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药费的问题,没问出什么实质内容。院方拒绝透露关于捐款人的任何资料。
陈子柚要放弃那笔数目不小的费用。
院长是他们家的旧识,当初借着课题为名,已经给她省了不少钱。
院长说:“不要较这种真。这几笔指定的医疗款是额外的,据说赞助者的亲友也有类似病情,所以他们指定要承担与他亲友相同症状的几名重症患者。如果你放弃,这笔款只会撤回,而不是用到别的病人身上。所以,小柚,与其不要,不如省下你那份钱,去帮助其他人。”
“现在我唯一能为外公做的,也只是给他付医疗费了。如果连这个都不需要我,那我的存在对他而言,也毫无任何的意义了。”
陈子柚拿的只是普通白领的薪水而已,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但是同时支付外公的医疗费用,就根本不可能。
好在她求学期间,家里给她留下一笔存款。这些年,她一直在动用这些钱,如今也剩得不太多了。
她不太擅长理财,手中有一些自己名下的股票,也不知道还能变现多少。而且,就如她给外公付药费是她与外公唯一的联系一样,这一点股票,也是她与她曾经显赫的家业唯一的联系了。无论它们身价膨胀或者成为废纸,对于她而言,都只是一个纪念品而已,她不可能去动它们。
至于江离城的钱。她决定不了其他的事情,至少可以决定一件事,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用他的钱。
时间一久,他自己大概也渐渐了解,也不再去轻易碰触她的禁区。至于那些宝石,她倒是没有胆量当着他的面丢出去,索性默认为,那是主人施加给奴隶的精致的镣铐。
每当她一次次理清这些原则与规则时,她都先自己笑上半天,明明就是那种身份,偏要给自己戴上几重光环,为自那立一尊殉道者的雕像,这算不是俗话说的又要当什么又要立什么的那种典型。
她没再推拒那笔天外飞来的医疗费。如果真如院长所说那样,她拒了,也只是让有钱人少付了一笔钱,而造福不到其他人。所以她与院长商议,如果有家境极为困难的病人,她愿意出一分力,请到时候通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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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陈子柚,她常常这样自我评价:用好听一点的词,叫作坚韧,用中性一点的词,叫作麻木,用难听一点的词,则叫作死猪不怕开水烫。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死猪也不是一天养成的。陈子柚用了很长时间,才修炼到今天这样。
但是从外表看,她又似乎从来没变化过。即使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她蒙住头流了一夜泪,醒来时也神色依然,跟家人说,昨夜看了一场悲伤的电影,过于投入了。
然后她飞到远离家园的学府,读书,生活,一切按部就班。
她是好学生,容貌好,气质好,成绩好,只是她不参与集体活动,从不与女同学一起洗澡,很少与男生说话,一个人吃饭,上自习,从不逛街,男同学写给她的信,她连拆都不拆就退回去。她拒绝任何人的碰触。半米之外,她与人为善,越过了安全距离,她就是一块千年寒冰。
那个年代流行冷美人,越是这样没有温度的个性,在男生眼里越是神秘莫测,大家对她越发地好奇,追求者众,前浪扑后浪,一起死在沙滩上。
这样折腾了差不多一学期。年轻人耐性总是差一些,多碰几次钉子,自然就气馁了。何况校园美女如此多,吊死在一棵树上有些冤,她的日子渐渐清净。
但是有一位家世不错,才貌俱佳的男同学一直留到了最后。这位全校著名的风流才子,几大校草之一,用了十二万分的耐心与热情,一步步接近她,慢慢地卸下她的心妨,几个月后,终于能够约她出来。
那时候,陈子柚也在挣扎犹豫。她得了与人接触碍障症,无论谁碰触她,她都会产生恶心的反应。她已经尽力克制,但是疏冷永远不会给她带来新朋友,她更加地孤独。
当这名男子如此耐心地等候她时,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更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尽管她对他没感觉。
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故事,情节本会按着最合理的方向进展。他渐渐温暖了她那颗冰封的心,两人细水长流地相处到毕业,决定共同面对明天,或者和平温馨地分手。
而事实却是这样的。那名最终迈入了成功第一步的大男孩,在初尝胜利的果实之后不免沾沾自喜,他借着酒意强吻陈子柚,又对她上下其手,情急之下的陈子柚挣扎无望时,便从头发上拨下簪子刺伤了他。
那时她总是挽起头发,她的发髻上总是插着一根簪子,有时是饰着珍珠的银簪,有时是造型古朴的玳瑁簪。那是她的特征之一。别人只当那是古色古香的装饰物,谁也没想到,那一枚枚簪子的前端,都被磨得尖尖。
男孩伤得不算太重,她刺出的两下,一下刺到了他的胳膊,另一下刺入他的肋骨间,但没有伤到内脏。
但这件事情闹得很厉害。陈家的律师坚持她只是出于自卫,而对方律师认为她的伤人手法如此技巧,分明是蓄意伤人。而且,她在伤人之后,镇静地拨电话,叫救护车,并且报警。
这事后来终于妥善地和解。但陈子柚不肯再回去读书,她不想面对异样的目光,更不想继续与男性们处得过近。她甚没有否认,那些簪子的确是她贴身戴着的防身工具,而她认真地研究过很久的人体解剖图,为的是在自卫时不会过当。
家人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个自小乖巧安静的女孩子,在精神方面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他们让她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但是心理师们说:“陈小姐一切正常。”
