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原因,总之,当李由夫妻再度请陈子柚多住一些时日时,她同意了。
这天,李由特意推了一整天的工作陪她四处闲逛。这个季节是李由很忙的时间,他本身话也少,来这里以后,与她相处以及说话的机会,还不如她与那对母女多。
但是她能感受到李由想要补偿的父爱。
他教她一一辨认各种葡萄的品种,在葡萄长廊里踩着梯子替她去摘熟透了的食用葡萄,又捏着葡萄到几百米外的水管亲自为她冲洗。又因她随口一句话带她去酒厂,耐心地给她讲解每一道流程,和每一种酒的特色。
其实除此之外,他们可说的东西也不太多。
自从见到周黎轩后,陈子柚一直都想问李由一件事。她想问他是否见过一位与周黎轩长得很像的年轻人。江离城既然见过李由手上的佛珠,也必然见过李由这个人。那么李由也该见过他。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她自己也不明白。
当她终于找了合适的机会,委婉地问起时,李由却一脸讶然地笑问她:“真有与黎轩长得很像的人?如果你认识,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他一直坚信这世上有个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并立志要找到。”
“怪人。”陈子柚有失望更有疑惑。
“是啊,他从小就是个怪孩子。”
李由说,周黎轩从小就坚信两件事。其一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其二是,他的生母还活在这世上。
没人见过周黎轩的母亲。据说他的父亲早年曾经到了国内,好多年后得以辗转回来,只抱回了刚刚出世的他,称孩子的妈妈已过世。后来,他的父亲也早逝。
“他没有线索,却雇人在国内大江南北地找了很多年。”
“后来找到了吗?”
“应该是没有。差不多十一二年前吧,他说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所以停止了寻找,这个孩子有时候很灵异。就像当初他昏迷时,医生已经判了他的死刑,结果他却活了下来。”李由说起周黎轩时,一反他平时的寡言少语,“子柚,你不舒服吗?”
“可能是太阳太刺眼了,不要紧。”陈子柚晕眩的那一刹,突然记起主宅墙上的那幅白衣少女图为何会觉得那样熟悉。
多年前,当她调查江离城的背景时,私家侦探曾经提供给她一张陈年的照片,是江离城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去世的时间,正好已经过了十二年。而墙上那幅油画,与那张照片何其形似。
她将这秘密藏于心头,随李由去参观庄园的酒窖。
花岗岩结构的酒窖里光线很暗,温度很低,空气中弥漫着橡木与酒的味道。又高又深的偌大空间里,大橡木桶静静地躺在架子上,一排排一列列,墙边则是堆满整面墙的瓶装酒,在拱形屋顶射下来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微斜横躺着的玻璃酒瓶的瓶底映着幽微的光。每一处都有标签,记载着年代。这里仿佛沉淀了历史的图书馆一般庄严肃穆而壮观。
陈子柚摸着那些橡木筒和酒瓶,听李由给她讲述这里的趣史。比如,这座庄园本是周老夫人的嫁妆,这里最老的酒,酒龄超过七十年,后来她把庄园送给她最爱的孙子。两任庄园主都有一点点怪癖。老夫人反对打着庄园的名义卖酒,认为酒是堕落品,并且严格规定禁酒日。而少主人则反对酿制红酒。
“很多年前,黎轩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红酒,后来他就开始讨厌红酒的颜色。”
他们说说停停一直走到了酒窖的尽头,尽头还有一处暗门,李由将暗门打开:“给你看看这庄园里品质最好的酒。”
暗室里一片黑。李由伸手将所有灯都打开,瞬间满室光华,映得成千上万瓶葡萄酒一片璀璨琉璃。
灯光亮起时,酒架之间的矮梯子上坐了一人,因为被突来的光线刺到眼睛,立即伸手挡在额前,却正是他们方才谈论的怪癖又灵异的小周先生。
“李叔。”他客气地称呼,又朝她点一点头,“你好,小姐。”他很细心很刻意地去掉了她的姓,随后慢慢地从那梯子上下来。李由立即上前,边扶着他边叮嘱:“小心一些。”
即使在黑暗中的冥想被如此打扰,教养良好的周黎轩也没表现出半点恼意与惊讶。反而是李由语气里带了嗔责:“你行动还不方便,对这些地方又不像以前那么熟,总该带个随行人员。”
周黎轩指指已经打开的监控:“有监控,有警铃。”
“那也不应该坐到梯子上,很危险。”
“因为这里没有椅子。”
陈子柚把头低下,以免被人看到她在笑。方才这几句对话让她想起多年前她曾经与小朋友相处过的短暂的幼教生涯。
“我带子柚来参观酒窖,不想打扰到了你。”教育未果后,李由解释。
“没关系,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看看能否找到以前的感觉。”
“找到了?”
