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时分,子柚被沐澄叫醒。沐澄说晚上湖滨有个烧烤会,而且可以在湖边住一晚上。她满脸期待地请子柚陪她参加,因为如果子柚不去的话,父亲不会让她在外面过夜。
沐澄没想到子柚答应得那么痛快。她明明一脸倦色,精神不振,但她只是随口问了问都有谁参加,然后便点了头。
烧烤晚宴就在湖边的露天地。夕阳落山,暮色中湖水映着天边晚霞与远山的倒影,白天的热气也渐渐消散了。
参加烧烤的有二十来人,都很年轻,除了周黎轩、他的两位堂表兄弟和丽卡外,还有很多子柚不熟识的面孔,但沐澄能一一叫得上他们的名字,想来是这庄园的常客。食材是提前备好的,小姐少爷们围作一个圈边烤肉边聊天,用人穿梭其间替他们服务,将这平民式的晚餐搞得依然隆重。
周黎轩毫无疑问地是这群人的核心,每个人对他都更多一分客气和恭敬,即使他行动不太方便,大多数活动都不参与,并且失了忆。连他那两位在子柚眼中很纨绔的堂弟表弟,在他面前也显得恭敬而规矩。他们谈天文地理历史时政,很少提从前。
子柚留心看那些人的表情,每个人看向周黎轩的神色都很正常,好像他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可是他的种种表现,此刻看在她的眼中,却分明就是江离城,淡然的神情,喜怒不形于色;简略的话语,能用一个字回答绝不用两个,能用单音节回答绝不用多音节,只有他稍感兴趣的话题才会多说几句;他专注地盯着人看时其实在走神,他低头漫不经心时倒有可能在仔细听别人讲话。若不是方才那样总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时对江离城竟然这样的了解。
一名叫麦琪的活泼女子正在聊上个月去中国旅行的见闻,说到尽兴处眉飞色舞,有模有样地学当地人说话的腔调。
周黎轩笑了一声:“你去的不是四川吗?怎么说的当地话却是一口的湖南腔?”
麦琪不乐意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得不对?你学几句给我听听。”
周黎轩果真用四川话把她刚才说的那句重复了一遍。
子柚心头,一紧,旁边已经有人大笑:“你怎么还是这么无聊啊?”
麦琪问子柚:“子柚小姐从中国来,倒是评评看,他说的那几句准不准?”
子柚回过神来:“我对各地方言实在没辨别力,四川方言似乎是这样的味道。周先生曾经去过那边旅游吧?”她的心跳得有些厉害。
“他没去过!”还不等周黎轩答话,丽卡抢先插了一句,插得太急,倒把场面搞僵了。周黎轩和子柚一起看了她一眼,周黎轩眼神闪了一下:”昨晚看了CCTV的片子,有毛和邓的讲话。“
他这话听得旁边那群人云里雾里,子柚却是会意的,她朝他笑了笑,情绪更复杂。
“这算什么啊,”另一人说:”他仗着语言天分比一般人强,最无聊的时候连盲文和哑语都学过。
周堂弟则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计划到中国投资建厂的那项提案遭到二叔的反对。你会站在我这边吧。
“二叔拒绝得有道理,你那份计划书有些问题。在中国建厂,尤其在小城市,你不可能套用这里的模式。“
“我亲自去洽谈过,他们愿意给我们提供最优越的条件,因为他们急需资金和技术,那是刚刚被允许对外开放的城市。我想现在正是好时机,错过就可惜了。“
“越是不够发达的地方,越有他们自己的规则以及守旧的势力。你调查的时间和深度都不够,我的建议是,在你把他们的规则搞明白之前不要随便行动。“
“干吗啊,说得跟你在那边开过公司似的。“这位少爷将目标转向子柚,”陈小姐,国内经济环境有那么糟吗?“
子柚勉强一笑:”周先生如果是看CCTV得出的结论,那应该是错不了的。“她说这话时并没看这位名字叫做雷特的周少爷,而是看着周黎轩。但他神色自若地看着她,待她说完后,对堂弟说:”换个话题吧,女士们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陈子柚这张新面孔,引发了不少人的好奇,问题十之七八都是冲着她去的,那些很西方传媒风格或者狗仔队风格的问题,险些让她招架不住。他们又对她身世欷歔感慨了一番,一人说:”沐澄和子柚小姐,仔细一看长得很像。“又一人说:”我猜子柚小姐在十几岁时,就是沐澄现在这副样子。“
