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常常这样。平静得几乎麻木时,常会猝不及防地被雷劈,然后被火烤,被水淹,这些年来,陈子柚对此体会得十分深刻。可是当她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来接受即将发生的惊涛骇浪时,事件却无声无息便落了幕。她的生活再度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平整,光滑,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明亮的光。
只是自那天以后,她似乎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她对电梯产生恐慌情绪,去十几层的地方也宁可爬楼;她晚上要开着灯睡觉。
更严重的是,她现在看所有人都像演员,看所有人的行为举止都觉得他们在演戏,每日或光鲜亮丽或本色朴素或灰头土脸的轮番登场,而她则彻底沦为看客。当别人与她讲话时,她总在心里默默给他们归类,A是体验派演员,B是表现派演员,C总是两种表演方式轮换……D是古典主义式,E是现代主义式……当别人只把她的凝视当作她在专注聆听时,她自己都有些啼笑皆非。
迟诺有条不紊地左右着他俩的一切,耐心而强势。迟诺家世很好,但人丁并不旺,她陆续见到一些他的家人,对她都不曾表现出任何的排斥与敌意,反而大多数人都十分亲切。
其实她自知自己并非人见人爱型,所以,若不是迟诺事先把工作都做到了位,那也许就是因为迟诺在这个家中虽然辈分不高,却地位不低,大家都看他的脸色说话。
有一天她在没被告知的情况下便见到迟诺的爷爷。起先并不知情,只道是位偶尔遇见的迟诺的长辈。那位一脸威严又十分面熟的老人家离开时目光温和地称赞她:“小诺相中的姑娘,总是错不了的。”
她在知道那老者身份后并没慌乱和紧张,只是不自在。迟诺道歉,但并不觉不妥,只说她在最自然的状态下表现出来的那一面是最真实可爱的,他希望爷爷见到她最好的一面。
她看迟诺的脸色,大致推断,只要那位老人家不反对,别人也无发话的余地。
迟诺说:“来年春天,你的孝期已过,那时我们结婚吧。”
也许过去几年与人唱反调惯了,陈子柚对这个建议其实有一点排斥,也有一些迷惘,但又不忍拒绝。她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最终还是点了头。
偶尔她也会不经意想起她似被小妖附体的那天。那一天的事一直若隐若现地困扰着她。
也许她曾经有理由记恨江离城,可是她已经接受了他的道歉,又有什么立场跟他翻旧帐?何况,那一天,在她没给他半点好脸色时,仍不惜拖了体弱的苏禾扯谎来替她解围,她知道他是多么不屑于说谎的一个人,连当初诱她献身时,都没说半句谎。
原来她是这么欺软怕硬的人。当他咄咄逼人时,她小心翼翼明哲保身,等他的态度软化,向她表达善意时,她则变身成刺猬,刻意曲解他的好意。
在这个人面前她太容易暴露短处和缺陷。她终于又多了一个讨厌他的理由。
刘全的死是她的另一个困扰。尽管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甚至没有见诸报端。
某日她在一家快餐店偶遇当初替她做笔录的警察,认出了她,与她打呼招。陈子柚思索再三,终于还是谨慎地问他,刘全那件事的调查结果。
那警察答,像这种交通肇事逃逸,每年都有数起,罪犯逍遥法外,实在没办法。
陈子柚重复问一句,真的只是肇事逃逸吗?