“没有。”
“当然找不到。这里你大概一共只来了两次,最后一次是五年前。”
因为被中途打断了静思,周黎轩与他们俩一起出了酒窖,他的步子很慢。
天高云淡,微风习习。他们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竹栅栏里金银花开得正好。陈子柚心事重重,走在最前面。李由与周黎轩在后面偶尔交谈一两句。
李由的电话在这时突兀地响起。他用熟练的英文应和着:“知道了。现在?”他有所顾忌地看了一眼陈子柚与周黎轩,“我正有些事情……是否可以改到明天?要不,两小时以后?”
应该是关于工作的事,因为他的样子有一点为难,大概既担心误事,又不想让周黎轩觉得他因私忘公,但也不想失了她的约。她体谅地说:“您去忙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李由欣慰地看她一眼:“我让沐澄陪你去。”
“不用,我认得路。沐澄下午跟朋友有约。”
“你们本来打算去哪儿?”周黎轩礼貌地插一句。
“我们本来打算去镇上逛逛,今天又有香草剧团的木偶戏。”李由说。
“正好我也要去镇上逛一逛。不如我陪着这位小姐。”周黎轩温文尔雅地开口。两秒钟后,他没收到回应,又补充,“或者,陪我逛逛。一个人逛比较无聊。”
“好。”陈子柚干脆的回答,不仅李由吃惊,连周黎轩都看起来有点意外。
这回有两名随从跟着他们,一人开车,另一人保护,浩浩荡荡,很是气派。
小镇古朴而宁静,一些年代久远的楼房紧紧地挨着,狭窄的过道,容不下一辆轿车的宽度。他俩下了车步行,一名随从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另一人则开车绕了远路去停车。
当对面有自行车快速掠过时,周黎轩极有绅士风度地将她护行在最靠墙的那一边。
他们走得非常慢,周黎轩每一步都很谨慎。
“我走不快。”周黎轩解释,“好在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只有这里不能通车。”
“你应该少走些路,你可以乘轮椅的。”陈子柚发自内心地说。
“总是坐轮椅,我怕连怎么走路都忘记。”
“对不起。”她被勾起一丝同情心。
“医生也认为,多多锻炼比较好。”
“哦。”她的同情心又没了。
那支本镇的业余木偶剧团今天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简化版的,剧情很完整,但删减了大量的台词。小剧院现场有不少人,大多是父亲或者母亲带着孩子,少有他俩这样的。
有些观众看得很投入。当罗密欧与朱丽叶双双殉情时,他们身边那两个人,一人在哽咽,另一人在抹泪。
散场时,陈子柚回想起方才演出里出现的小失误,低声地笑了。“别人都在哭,你居然笑。”
“小时候伤心过,但是现在觉得……这两个人毫无芥蒂地嫁给世仇与杀害亲人的凶手,最后连命也不要,不可思议。如果我是朱丽叶,我既不自杀,也不嫁他。”
周黎轩说:“我作一首诗送你。”然后他一本正经地朗读,“Loveisdear,freedomisdearer.Bothcanbegivenupforlife.”(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
陈子柚被呛到了。
他们逛了镇上的瓷器店、玩具店和水果店,在一家书店里待了很久,又去了镇上的小教堂。周黎轩是个好游伴,有绅士风度,善解人意,但又不会热情过度以至于让她局促不安。
他们的车在小镇的街道上缓慢地行驶,每当陈子柚的眼睛往哪家店面停留的时间超过一秒,他便让司机停了车:“我想到这里看看,可以吗?”不需要她开口,也不需要她领情,就像他在李由面前不提她姓“陈”一样,非常善解人意,非常有绅士风度。
购物时他也不会失礼地抢着要为她付款。但他会出面帮她砍价,经常砍到一个低到离谱的价格,甚至能砍到一折。她纵然心有疑惑却也无可奈何。
陈子柚越来越怀疑他根本原因就没失忆,因为他在那些店里时,虽然他还是一惯地淡然少言,却能清楚地叫出店主甚至店员的名字,而那些店家待他的态度尊敬友好而熟稔,没表现出半分异常。
他们正坐在镇上一家店面别致的小餐馆里吃东西,另一桌有两个小孩子在玩掷骰子比大小说真话游戏。周黎轩觉得这游戏很神奇。
陈子柚随口说:“我以前也玩过。”她以前在大学里的几个同事,最喜欢玩这个,不把人问得脸红脖子粗不罢休。华人论坛
周黎轩提议他们也来玩。这建议正中她的下怀。但是两人各有要求。
周黎轩说:“我们不能与小朋友们完全一样的玩法。谁不肯回答就喝香槟。”
香槟在这里算不上酒,至多是饮料,这要求不过份。
陈子柚则声明:“不许提特别无聊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才算‘特别无聊的问题’?”
