花灿烂,林木深美,的确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然而,就算风景再好看十倍,对心情煎迫的诸葛亮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
以张昭为首的十来个东吴文臣早就听说孙权和诸葛亮一起来了京口,他们对刘备并不看好,而且深信刘备想借东吴兵为自己报仇。更重要的是,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心中对孙氏家族并不怎么看得起,远在许昌的汉室那个傀儡皇帝,才是他们心目中的主君。依附孙家,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因此,对诸葛亮前来欲破坏汉室一统的计划,他们可谓深恶痛绝。这天,他们结伴来见诸葛亮,想对之进行羞辱,让他灰溜溜滚出江东。
但是要赶走诸葛亮却有很大的困难。虽然这些文臣们把自己当成汉室的忠臣,在言辞上却不能直说,究竟他们现在尚屈身于孙权手下。如今曹操、孙权、刘备三方都号称是为汉室平定天下,谁又相信?不如相信力量最大的一方。至少可以很快结束动荡的局面,恢复一统罢。这就是江东这些儒生文臣们的真实想法。
文臣们一进门,和诸葛亮双方寒暄了一阵。张昭就直言不讳地说:“我等奉孙将军命令,来拜见先生。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应该有不少对天下有利的建议罢?”
诸葛亮并不上他的当,笑道:“对天下有利,这个说法太大了,但是在下这番来,至少对东吴有利倒是真的。难道长史君关心天下甚于东吴吗?”
这句反问让张昭很难回答,如果说“是”,那么就是承认只关心天下,不关心东吴,若传到孙权耳朵里,只怕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会性命不保。如果回答“不是”,那诸葛亮就可以侃侃而谈他此行对东吴的利益。在诸葛亮这种以管仲、乐毅为楷模的人面前,你跟他谈儒家的忠君是没有用的。他只关心实际效益,而把刘备辅佐好,让刘备夺取天下,这就是他关心的实际效益。
张昭倒也不傻,他脑子一转,道:“我家主公时时关心天子安危,欲以全吴之兵,匡定天下,致君尧舜。对天下有利,就是对我东吴有利啊。”
诸葛亮心里暗骂,这条老狐狸,嘴上还是笑答:“当今曹贼篡命,挟天子以令诸侯,凶焰正盛,孙将军欲以全吴之兵,匡定天下,只怕力有未逮,所以在下的主公左将军刘玄德派在下来和孙将军结盟,想戮力一同匡定天下,这可是对东吴有利,对天下也有利的事啊。”
双方都心怀鬼胎,谋取私利,偏偏不得不以天下百姓为说辞,当真束手束脚。于是张昭干脆直言不讳:“刘备不过是织席贩履出身,一生到处漂泊,先后依附吕布、袁绍、刘表,手下兵马常不过一万,最近新败当阳,仓皇投奔刘琦,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主公结盟呢?”
诸葛亮听张昭如此刻薄,心下有气,但要驳他,还真不好直驳,只好虚与委蛇:“胜败乃兵家常事,汉高祖当初起兵,不过数千,号为沛公,不过沛县县令耳,也曾屡次兵败,然最终破强秦、斩项羽、灭彭越、诛英布,建立汉室,传国至今。要是长史君生在那时,估计也会想,高祖不过一亭长出身,有什么资格和项羽逐鹿天下?岂不让后人笑话。”
座上诸人都知道诸葛亮在狡辩,张昭也不傻,追问道:“先生以高祖来比附刘备,以项羽来比附曹操,此皆不伦。高祖皇帝天纵之德,岂是刘备可比;项羽匹夫之勇,又怎敌得过精通兵法之曹操?”
诸葛亮道:“长史君此言差矣。高祖当年出身虽为布衣,也曾当过亭长,是秦朝小吏,我家主公才真是载载孑立,不阶尺土,辗转至今,虽大志暂时不立,威名却传布于天下,这不比高祖向日创业更为艰难吗?项羽起兵反秦,不过身率八百江东子弟,两三年之间,却一度号令诸侯,宰割天下,号为霸王,曹操岂能与之相比?”
张昭无话可说,也确实没办法。碰上诸葛亮这种口才好的人,是没法不头疼的,这种人,如果在天下太平的时候,是儒生们着力攻击的对象,是不折不扣的佞人。但是如今天下大乱,是他们出来上蹿下跳的最佳时机了。张昭通过这几句话就判断出诸葛亮这个人性格刚硬,脸皮也厚,要通过羞辱他来达到赶走他的目的,是痴心妄想。他只能无奈地说:“先生有点强词夺理,我还是认为高祖和刘备,是不好比较的。”
诸葛亮笑道:“亮认为没什么不可以比较的。”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继续辩论下去的了。沉默了片刻,会稽都尉虞翻继续发难道:“诸葛先生,不管左将军刘备多有才华,而今曹操兵屯百万,战将千员,平吞江夏,刘备却想负隅顽抗,不是蝗臂当车吗?”