小警察一脸紧张地望望四周,凑近她小声说:“唉,那天我们说话,你也听到了一点吧。别多事了,省得给自己惹上麻烦。连他妻子女儿都怕再惹事,拒绝回来认尸。”
看起来似乎就如她隐约听到的传闻那样,这只是一起黑势力操纵的行为。
但是她回想起那几天她的第六感所感觉到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她被跟踪,但她并没感到威胁,她知道刘全的死不可能与她完全无关。
天气渐冷,陈子柚的身体又开始不太好,动辄感冒发烧。在迟诺的建议下,她每周都用两三个晚上去健身。迟诺工作忙,她一周与迟诺见面的机会也不算太多。
迟诺送了她一张卡,她换掉以前常去的那家。她活动量也不大,只是做做瑜伽和有氧操,有时做个按摩,便打发掉整晚的时间。
这里照旧是个听八卦的好地方。来这里的多是政府官员的夫人与有钱的主妇,闲聊时谈谈无伤大雅的小道消息时,也比那些她们同事常常谈论的市井八卦添了更多的政治与金钱的味道。
她不主动与她们结交,但也并不刻意回避,所以她认识了不少人,也听到了很多普通市民听不到的八卦。比如本城权力中心的变幻更替的独家内幕,比如某五星级饭店美女服务员的传奇人生,比如某商界名人的三宫六院,比如某领导的怪癖,有时连载待续有时多个版本……总之比电视连续剧还要精彩生动。
那些被谈论的对象,大多她虽无缘认识,但都知道名字,所以边听边忘,一笑而过。但是有一天,她们推出了一个新话题,并且乐此不疲地足足讨论了两个周还未尽兴,而话题的主角是她非常熟悉的,江离城与苏禾。
江离城可供她们讨论的东西并不多。无非是他神秘莫测的出身,传奇式的发家,低调的行事风格,以及他最后令人跌破眼镜的归宿选择等等。
她一度害怕在她们的讨论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或者只是影子,但是没有,幸好没有。
倒是苏禾的历史精彩非凡,她听她们兴致勃勃地把她的人生讲成了一部编年体史书,从问题儿童到不良少女再到堕落女青年然后离奇失踪最后华丽变身成现在的模样。
她为了躲开这些她并不愿窃听的话题,刻意以感冒为借口缺席了一周,以为她们总该换话题了,没想到关于江氏的话题仍在继续,只是这一回,她们在谈论江离城似乎遇到了很大的危机,而他所做的一系列不合常理的决策和反应,令他一向惟命是从的属下也不禁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暗称年轻上司似乎提前进入老龄化。
越是想要躲开的人,越一再地以这么俗套的又不断重复的形式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越是想要忘记的事情,越是一而再地被提醒。陈子柚越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那部已经演到了一百多集的肥皂剧,标榜着悲情与黑色幽默,其实又白又长如同卷轴卫生纸,桥段越来越俗,包袱也一再地重复,看的时候只让她不住地犯困,一如她现在的日子。
听到那对夫妻的任何话题,她都不会去打听或者接话茬,而是不动声色地走开。她还是如往常一样,无论去哪儿,宁可绕路塞车也一定避开那座让她丢过脸的标志明显的大厦。但是某天她为了写一份报告在校图书室翻阅了过去两个月的所有时事报纸时,还是没忍住每翻一份都往财经版上瞄一眼。
提及盛世的消息不算少,但大多只是某条新闻里提及了一句,标题的字也不大,可见没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令她多少松了口气。
但是这种放松的感觉令陈子柚自己非常的别扭,她找了半天借口,最后确认自己只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江离城曝光过度,也许说不定会有更多的知情者来曝料他和她的往事也说不定。想通了这个理由,她终于安心了。