其实她刚说那句话时,是因为想起以前有同事最爱问初吻何时初夜几岁这样的讨厌问题,以为周黎轩一定能意会,但没想到他居然反问,她随机应变道:“比如三围和体重。”
周黎轩的眼睛亮晶晶,嘴角又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笑。陈子柚终于发现,之前她高估了他的绅士风度。因为他敛了笑容,将她打量了几眼后,很认真地回答:“男人当然不会随便问女士这种无聊问题,他们只会自己看自己猜。”
陈子柚只希望时间退回半分钟前,让她收回这句话。
当子柚问周黎轩是否真失忆时,她表现得一脸怀疑。实在是作为一个失忆者,他表现得太从容太镇定了。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你是指我能叫上他们的名字吗?以前我大概有随手拍照和记笔记的习惯,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很仔细地记录下来。”周黎轩说,“现在换我问了。我们以前真的没见过面吗?”
“没有。以前我不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
“下一个问题该我问。你的记忆永远都不能恢复?会不会很遗憾?”
“陈小姐,我想这是两个问题。”
陈子柚喝的香槟要比周黎轩多得多。因为周黎轩没有不肯回答的问题,他至多说“我不记得了”,这不算拒绝回答。而陈子柚则没办法如他一样。
“你初恋的时候几岁?”
陈子柚喝香槟。
“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为什么晕倒了?”
“我有黑暗恐惧症。”她杜撰了一个离事实不远的医学名词。
“但是你晕倒的时候有光亮。”
“周先生,刚才该轮到我发问。”
在她又问过一个问题后,周黎轩继续他的上一个问题:“因为我与你认识的一个人长得非常像?你每次看我时,都让我觉得你的目光穿透了我,停留在另一个空间里。”
陈子柚拒绝回答,所以又喝了一杯香槟。她十分后悔玩这种幼稚又无聊的游戏,因为她并没有打探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却出卖了不少个人信息。
陈子柚已经有很久没有随兴地逛过街,而异国的这一片土地,天空湛蓝,空气清新,充满宁静。两三个小时下来,周黎轩那张起初让她头晕眼花的脸,也不再显得那么碍眼了。她终于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很像江离城。
因为他对她的友善表达得很明显,她想,她也可以将他当作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萍水相逢的新朋友。
在友好的气氛下,他们一起玩了街头的每一样游戏。陈子柚在一家手工店里制作了一副以他为模特的保鲜期只有几分钟的沙画,而周黎轩则在一家玩具店里射气球为她赢了一对非常大的布兔子,大得她抱不下,最后只能送了人。他有极准的枪法。
当他们香槟酒的微醺气息消散后,两人去了坐落在薰衣草花田之中的小教堂。正巧有新人刚举行完仪式,被一群人簇拥着热热闹闹走出来。他们走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那对新人年纪实在不小,新郎的头发斑白,而新娘微笑时遮不住眼角的皱纹。经过他俩时,新娘主动张开双臂与周黎轩拥抱,又吻了陈子柚的额头。
新人上车前照例将捧花向后一扔,却不知那新娘是失了准头还是故意,把那捧花直直地砸向陈子柚。她受惊之下直觉反应便是抱住头,将身子一低,希望能够闪开,但比她敏捷许多倍的周黎轩迅速地拉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这个非常失礼的动作,同时他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捧白玫瑰花球,不等她回神,已经塞进她手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陈子柚还在错愕着不明状况,人群中已经有人鼓掌,新人已经站在缓缓开动的敞篷车上朝他俩飞吻,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和女士们则一个个凑过来吻她的颊,纷纷说“祝你好运。”“祝你幸福。”也有男士过来,她拼命压低了头,他们便只绅士地与她碰碰颊。
尽管她沾了一脸陌生人的口水,也只能保持着很受用的一脸微笑,因为她隐约猜到这是当地的习俗,接到捧花的女子要接受众人的祝福和亲吻。还好参加这场婚礼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这总比让一个个年轻的男男女女来碰她更容易忍受。终于轮到最后一个人结束了对她的祝福,她暗暗地松口气,不想一个小破孩指着周黎轩喊:“你离这位小姐最近,为什么不吻她呢?难道你不喜欢她?”