在之前针对她的提问讨论过程中一言未发的周黎轩突然左右各看了两人一眼,摇摇头说:”不像。“
他说这话时,正往自己面前的烤肉上撒胡椒粉。坐在他身边的丽卡伸手阻止他,低声说:”你的嗓子。“周黎轩无所谓地收回手。
麦琪笑笑说:”丽卡这样的助理,可遇不可求。“
周黎轩抬眼瞟了她一眼,又有一人说:”咳咳,你这嗓子就一直这样下去了?明明撞的是脑袋,怎么嗓子上却挨了一刀?“
子柚刚准备将烤好的肉送入嘴边,听到这话后又看了周黎轩一眼。他本来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烤肉,此时却突然像有心电感应一般抬头,眼神锐利地滑过她的脸。子柚手一抖,肉便掉到了地上。她正想低头去捡,周黎轩已经很自然地将自己手中已经烤好的那一串递给她。
麦琪啧啧一笑:”你被撞了脑袋,倒撞出了绅士风度。“周黎轩顺手将另一串递给麦琪。
她勉强一笑,低声说:“谢谢你。”
子柚很体谅丽卡一腔真情被漠视的凄凉,所以也就对她的不友好不以为意,可是那位女士却不愿放过她。
她被别人拉着说话,一转眼不见了沐澄,听说沐澄自己跑回房间休息了,子柚急极赶回房间去看她,她路痴本色依然,明明将方位记得准确,敲门半天,正担忧沐澄反锁了门又昏睡不醒,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半小时还衣饰整齐的某年轻男子腰上只围了毛巾,而屋内床单之下有个曼妙身影,那男子冲她粲然一笑,子柚大窘,连声道歉。
她面对一整排一模一样的房门又犯了晕,恰好丽卡低头一路疾步走过来,险些撞到她,丽卡一抬头,在月色下眼睛水汪汪,倒像是刚刚哭过,见到她生出几分尴尬。
子柚过来找沐澄时,曾见到她与周黎轩在外面交谈,心中将刚才那情形猜了个大概,对她更生出几分同情,先前房间都是丽卡分配的,于是子柚问她是否还记得沐澄住哪间房。
丽卡脸上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她凝神想了一会儿,随后指了指其中某个房门:“应该是那间。”
子柚道谢离开,那房间没锁,又漆黑一团,她喊了几声“沐澄”没得到回应,摸到墙上开关,将灯打开,却见屋内空无一人,她觉得不对劲,一回头,那门已经从外面被反锁。
子柚大感不妙,她到门边探听了一会儿,揣测了一下丽卡的动机,猜想丽卡也许正是希望她大呼小叫引人看笑话,那她可偏不让丽卡如愿,但她完全低估了丽卡的人品,一分钟后,屋内啪的一声响,再度陷入一团黑,有人将电闸关了。
子柚恨得咬牙,磕磕绊绊摸着黑跑到窗边,拉开窗帘察看,那日她因在黑暗中待了太久而晕倒在周黎轩的怀中,早就是主宅那边大家津津乐道的笑话,竟被丽卡也利用了一把。
房间的窗户向外,只见月光如水,窗外没有人,而且方才这周围十分安静,大多数人还集中在楼下玩,只怕她喊人也无人听得到。
她深吸了几口气,观察了一下从窗口怕出去的可能性,远处有保安在巡逻,她敢保证自己如果爬下去,就算不摔伤,也会被那保安当做小偷先制服。她找出手机,在这个国家却偏偏出了沐澄的电话,其他人的她都不知道。
好在月光明亮,映得窗前一片白,她那黑暗恐惧症暂且没有发作的可能。子柚正感慨着丽卡的无聊陷害与自己的疏忽大意,那门外竟然有人开锁,她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只见一个高大身影立在门口,而她正沐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门口那人笑起来,轻轻吹了个口哨,关上门,快步到她跟前:“哟,瞧瞧这是谁?意外的礼物哪。”那人一身浓烈酒气,眼神不明,竟是她极不待见的周家的另一位少爷,周黎轩的堂弟雷特,中文名叫做周正轩的。
“这是个误会。”子柚急欲摆脱他,却被他准确地擒住手,凑到他的唇:“别害羞啊,又聪明又矜持的小姐。”他嘴上的胡渣扎到子柚的手背,子柚自以为已经痊愈的毛病又犯了,她对男人的靠近本能地升起不适的生理反应。她惊慌又厌恶甩开他的手,低声喊:“放开我!”