虽然报道未必准确,但江离城遇上了麻烦这是肯定的,不然不会这样频繁地被政府或直接或间接的点名,也不会频频地被时评含沙射影地攻击。字里行间她是能看出,他们做了危机公关,但是很保守也很迟缓,效果似乎不明显。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被属下私下里腹诽。
她把那些报纸一页页码齐,在心里说:关我什么事呢,我怎么会这么无聊呢?我虽然不希望他不好,但也绝不同情他遇到麻烦的。
那天晚上她罕见地主动邀请迟诺去郊外的一家饭店吃火锅,她将肉菜一一下锅,煮好后又一一捞出,给迟诺的盘子里盛得满满。迟诺带着受宠若惊的语气说:“实话说,以前我倒真没指望过你成为这样的贤妻。”
陈子柚朝迟诺笑笑,见他的调料碗已经空了,替他调另一碗调味料。她慢慢地搅动勺子,看着那七八种五颜六色的调味品沉入酱油中,渐渐融为一体,她有一点浮躁的心情也慢慢沉淀下来。
陈子柚的比肥皂剧更肥皂剧的生活还在继续。迟诺见她连日来病恹恹没精打彩,带她去周边某县的温泉山庄渡周末。迟诺本打算要她泡泡温泉治感冒,但她出了不少汗,被冷风一吹,感冒倒加重了,把迟诺第二天的游玩计划也打乱。
他们去的时候,山庄老板亲自接待,看起来与迟诺非常熟悉,年纪比迟诺大很多,却恭恭敬敬又很亲切地称他一声“诺哥儿”,见迟诺要两个房间,脸上露出暖昧又了然的笑,多打量了陈子柚好几眼,眼神里有好奇。陈子柚只能装作没看见。
迟诺这种绅士式的体贴很令她感动。她肯跟他来,自然是做好了很多准备的,而他从不逼她。
给他们安排的房间果然是两个,但却是豪华套间的两间屋。那山庄小别墅是环形建筑,她的房间与迟诺紧挨着,站在窗前可以望见另一个房间的一角。
套间内的两个卧房是插了钥匙的。进房时她把钥匙给了迟诺一把,迟诺笑着说:“如果你晚上害怕,打个电话给我,我去陪你。”
但是她感冒加重,到了晚上甚至开始发低烧,迟诺也只能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抓着她的手,过一会儿帮她测一遍温度计。
后来山庄医务室的医生给她开了几种药。那些药里有强助眠的成分,她很快就困意来袭,昏昏沉沉。迟诺替她掖了被子,轻轻说:“你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就好了。”
陈子柚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她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差到安眠药都不起作用,何况感冒药。半夜里她再次从恶梦中醒来,惊出了一身汗,摸一下额头,温度却恢复正常了。
她终于想起身在何处,没找到灯的开关,摸着黑下床。窗就在床边,窗帘没拉严,露出一线光,她迎着那线光走过去,拉扯了一下窗帘,想借窗外的光看清屋内布局,却见到迟诺的房间似乎透着亮。窗外天空的东方,一轮残月已经升起,原来早就过了下半夜。
陈子柚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星星,突然就动了要去找他的念头。至于要跟他说什么,她也没想好。
她借着月光披上睡袍,轻轻地推开房间,悄然无声地走出去。她突然涌上一股孩子气,她想猛地出现,吓他一跳。
客厅里的灯也是亮着的。陈子柚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房门外,侦察了一下,正想使劲地敲他的房门,却不想门内隐隐约约传出了别人的声音。
这房间的隔音其实非常好,墙壁门板都足够厚。但深更半夜实在太安静。
她本想悄悄地退回自己房间,可是她偷听到的第一句话就令她顿住了脚步,于是她错失了第一时间维护自己道德的机会。
另一个声音说:“诺哥儿,这回你是不是太高估那个家伙了?我看他的人说的不假,这近一年来,这家伙的确斗志丧失,对赚钱都没兴致。难道是因为他老婆的病?”
“我倒觉得我又一次低估了他。”迟诺的声音冷冷淡淡。
“这话怎么讲?”