陈子柚相信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很狰狞,尤其与周黎轩春风般的笑容相比。而此时他正笑吟吟地对那孩子说:“我是最后一个。”说罢目光在她脸上扫描一遍,表情诚恳,但眼神诡异。
她心说,自己颊上的每一寸,包括鼻子与额头,都沾着别人的口水和唇印,这位据林琳说洁癖得不像话的少爷,一定不会凑这份热闹。不料她这心思才转了一圈,打横伸过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掐住,子柚说“你别闹了”,话音未落,周黎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压上她的唇。柔软的两双唇相触的一刹那,她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一个最本能的反应——她用了大力一把将他推开。结果那反作用力害她自己向后跌,最后反而要靠周黎轩将她一把拉住。
陈子柚很难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把这事作为当地风俗一笑而过;但是如果为这事翻脸,同样也显得她太小家子气。总之,方才他那恶作剧又欠缺解释的登徒子行为,将他们俩大半天来培养的默契与和谐折损了大半。
后来他们进教堂找牧师,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到周黎轩热情地微笑,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主会保佑你。”
周黎轩顺从地在圣像前跪下,有模有样地祈祷:“愿主宽恕我的罪孽。”陈子柚疑心他那是念给她听的,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后来待牧师离开,他俩一起走出教堂时,周黎轩说:“在教堂里冷笑,不敬。”
陈子柚边称她不信教,边想起方才他那副纯洁的圣徒模样。“既然你什么都记不得了,灵魂纯洁得像婴儿,又有什么罪孽需要主来宽恕的?”
“人生来就有罪,令母亲疼痛,令家人担忧,抢夺粮食,占用资源。”周黎轩正色道,“还有,为了那些被我遗忘的重要的人。”
陈子柚承认自己不厚道,因为她在这位圣徒一脸虔诚的时候又笑了,她横看竖看都觉得他在恶搞。但是当她很恶意地笑话他时,她之前对他的那点怨念倒是消失了。
“你墙上那副白衣女子的画,是你的家人吗?”
周黎轩静默了几秒:“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但他们说,那幅画是我画的,我想画上也许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他俩的一日游终止于一场小意外。
那时,他们正在一处地方有山又有水的地方。那里青山苍翠,瀑布如练,绿草如茵,鸟语花香,比之庄园和小镇的人工精巧,这里格外的浑然天成。
“这是我以前每次到这里时最喜欢的地方。”周黎轩说,随后补充,“据说。”
“哦。”
“我觉得特别好笑。一个人,关于他过去的一切,都是通过记录,以及别人的嘴,一点点拼凑起来,包括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有什么习惯。”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的。很多人都希望世上真的有孟婆汤。”
“‘很多人’包括你吗?”
“是的,包括我。”
“悲观小姐。如果可以自主选择,我宁可少一只胳膊,少一条腿,或者少一只眼睛,来换回我的记忆。”
“你之前不是说,失忆的感觉并不坏?”