她不甩倒好,在这样的不明光线下,她的厌恶与反抗成了调情剂。那登徒子顺势搂了她的腰,捂住她的嘴,笑得很愉悦。子柚用了全身力气朝他的腿上狠狠一踢,那位少爷吃痛地闷哼一声,松了松她的力道,她立即跌跌撞撞跑向门口。
她在门口处被一件东西绊倒,又被赶过来的雷特少爷捉住了,他反剪着她的一只手低声笑着:“你这样子就像从没被男人碰过似的,你不知道这样更容易挑起男人的兴趣吗?”说罢已伏低身体作势要吻她。
子柚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但她已经紧张到极点,只知道他再碰她一下她就要崩溃,她摸到刚才绊倒她的那样东西,那是一个玻璃瓶子。子柚悄悄握住,他反手砸到这人的头上,但是在那一瞬间,她想起多年前也曾刺伤过非礼她的人的往事,也想到了无论砸中还是砸不中他的后果,她咬一咬牙,扬手奋力将花瓶砸到窗上,瓶子砸碎玻璃,发出哗啦一声响,在夜晚里非常明显。趁登徒子愣住的时候,子柚迅速跑出去,抵着廊外的栏杆:“后退!你再向前一步,我就跳下去。”她声音虽低,却十分严厉,那家伙真的没再往前走。
楼下那些人玩得正酣畅,但保安人员很快就赶过来了,片刻后还有周黎轩和另外两个人。他看了一眼那情形,对旁边的人笑了笑:“雷特又忘了开窗就丢酒瓶,这回等他酒醒了,要让他自己来镶玻璃。”那两人很识相地下楼了。
周黎轩轻描淡写称这是一个传统的游戏项目就打发走了保安人员,并吩咐他把电闸拉开。
雷特少爷见到堂哥气短三分,老实了许多,而周黎轩只是沉默地扶着子柚,好像怕她在黑暗里再度晕倒。
当室内有了光线后,周黎轩轻飘飘地问:“怎么回事,嗯?”
“我跟子柚小姐在捉迷藏,做游戏。”雷特说。
“依我看,陈小姐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雷特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这位小姐好像不习惯我们的玩法。”
知道雷特走出去,子柚始终一言未发,周黎轩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给我们留面子。”
“不谢,我是替自己留些面子罢了。”
“雷特虽然开玩笑过火,但他只是吓吓你,他们以前也常搞这种恶作剧,把人骗进屋,关起来,装鬼吓人,并不只针对你。”
“是是,这只是你们一个传统的游戏项目,而我少见多怪。”
周黎轩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我明天会把这件事问清楚,给你一个交代,但是你也该留心一些,动不动就迷路,还总敢在不熟的地方乱跑。”
“对对,都是我活该。”
“小姐,你跟我说话一定要用这种口气吗?”子柚沉默不语,他突然抽了张面纸去接她的手臂。
“你干吗?”子柚后退一步,满脸警觉。
“你的胳膊擦破了。”他摊开那张纸,上面有一点点血迹。子柚无动于衷,他自己先皱皱鼻子,看起来竟有了一点孩子气:“我与你一共也没见过几回面说几句话,却遇上你两次受伤一次生病,我俩这算有缘吗?”