“你想,如果他按着对他来说最正常的方式去做,就恰好落入我们的下一步棋局里。可他现在居然步步退让,反而让我的后续计划全落了空。”
“这只是个巧合吧,诺哥儿。连跟他无关的罪名,他都不否认,哪有人退让到这个地步的。”
“那是因为,如果他要否认,他就必须得用别的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而那个‘事实’只怕比让他顶罪还要不堪。”迟诺笑了一声。
“呵呵,诺哥儿,他到底算计不过你的。”
“难说。你也知道,我跟他做过两三年同学,下过很多局棋。无论跳棋象棋还是围棋,我从没赢过他。”
“下棋那是小孩子玩意儿,真刀真枪才算真的赢。先不说他现在这么差的精神状态,单单这回他的靠山倒台,他也该伤元气大伤了。”
“他的靠山肯定不止那一个,否则不会凭空就做这么大,外面传说的那一套我是信不过的。这回我也很想看看他的靠山还有谁。”
“诺哥儿,有时候我不怎么明白,那家伙虽然跟你家不是一路的,但也没跟你们对着干过什么事。而且那家伙不好惹,听说得罪过他的人,都……你又何苦老是跟他对着干呢。”
“刘叔叔,你好像话太多了。”
陈子柚本无心偷听这么多话。而且,隔着厚门板,她听得并不真切。可是,当她意识到,她应该迅速逃开这个话题,知道得越少越好时,她的长长的睡袍下摆拂到门边的一盆大仙人球上。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衣服从仙人球的刺上解下来,不敢用力的挣,生怕被屋内的人发现,场面尴尬。那些刺带着倒勾,她费了些功夫,也恰好把他们的整段对话都听全了。
其实在她离开之前,她还听到了下面这一段:
“那人的老婆和女儿,已经安顿好了,这事儿已经了结了。只是没想到吓到了那位小姐,李老大觉得实在对不住您。”
“李老大养了一群废物。我要他们保护她别受到惊吓,想不到他们做事这么‘漂亮’。”
“您别气。李老大本来就打算了断他的,正好他跟那家伙接触了两回,李老大还以为这样可以把事情推到那家伙的头上,给他添点麻烦,卖您一个人情。”
“原来他也是废物。”
这么像电影情节的桥段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她的生活果然是没有最惊喜,只有更惊喜。
陈子柚屏着呼吸,检查了一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然后她脱掉拖鞋,光着脚,轻轻地退回房间,无声地关上门,摸着黑又爬回床上。
这一晚她居然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太稳。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疑心夜里不过是做了个梦。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那件睡袍的下摆,精致的布料很明显有被挂损的痕迹。
见到迟诺时,连她自己都诧异,她居然可以如往常一样平静自若,仿佛昨夜偷听到的对话只是她的另一场梦境。
迟诺摸摸她的眼睛,笑着说:“你睡那么多,还有黑眼圈。”
她也笑笑说:“这是今年的流行妆。”
之前她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像演员,而她只能作为看客,无法融入其中。如今,她终于也晋身成演员一名了,而且演得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勉强。
回去后她索性彻底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不上网不看报,连健身馆也不去了。只是世界这么小,她的生活又这么肥皂剧,再躲也躲不过那些已经成为经典公式的剧情。
比如说,有一天她开车走路,一路都不太顺,经过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是红灯。其中有个红灯停留的时间十分漫长,终于绿灯亮起,她前方的车主大约是生手中的生手,顿在原地半天不动,她跟着它向前慢慢地艰难地挪动了几米,前方竟然又红灯了。
那天她其实有一点紧急的事,心下很烦躁,瞅准旁边有个空档,便将车挤了过去,害另一辆正在缓缓前移的车不得不停车,朝她愤怒地鸣了下喇叭。
她不好意思但也觉得好笑,回头张望了一眼被她挤在后面那辆车,以及那位司机愤怒的脸。待她转过头时,先是瞥见她左侧车道后方的那辆车的车牌隐约熟悉,她顺着车牌向上看,那车的司机她更熟,正是江流,此时他正直视前方,专注地盯着交通信号灯。
她在及时收回目光之前,看到了江离城,他罕见地坐在副驾座上。此时已经冬天,气温逼近零度,风很大,日光也惨惨淡淡并不强烈。可他戴了一副深色墨镜,又打开了整面的车窗。将手臂搭在车窗框上,低垂的手指夹着一支烟。他神情和动作都很悠闲,一点也不像遇到麻烦的样子。
陈子柚迅速把头转回来,庆幸车窗上的遮阳膜颜色很深,从侧窗看不见她车内的情形。
当她的后车又鸣了一下喇叭朝她抗议,她才发现前方又绿灯了,她的前车已经开始滑动。她缓缓启动车子时,左侧车道后方的那辆车正在越过她。
她迅速低下头,佯装正在看换档,但分明看见左侧那辆车与她的车擦身而过的瞬间,副驾位上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待她不得不抬头看路时,前方那辆车的前侧车窗玻璃正缓缓地升上去,那辆车也迅速开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