“那是因为我无从选择,只能面对。”
飞泻而下的瀑布像一条白练,落到大石上玉珠四溅,然后在山下汇成一条溪流,水清见底,溪中的石头被磨得圆润光滑。陈子柚在岸边洗了脸,又慢慢走进溪水中。溪水沁凉直透心底,又自四肢百骸散开。她不时涌上心头的郁结烦闷也随之一起消散,她越走越远。
周黎轩唤她:“你在水中站太久会得关节炎。”
她朝他摇摇手。
又几分钟后,周黎轩说:“你要小心水蛇。”
陈子柚不理会他,又向更深处走了几步,突然“哎”地叫了一声,随后她迅速跳到旁边的大圆石上,却没站稳,又滑进水中,一下子摔倒。她自己尚未反应过来,周黎轩已经三步前两步跑进水里,把她拉起来,连拖带抱地将她弄上岸。
子柚整个人都软掉。刚才有东西咬住了她的脚趾,她大惊之下当真认为是水蛇,结果上了岸定睛一瞅,不过是一只小蚌。可是却害她湿了半边衣服,还把脚跟蹭破一块皮。
周黎轩笑得不行。其实他自己也一直湿到大腿,鞋也没来得及脱。
一直站在远处的两名随从这时才如梦方醒地冲了过来,周黎轩示意他们将唯一一条大毛巾给陈子柚,挥手让他们走开,他自己则执起陈子柚的脚检查她的伤口。
他捏着她的脚踝,正好一只手可以圈起来。其实他的表情和动作非常自然,并没有亵渎狎玩的意思,但偏偏带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昵。
陈子柚反射性地差点踢他一脚,质问:“你想做什么?”
他奇道:“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陈子柚起身就要走。周黎轩说:“穿上鞋,这样会得破伤风。”
“那也是你害的。是谁刚才骗我水里有蛇?”她继续向前走,溪边的草地绵细如毯,时时扎她受伤的脚跟,又痛又痒。
“没骗你,真的有水蛇,还有草蛇,专门咬光着脚的小姑娘。”周黎轩站起来拉住她,“你翻脸比小女孩都快。”
陈子柚甩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请问,你这是暗示我应该为你负责吗?”
陈子柚捂了耳朵继续走,听他在后面继续说:“喂。”她走得更远一些。突然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没了声音。陈子柚迅速回头,见到本来站着的周黎轩又蹲到地上,表情隐忍。
陈子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喂,帮个忙,把我拉起来。”周黎轩说。
“别装了,你别想跟上次一样又装神弄鬼吓唬我。”
“刚才是不是我救了你?上回也是我救了你吧?你不感激就算了,怎么好这么忘恩负义呢?我这也是被你害的好不好?”
这样的对话依稀熟悉,仿佛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发生过一样。陈子柚继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按了按跳动的额头,一步步走回来,慢慢扶他起来。
周黎轩倒真的不像在演戏,他唇色煞白,额角和手心的汗水已经湿透。丫
那两名站在远处的随从再度迅速赶过来,周黎轩被抬上车。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淡漠清贵,不再像方才那般无赖,躺在后座上一声不吭,看起来镇定异常,与他的两名随从的惊慌失措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是面无血色,鬓角的头发被汗浸湿。
陈子柚沉默地坐在副驾座上。方才他们把周黎轩弄上车,替他脱掉湿透的袜子,卷起湿透的裤腿,并且替他盖上毯子时,在一边帮忙的她清楚地发现了一个秘密。周黎轩的右脚,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如果细看的话,他的小脚趾向内微微地弯曲成一个小小的弧度。
陈子柚陪他们一起回了主宅。车子一停,窗外已经有担架在等候,医生急急地跟在后面。
他们刚将周黎轩放稳,有一个粉色影子风一般飞到他身旁,拥抱他:“轩,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陈子柚站在几米外,冷眼看清那个女子的天使容貌与魔鬼身材,美艳不可方物。
但是周黎轩的反应却与她的热情反差太大。他只淡淡地说了一个词:“丽卡。”
丽卡,传说中,周黎轩的青梅竹马,贴身助理,以及疑似女朋友。
周黎轩的腿疾的确是她害的。他剧烈活动,又遭冷水浸泡,所以旧疾复发。
陈子柚以为这下周老夫人绝不会轻饶她,没想到老太太在听到她说“对不起”后,虽然口气仍然咄咄逼人,却并没有任何找她麻烦的迹象:“是你让他去那儿的?是你把他推进水里的?都不是?那你道的什么歉?”