“你指孽缘吗?”子柚板着脸说完话后就出去了,她要去看沐澄,但是她既找不到沐澄在哪间屋,又没有钥匙。最后还是不得不跟着周黎轩去找这些房子的管理员取备用钥匙,又被他陪着去开了房门,穿过正在玩牌的那些人的房间时,有些人看她的眼神带着怪异。
她找到丽卡的方向,丽卡神情淡定自若。当子柚走到她身边时,丽卡轻轻笑着说:“听说你被吓到了。这是我们欢迎新人的仪式。沐澄一定跟你讲过吧?”子柚也嫣然一笑:“好像讲过的,大概我忘记了。”
子柚找到沐澄时,她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安稳得很,甚至记得把门锁好,给自己盖上被子。
她用热毛巾给沐澄擦了擦脸和手,帮她换下睡衣,坐在她的床边发了会儿呆,半小时过去了,那孩子睡得越发沉,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子柚摸出烟来,走到窗外点上,抽了一口,回头看看沐澄,觉得不妥,掐灭了烟,检查了一下她屋里窗户,为她留了一盏夜灯,然后轻手轻脚出门,并替她把门锁了。
子柚回到自己房间,连吸了两支烟,她烟瘾不算大,一个月不碰也没什么关系,但这两天却因为心情烦躁抽了大半盒,她疑心自己的毛孔里都有烟味。
楼里各种设施齐全,她去洗了个澡,又坐着发了会儿呆,等着头发被风吹干,大概因为下午睡多了的缘故,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心烦意乱,她又起身到窗外看月亮,但是黑色夜空和白色月光让她更烦躁。窗外吹来一阵风,温暖又沁凉,带着花草香,她突然很想出去走一走,她换了条裙子,散着头发就出去了,她的头发刚刚长到肩膀,平时很少披散着。
出门前她想起先前的不愉快,从包里找出一把水果刀,放进口袋,这样比较安心。
这些房屋坐落在湖滨,出门便可望见一汪湖水,此刻湖畔篝火熄灭,人已散尽,月影洒斜,下半夜起了风,吹皱本来平整如镜的湖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四周并不安静,有虫鸣,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某几间小屋里传出来低低的压抑的嬉笑声。
子柚坐到庭院中的椅子上,呼吸着随风而来的草木香,郁闷纾解了不少。她又吸了一支烟,边吸边看着一片薄云慢慢地覆住月亮又慢慢地飘走。她脑中幻化出这样一个画面,此刻的月亮是个正在洗澡的胖女人,用轻纱擦干了身体又抛开,全然没料到很多人都在瞻仰她的洗澡过程。这本是诗人极致浪漫的美人出浴图,但浮现在她脑中的却是那种可笑的漫画风格。她觉得自己太无聊,起身准备回房。
角落里有低低的一声响,其实不甚分明,几乎可以融入风中。但那声音离她只有四五米远,子柚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朝那个角落使劲丢过去。
石头砸到墙上,发出一声轻响,但没听到落地声。子柚紧张了一秒钟,又捡起另一块石头时,那边已经有人站起来,朝她扬了扬手里那枚小石子,轻轻地说:“原来你喜欢玩丢东西的游戏。”竟是周黎轩,他仍然穿着白色的衬衣,坐在墙角一座白色雕像的旁边…怪不得她刚才一直没发现他。这人倒像武林高手,虽然本身很夺目,但只要他想,就可以带了保护色融入大自然,将存在感降至最低,比如上回在荷塘边,也是起初根本没看见他。
子柚松了口气,走近他:“你也在赏月?”