诸葛亮道:“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即便百万,亦不足惧,何况远远不到百万。”
虞翻笑道:“曹兵如果诚如先生所言,不值一哂,左将军又为何仓皇流窜,让先生来我东吴借兵呢?先生大言不惭,实在可笑。”
孔明道:“岂不闻老子曰: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此用兵之道也。曹兵虽不足惧,究竟来势凶猛,不能硬碰,只能暂时退守,等待良机。至于派我来东吴结盟,实是因为佩服孙将军的勇略,欲与并力,共襄汉室。哪知诸位食东吴之禄,不思报效,反劝其主向国贼屈膝投降,实属无耻,还有何面目笑话别人?或许君是想背弃江东,另图富贵,这样的话,亮就可以理解了。”
虞翻脸色惨白,诸葛亮说他想另图富贵,虽然是诬陷。但说他想背弃江东,却不能说错。虽然他一向自认为是汉臣,就算他的主君孙权至今表面上也以汉臣自居,他绝谈不上什么背弃,但这样的话却是当前不好说的。他只能慑懦地反驳:“在下一向忠于我家主公,怎么会另图富贵?”
诸葛亮步步紧逼:“那你为何要劝你主公投降曹操呢?”
虞翻下意识道:“并非投降曹操,乃是投降汉朝。我家主公不也是身佩汉朝的讨虏将军官印吗?”额上却已冒出汗珠。
旁边的人见虞翻招架不住,赶忙救急。主记步骘插嘴道:“孔明先生,我家主公世代身佩汉朝印缓,至今仍为汉朝的讨虏将军,而刘备却被皇帝陛下的诏书认定为叛臣,所以曹操才率兵追击他于当阳。现在先生来到江东,是想效仿苏秦、张仪,以三寸之舌游说我家主公,拉我东吴下水吗?”
诸葛亮道:“苏秦、张仪皆豪杰也,亮一向敬慕。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都是大义凛然,不顾危难,匡扶人主,成就霸业。至于拉东吴下水,实在可笑,东吴和荆州,唇亡齿寒,若我家主公江夏失守,荆州全归曹操,东吴还想独享平安吗?”
步骘感觉诸葛亮仍是在强词夺理,而且偷换论题,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质问,要羞辱诸葛亮,必须要针锋相对。无奈诸葛亮并不肯跟你针锋相对,真是一筹莫展。他挠挠头皮,想怎么应对,这时五官中郎将薛综开口道:“孔明先生认为曹操何如人也?”
孔明道:“曹操,汉贼也,天下共知,又何必问?”
薛综摇头道:“先生怎么知道曹操就是汉贼?况且当初天下大乱,汉失其鹿,全靠曹操荡平中原,试想刘备现在拥有曹操的地位,难道会甘心把权力还给天子吗?”
孔明心想,这竖子倒说得不错,要是刘备拥有曹操现在的地位,自然也不肯把权力还给皇帝,肯定会自立为皇帝。自己出山辅佐刘备,也希望能帮助他夺取天下,位登至尊。自己才有机会封侯拜相,传国后世。否则,自己何必这么卖力。但这些想法嘴上是不能说的,于是他假装大怒道:“薛敬文,你竟敢出此无君无父之言?人生天地之间,以忠孝为本,你既为汉臣,就当誓死扞卫汉室。曹操身为汉相,杀皇后,诛皇子,篡逆之心昭然若揭,你还为他说话。况且曹操自称汉相曹参之后,世代汉臣,如今却专权态肆,欺凌君父,实乃汉室之乱臣,曹氏之贼子。我家主公乃汉室宗族,日日忧心社稷,他日若能击灭曹贼,一匡天下,自然会归政天子,岂会像曹贼这么贪婪?”
其他大臣本来就忠心汉室,见诸葛亮大义凛然,好像真的义形于色,都心生羞惭,不好意思为薛综辩解。
这时功曹严峻岔开话题道:“敢问孔明先生治何经典?”
诸葛亮知道严峻并无他意,但他一向自负才高,不喜欢专读儒书,以解经为毕生事业,最讨厌别人问他治何经典,所以干脆藉着气势大发狂言:“亮一向不闻吕尚、张良、陈平等人治何经典,而其人皆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有平庸腐儒,无它才具,才不得不寻章摘句,舞文弄墨,在笔砚之间打发残生。”
这句话却激起了儒生们的众怒,他们正想反驳,忽然黄盖跑了进来,大声道:“周公瑾将军的坐船已到京口,孔明先生与其浪费时间和他们斗嘴,不如前去和公瑾将军共商退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