但是周老太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听说今天你一直跟他在一起,嗯?”她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子柚立时感到自己所坐的那张沙发变成了审判席。
在被老夫人探照灯一般的眼神注视下超过五分钟后,陈子柚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时机提出自己该回家了。
“我约了你父亲谈事情,他应该已经来了,你不妨与他一起回家。现在你想去看看黎轩吗?”
“我不想打扰周先生休息静养。”陈子柚委婉拒绝。
“那就去花房走走吧,现在花房里的花开得很好。约克!”
不等她有拒绝的时间,白发管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姐,请跟我来。”
陈子柚在一分钟前对这位老太太生出的那一丁点好感又消失了。
在花房里,她只发现了一件事,浓浓淡淡的绿叶掩映下,花房里的花朵是清一色的白。
“少爷的小癖好。”管家耸耸肩,“他不爱五颜六色。”
“从小就不喜欢?”
“也不是。从很久以前,渐渐地开始不喜欢。没人知道为什么。”
她曾记得有资料说,在同样品种的花里,白色是最芳香的。现在,那些或清淡或馥郁的香气,无影无形,缠缠绕绕,化作一张大网,将她牢牢缚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时时敲击着她的耳膜:“你以前听过这种说法吗?每个人降生的时候,这世上某一处会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出世……”
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起初是冷冷清清的金属质感,渐渐地就成了缥缈又沙哑的磁音,冲击着她的耳膜。她伸手捂住了耳朵。同一时间,光线充足明亮的书房里,周老夫人啜了一口手中的茶,对李由说:“你女儿子柚,让她每天到我这儿来坐一会儿,陪我聊聊天吧。”
“那孩子脾气拗,话又不多,而且不太懂这里的规矩,会给您添很多麻烦的。”
“那正好,安静的和执拗的孩子我都喜欢,而且我也很愿意调教女孩子一些规矩。”老太太摆手制止他的进一步拒绝。李由无可奈何地退下。
陈子柚父女从宅子走出去时,周黎轩正站在窗口向下望。
她本来走在她父亲后面,但是周老夫人养的那只狗颠颠地跟在她的身后,用鼻子去蹭她的小腿,她回头做了个要踢那只小狗的动作,然后一路小跑跑到了李由的前面,又探头去张望那只狗有没有跟过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周黎轩微微地笑了起来。他身后的丽卡也将头探过来:“你很喜欢她?”
“我觉得她很有趣。”
他目送那对父女渐行渐远,慢慢转过身,被丽卡抱住腰。丽卡将头伏向他的胸口:“你明知我走不开,却一声不响地跑回来,太坏了。以前你并不喜欢这里的。”
周黎轩微微向后撤,与她隔开一点距离:“但是现在有点喜欢了。事情处理得如何?”
“周想先生差点被你气得心脏病发作。”
“我才说了两句话,他就受不了。他承受力也太差了。”
“他后悔低估了你。”丽卡上前扶住正单脚向前跳着的周黎轩,“你要拿什么?我帮你。”
“我自己来。”周黎轩轻轻格开她的手,跳到桌边,拿起已经打开的一瓶水一眼,随手丢进垃圾筒里,重新拿了一瓶未开封的,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新受伤的脚搭到腿上,打开水喝了几口。
桌边只那一张椅子,丽卡只能离他远远地坐着:“医生提醒过你动作不要太剧烈的。你今天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很疼吗?”
“不要紧,总比比完全没知觉要好得多。”
“这里的空气不错,你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周黎轩点点头,不再说话。
停了很久后,丽卡站起来:“我又找到一些你以前的录影,你有空的时候看看吧。”
周黎轩的嘴角微微地浮起一个笑容:“你给我录的影真不少,就好像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失忆似的。”
“没有的事。”丽卡失声道。
“开个玩笑,别介意。”周黎轩仍然维持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笑容,“看那些东西时,我觉得很有趣,有时像在看着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正在扮演我,另一些时候则像看着我自己正在扮演另一个人。为什么你认为我需要看以前的东西呢?”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并且希望能够恢复记忆。”
“你明知道,医生说我的记忆不可能恢复。”
“你应该相信这世上有奇迹的存在。”
“但愿吧。据说我已经创造了一个,所以我还活着。”周黎轩走到床的另一边,慢慢躺下,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出去时记得替我把门反锁。谢谢。”
丽卡坐在床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待他呼吸越来越平稳,面容越来越平和时,她替他盖上薄被单,俯身在他额上轻轻碰了碰,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一走出房门就遇见周老太太一脸庄严地站在门口,她身后则是表情永远像春风一样的管家,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丽卡挺直了腰,低下头:“您好,夫人。”
“黎轩怎么样了?”