“之前本来是在赏月的。”
子柚听出了他的揶揄,绷紧脸,不做声了。
他又笑了一下:“你对别人都客气,连我祖母那么难伺候的老太太,都能把她哄得开心,偏偏对我意见这样大,动不动就翻脸。”
子柚说:“有人曾告诉我,下半夜还晃在外面的人,不是做贼心虚,就是穷极无聊,遇见时要小心,莫多话。”
“你觉得我们俩,谁做贼心虚,谁穷极无聊?”月光映得周黎轩的眼睛很亮,就像不远处那一汪湖水。
“我跟你又不睡,怎知你属于哪一种。”子柚跟他拌一会儿嘴,倒生出困意了。扭过头,捂嘴打了个哈欠:“我想回去睡觉了。”
“原来我有催眠功效。”周黎轩也站起来:“我送你回房,免得你又迷路。”
他俩重复了先前那套动作,两人一左一右地走着,中间还能再站两人,她开了自己的房门。
“睡不着可以看电视,别再出来散步了,大家都喝了不少,一个人总是不安全的。你刚吃过亏,却转眼就忘。”周黎轩像教育一个小孩子。因为周围很静,他们说话的声音低得像在耳语。
“你先前还告诉我,那只是他们与我开玩笑。你的论点根据自己的需要变化得真快。”
“看,你又来了。你最擅长用这样奇特的角度来理解我对你的善意。”
他语带笑意而表情受伤的这句话,成功地引发了子柚的愧疚感,她快速反思了一下,觉得今天,也包括以前的若干次,他一直对她诸多关照,而她的态度则一次比一次更恶劣,她放低了姿态:“那,谢谢你。”她朝他挥一挥那把折起来有两寸长的小刀,“因为你的地盘不安全,所以我有准备。”
“那是用来吓唬小孩子和狗的玩具。”周黎轩一见那东西就笑了,突然恶作剧地靠近她的身体,作势去抢那把刀。但那看似普通无害并且很漂亮的水果刀却有个机关,被她一按,刀刃便弹了出来,恰巧指着周黎轩的胸口:“嗨,我不打算吓唬你,请你退后。”
当时她背抵着墙,周黎轩贴她那么近,月亮在他身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
他又向前靠了靠,把手抵在她身后的墙上,她手中的刀尖已经抵住了他的胸膛。“我说周先生,”她又强调,“我的手可不稳,你若想继续开玩笑,后果会很严重。”
“看出来了,你发抖。”他懒洋洋地轻声说,“陈子柚,如果我继续开玩笑,天会塌下来对不对?”
“你敢……”她后面的话,被他突然覆过来的双唇堵住,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酒精,薄荷味与一点点的草药味,像一款新调的鸡尾酒。子柚不可置信地睁着眼睛看着西边天空的那一轮圆月,方才皎洁的月色此时变得朦朦胧胧。似笼着一层妖气,而贴着她唇的那个人妖气更重,他的吻彬彬有礼,似乎真的就是一个玩笑,而她的头开始晕眩,她想推他一把,惊觉自己手里还有一把刀,暗暗地将那到的刀尖横过来,挡在他俩之间。那人的吻陡然激烈起来,侵略性十足。子柚推了他一把,没推开,那把刀却“当”一声掉到了地上,清脆响亮。她认命地闭上眼,任他剥夺自己的呼吸。
周黎轩放开她的时候,也是她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们分开一点距离,子柚看清他莫测高深的眼神,也清晰地看到他白色短袖衬衣的胸口,渗出了几丝红色。
“周黎轩,你要不要进来再喝杯酒?”子柚在妖异的月光和比月光更妖异的他的眼神下突然迸出这句话。
所谓的喝酒,就是真正的喝酒。他俩的这场酒喝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下半夜里,地球磁场和人类磁场本来就怪异,两名当事人里没有人计较细节。
小屋设施完备,不但有浴室,还有酒和急救箱。子柚指指他的胸口:“你受伤了。”
周黎轩拉开领口给她看,只有细细的短短的一道痕,是他突然贴近她时,被刀尖刺到的早就止了血。
“夏天容易感染。”子柚说这话时,正研究急救箱里酒精的保质期,她拿棉棒蘸了酒精,无视他的推辞,直接按到他的伤口上。他一声不响,但嘴角有一点抽搐。
“你在报复。”
“没有的事。我觉得很抱歉,而且我应该谢谢你,今天你替沐澄喝酒,替我解围,又两次送我回屋,而我恩将仇报。”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说反话呢?”周黎轩怀疑地说。
“正话。我还应该谢谢你这些天来一直照顾我和容忍我。”
周黎轩沉默了一会儿:“你这话像是在告别。”
“我下周就要离开了。”
“那么,这算你请我喝的告别酒了?很敷衍很没诚意。”
“诚意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喝了多少。”子柚放弃挣扎。她没有力气了,而且她惊觉,平时别人近身都会让她有反胃感觉,比如今天被雷特拉住手,她就很想吐,以前她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适应了迟诺的亲吻,可是现在她被他压住又非礼,除了惊慌与气愤外,却并没有排斥。她心中乱糟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所措,而压住她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动静,只将热乎乎的唇贴在她的脖子上。
子柚用力推开他,从床上爬起来,这回她的手不再发抖,利落地褪去他的长裤,找到他那处很私密的地方。这个男人很配合地沉沉地睡着,唇角微抿,睫毛长长。那修长匀称健美的身体,在灯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但是任子柚从头看到脚,都只见到细腻光洁的肌理,没发现半个粉色的胎记。
子柚头晕眼花。撑着床慢慢站起来,呼吸困难,大脑空白。
她给床上的男人盖上被单,把他从脖子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她去了洗手间,酒意突然也在上涌,胃很难受,但是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以前,她每当紧张愤怒压抑时都会有想要呕吐的感觉。而现在,她分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她出去把周黎轩的衣服拿进来,找到吹风机,接上电源,给他慢慢地吹干,衬衣的胸口处,那一丝血迹很明显,她涂上肥皂,轻轻地将那血渍洗掉,突然便想起那一个晚上,她也曾这样用肥皂一点点地消失痕迹。她有些茫然,好像那些事情,已经发生在千年之前,只在古老的已经风化的岩石上留下印记,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从前天开始,在她心中已经认定眼前这人就是江离城,或者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怀疑这人是江离城,所以她才会对他恶形恶状。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个答案,她也终于知道,原来在内心深处,她是这样希望江离城还活着。当她确认那个周黎轩并不是江离城时,在她心中,仿佛江离城又死了一回。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像有一把柔软的刀子,仔细地划过心口,连血都不流,只有钝钝的痛感蔓延。那样的痛,让她感到辜负,感到罪恶,感到失意与彻底的解脱,以及更多难以言说的情绪,让她连心脏都纠结成一团。
子柚脱光衣服,在浴室里用冷水洗澡,她仰头让冷水冲在眼睛上,以免自己会流泪,这样才好,她可以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地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了。那里尽管没有亲人,但有生她养她的土地,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浴室里停留了很久,慢腾腾地出去,替周黎轩把裤子重新穿回去。她只穿了一半,便颓然地收了手,坐回椅子上,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连睡着的神情都那样像,她现在竟然失了面对她的勇气。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蜷进沙发,把头埋进胳膊,就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
子柚先是被断断续续的蜂鸣声从梦境中唤回。她睁开眼,窗外天色已亮,而她只睡了两个小时,那手机铃声不属于她,循着声音找了很久,却是周黎轩的手机,在桌上一遍遍固执地震动着。而手机的主人仍躺在床上睡着,用胳膊挡着眼睛,露着大半的上身,身下的床单与身上的被单都皱成一团。
液晶屏上显示着“丽卡”的名字。那蜂鸣音令她头痛加剧,而那个名字则让她心情更差。当丽卡再度打过电话来时,子柚索性按了拒听键。看看时间还很早,她去洗漱,又用冷水洗了很久的脸,把衬衣都溅湿了。她接连两晚没睡好,眼睛有一点肿,黑眼圈明显,气色十分差。
她洗脸时就隐约听到门铃声,当时她正在洗头,没去理会,门铃响了几阵,停下了。
当开锁声响起的时候,子柚只能抽一条毛巾包住头发,出了浴室。浴室离门口很近,昨夜她忘了把门反锁,也来不及重新去锁,只能冷静地站在玄关处,看着站在门口的丽卡与度假别墅的管理员。
“对不起,小姐……”管理员是彬彬有礼的中年大叔,在大清早撞见女士湿发湿衣地出来,露出尴尬神色。
“有事情吗?”