“刚刚睡着。”
“辛苦你了,丽卡。”老夫人点点头,与管家一前一后离开。
花房里,周老夫人一边用剪刀将一盆花剪得粉碎,一边对管家约克说:“我不喜欢丽卡这个姑娘。”
“丽卡小姐在少爷昏迷期间尽心尽力。”
“你认为,她有机会成为我的长孙媳妇吗?”
“那要看少爷给不给她机会。”
周老夫人严肃地笑了:“你为什么不说,我给不给她机会?”
管家低头:“是的,是这样。”
“另一个姑娘呢?”
“话很少,对任何事情不好奇。”
“就这些?”
“每次提到黎轩少爷以前的时候,她的表情都有一点点奇怪。”
周黎轩只睡了一小会儿,起来后,将丽卡拿给他的录影在影碟机里播放。这次的都是他青涩少年时代的录影,他站在演讲台上意气风发,他从篮球场上跑下来大汗淋漓,还有他坐在钢琴前全神贯注运指如飞。
他将录影又重播一遍,看着电视上的那少年从篮球场跑下,帅气地挥手、微笑;还有那少年弹琴时华丽洒脱的指法,一曲完毕后向台下很优雅地鞠躬,不轻不重地说一句:“谢谢大家。”那曲子热烈激昂,而他脸上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激动。
周黎轩也学着那少年的样子躬了躬身,模仿着他的腔调说:“谢谢大家。”只是那少年清亮的声音与他此时的嗓音相比,仿佛乐队中铃音与沙锤的区别。
他无聊地关掉机子,把碟片丢进抽屉里,微微蹙眉回想着往事,试着将画面中的那青涩少年与自己对起号来,终究不成,反而开始头痛。他按着太阳穴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找出一片止疼片服下去,又从墙角取来一只拐杖,拄着它在屋里慢慢地遛达。当他转到第十圈的时候,他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他把电话回过去,只“嗯嗯”地应了两声又挂断。
周黎轩开了电脑,电脑提示有数据需接收。他输入一串长长的密码,经过层层身份验证后,打开所接收的新资料。华人论坛
资料是陈子柚的简历,很简单,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出国留学,回国工作,换工作,再换工作……感情经历更简单,只有一段恋爱经历,将要结婚,突然分手,然后单身至今。简单而正常的简历,只几百个字就可以概括她二十几年的历程,与大多数都市女性没有任何区别。
此外还有她的许多照片。多半是童年与少年时代的,那些照片证明她有一个充满了掌声和鲜花的丰富多彩的少女时代,她在弹钢琴,她在跳舞,她在台上领奖,她装扮成经典电影的角色造型,她如小公主般被众星捧月。而她的青年时代却仿佛空白,即使是这家号称连白宫都能偷拍的征信社,也只找到了她的身份证照片,驾证照片,毕业照,以及几张工作照。
周黎轩将那些照片一一地翻看着,每一张都看得异常仔细。从儿时到现在,她的容貌变化得很小,只是脸上的神采与风情,却仿佛穿越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看到最后一张,他握鼠标的手指僵了一下。那张分辨率很低的照片,一男一女暖昧地拥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成为一组剪影,周围环境也模糊不清不容易辩识。即使这样,他也很容易能认得出,那个紧闭双目的长发女子正是他在调查的这位陈小姐,而那个表情难测的男人,却分明是他自己。
他盯着那张照片很久,拨通一个电话,对电话那头吩咐了几句。随后他又将那些照片倒退着又看了一遍,当退到第一张时,他用食指戳了戳电脑屏幕上那个粉妆玉琢冰雪可爱的小女孩的脸。
而在这庄园的另一个角落,陈子柚在网络上与国内的朋友联系。
她看到江流在线,点了他的头像,给他留言:“江离城是双胞胎吗?”