“我们在门口捡到这个。”管理员用纸巾包着一把小刀,刀尖上有一点点隐约的血迹,“我们担心您遇到危险。”
“我没事,谢谢。”子柚没有表情地回答。
“那你见到周先生了吗?”丽卡急切又咄咄逼人地问。
子柚抬眼轻轻瞥了她一眼,丽卡又说:“昨天你跟他一起离开后,他就一直没再回来,今天早晨他房里没人,房间没锁,电话也没人接,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丽卡说的“与她一起离开”大约是指第一回他送她去找沐澄。子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对那中年男士客气地说:“可否让我与这位小姐单独说句话?”管理员礼貌地告辞离开。在他走之前,子柚说:“我的水果刀。”他愣了一下,子柚说:“这点血,当然不会死人。”那人尴尬地递了过去,行了礼退出去,还帮她掩上门。
子柚一步步倒退着走,手里还捏着那把小刀,丽卡谨慎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跟过来?你不是想找他?”
丽卡一脸狐疑地盯着她手中那把刀:“你想做什么?”
“你怕我房间里也藏着有趣的游戏?”子柚微笑着退出她的视线。
丽卡终于跟了上去,一拐进房间,视线就落在仰躺在床上的周黎轩身上。他腰下盖得严实,上身裸露,胸口有可疑的红痕,身下的床单凌乱。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子柚轻声地说:“能否帮我个忙,把他弄出去?”
丽卡的唇微微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其实呢,什么也没发生过。”子柚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
丽卡的目光从她的脸,她的眼睛,滑到她的胸口,起初她还算镇定,但是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便扭头离开,将门摔出砰的一声响。
子柚对着镜子看清了刚才令丽卡更加失态的原因。她之前洗完澡套了衬衣,因为她的衬衣不透明,昨天呼吸不畅。所以她没穿胸衣。她本不是丰满的人,宽髋松松看不出什么,但现在她的衬衣湿了,将她的胸线清晰地勾勒出来,比穿着睡衣还暧昧。怪不得刚才那中年大叔的眼睛一直不看她。但是更让丽卡受打击的应该是这个。在她敞着两颗扣子,恰在胸口之上的位置,有一个异常明显的红色吻痕。
子柚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她脱掉湿衬衣,穿上胸衣,又套上另一件外套。她把领口拉高,遮住吻痕,又去找了个冰袋捂着眼睛。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当她完成一切时,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子柚手一抖,那个冰袋就掉到了桌子上。她从镜子里看到刚才的醉美男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何时醒的?”这话的另一种问法是,你刚才没看见我换衣服吧?她话已出口,才想到,他分明听到她对丽卡说的那句话了,可见他醒得有多早,她实在是反应迟钝。
“有一会儿了。”周黎轩诚实地说。
“那你应该早点出声。”她转过身来朝向他。
“我本想打招呼的。但是你正在换衣服,我只好继续装睡。”子柚还来不及变脸色,那人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句:“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你以为呢?”子柚冷冷地问。
“你的样子,实在不像‘什么也没发生’。”他从床上下来,走近了几步,指指她的脸,又将目光在她的胸口扫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长。
子柚知道,她此刻神情憔悴,萎靡不振,的确很像被蹂躏过,而且,虽然她新换的衣服将胸口捂得严实,但刚才换衣服时,他可能已经看到她脖子之下胸口之上的吻痕了。何况他的胸口也有一处明显的咬痕。
“别介意,我不需要你为我负责。”
“也就是说,”周黎轩说,“你也不打算为我负责?”
子柚的回应是转身出去,用力关上门,然后到沐澄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