第二天,陈子柚准时出现在周老夫人的下午茶时间。
之前李由曾委婉地说,她不必勉强自己。其实如果早两天,她会一口拒绝的。但是昨天下午之后,她生出了那么多的疑惑,突然便想来一探究竟。
那天江流回答:“江先生从来没有提过他的身世,我只知道他的名义上的父亲并非他生父。……是的,有一段时间,江先生关注有关双胞胎的一切事情,为好几对双胞胎家庭提供了帮助。……那位周黎轩先生,与江先生认识。江先生的通讯录里有他的名字。……还有,江先生出事的那天,与这位周先生通过两次电话。……只是,我从未弄清他的身份。”
神通广大的江流查不到的东西,之于她却是有可能的,所以她来了。至于她想要查到一个什么结果,她自己也不知道。
陈子柚与周老夫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落地窗前喝着茶。室外阳光明媚,鲜花盛放。
“给我讲点国内有趣的事吧。”周老夫人说,“你不是指责我曲解了‘祖国’吗?”
“我事先不知道您想听这个,请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那就算了,讲讲你自己吧。长得漂亮,不缺钱,为什么一直一个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眼光太高?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或者是被人伤了心对爱情绝望?”
子柚极度无语,周老太太仍不罢休:“长这么大只谈了一次恋爱?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居然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像你这样的年纪,这种感情经历太简单了。”
陈子柚几乎沉不住气:“您调查我?”
“任何一个出现在黎轩一米之内的女人,都会被我调查。这是惯例,你得适应。”老太太一锤定音。
子柚只能继续无语。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老夫人说,“有人赠给你一笔遗产,你接受了,却又以他的名义将等值的资产捐出去。你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秘密情人?”
“夫人,关于我个人的私事,我是否权利不回答?”
“当然。但是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的孙子与那个人怎么长得那么像?”
陈子柚面无表情地直直看向她。
“我还听说,你第一次见到黎轩的时候晕倒了,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嗯?”
“请您尊重我的隐私。”
“我觉得吧,按你的个性,居然愿意到我这儿来受气,一定是想从我这儿了解到一些什么吧?不如我俩做个交换?你给我讲讲那个孩子的事情,我呢,可以给你讲一讲黎轩以前的事,或者其他你想知道的事。”
“我并不想知道周先生以前的事。我也不想给您讲江离城的事,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
“您如果对他那么感兴趣,不妨也去找侦探社调查。”
“我查不到,所以才问你。”
“您难道不认为,逼一个人回忆逝者的往事,是件很过分的事?”
“你看起来也没多伤心嘛。”
当窗外几米远有一男一女走过时,陈子柚的胸口正腾腾升着火苗,她的教养与脾气正在作天人交战。
周黎轩支着拐杖,虽然一瘸一拐,但是神情悠闲,动作也透着一股洒脱懒散的味道。丽卡走在他身边,无论表情还是肢体,都有些紧张,远没有他来得从容。
周老夫人原先的晚娘面孔,霎时犹如春风拂过,眼角眉梢都带了几丝暖意。
那两人也发现了他们。丽卡恭恭敬敬地隔着窗户向他俩行了个礼,周黎轩也向老夫人端正地躬了躬身,又朝子柚微微地点点头。
陈子柚回了个礼。
自从她昨日猜测这人可能是江离城的双生兄弟时,她再看向他的眼神,难免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他像江离城一样只穿无彩色系的衣服,他像江离城一样抓着她的脚踝。尤其是有多人在场时,周黎轩那清淡疏离的礼貌姿态,更与江离城像了十成十。
老夫人仍然目送着孙儿的背影一点点远去,脸上有一点宠溺,也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感慨。而陈子柚早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如果,你认识的那个人……是我的亲孙子,”周老夫人盯着陈子柚的脸,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你是否认为,我是有资格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的?”一直盛气凌人的老夫人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
子柚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几乎蹦出嗓子。她以为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寻找到的答案,居然来得如此容易?她强作镇定地看着老夫人,自以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在她脸上看到一抹了然:“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子柚的道行比起那老夫人浅太多。所以,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明明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受那老太太的荼毒,却在第二天接到这夫人的电话后,又老老实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