后来,她如愿地被家人送到国外,在一个祥和幽静的宗教气氛浓郁的知名女子学院里,慢慢地复原。
她每日在那样安祥的气氛中,变得更加地心绪宁静。
每一年,父母或者外公会过来看望她。
她能够察觉到,外公越发地苍老,父亲眉间的那道竖纹越发地深,母亲越发地神情恍惚。
家里的产业从不需要她去过问,家人给她选的新专业,与家业更是不搭边。
她知道自己将来的使命。嫁一位家里指定的人选,她并不打算反抗。
所以即使知道家里出了事,她也不多话,只是告诉家人们,她开销很小,不需要很多的钱。
父母双亡的消息传来时,她竟然没有流泪。那种感觉就像看一部恐怖电影,当不知后面要发生什么时,因为有一万种可能,所以心中恐慌万分,提心吊胆,不能呼吸。待到那个结果真的到来时,反而吐出一口气:哦,原来是这样的。
那时她的学业已经完成,在学校里谋了一份简单的职业。
父母出事后,她辞了职,收拾好全部的东西,回国。
父亲是因意外事故过世的,他去外地与一位股东交涉,雨天路滑,车毁人亡。而母亲则是在打击之下选择了吞药自杀。
说来真是讽刺。她的父母,交易婚姻,彼此不忠,她甚至不是父亲的亲骨肉,在她过去的生命里,她也从未见过父母表现出任何相爱的痕迹。结果在生命终结之时,他们却仿佛一对生死不渝的患难鸳鸯。如果这不是她的父母,她甚至有可能罪恶地笑出来。
辉煌一时的家业如今已是百孔千疮,被政府反复调查,岌岌可危。被人压低股价,恶意收购。多年的创业元老,选择背弃公司,以求自保。三十年的基业,如今已是摇摇欲坠,随时将要崩塌。
陈子柚回家的时候,外公被内忧外患和悲伤打击到住进医院。她安静而简化地操办完父母的丧事,一一地找到那些她认识的看着她长大的公司元老,请他们告诉她,公司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懂经济,但还是很快搞清楚,有人想要毁掉外公一手创立的公司,而且手段完全合法,没有破绽。
那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似在玩有趣的猫捉老鼠游戏,给孙氏重重的一击,又给它足够的缓和期,待情形终于好转,便再给它下一波打击,每一下都致命。如此反复,令诸人心力交瘁。
她立即明白,这是蓄意的打击,目标或许不在于利益,而在于她的外公。
外公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是他愈挫愈勇的斗志,外公最看重的是同伴与下属的忠诚。而现在,在泥淖中,他的斗志一点点被消磨,而他信任的那些同伴,一个个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选择叛离。
这不是砍头或者枪决那种速战速决,而是凌迟一般的酷刑,施刑者以一种游戏的,甚至是艺术的心态,悠然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如何慢慢地死去。
陈子柚记起曾经读过的文章,中世纪最伟大的刽子手,可以将一个人行刑三天才折磨至死。杀人之于他而言,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艺术,而死人之于他,是作品。如果那人死得太快,那么这个作品就失败了。
她想像一下这幅画面背后藏在黑暗中的那双眼睛,不寒而栗。
然而她更害怕,在这样耐心的优雅的手段背后,还藏着什么新的招数,可以令外公,以及她的家庭,蒙受更大的耻辱。她不怕贫穷,也不怕被嘲笑,她只怕自己唯一的亲人受到更大的伤害。
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即使刽子手再过高明,也总有断气的时候。
几个月的时间,外公在全力以赴,而她则如同死刑犯一样在等待。这些年,在她身上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她只学到了一件事,把一切往最坏的地方想,然后你就不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也不会更加失望。
当外公再也无力回天之时,陈子柚瞒着外公作的各种调查也渐渐有了结果。
在这个大时代的背景下暴富起来的人,总有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她的外公也不例外。
而那些足以决定外公生死的文件,果然已经失踪了。这才是她最害怕事情。
而且,在大局将定时,她终于见到了这条收购链最终端的那个名字,一个熟悉的名字:江离城。
他居然没有骗她,连名字都没有欺骗。
没想到那么容易就能见到江离城,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
找到这个名字,陈子柚瞒着外公,通过非常规的渠道,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二十几年来,虽然她一直做惯了乖乖女,但偶尔做一些出格事的时候,也向来坚定不移。
所以当她得到了这个幕后终极者的名字时,她立即决定,她要设法见到他。
陈子柚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甚至也准备好了直到最后的审判日那天才有可能见到江离城的面,甚至可能永远没机会再见到他。
岂料她试探地按照私家侦探给她提供的信息打过电话去,秘书两分钟后就给了她答复。她思索了几天才准备好的另几套方案完全没有机会用上。
或许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现在早已胜券在握,料定外公绝无翻身的机会,所以他已经完全不介意身份暴露了。
陈子柚对着镜子仔细地审视自己的装扮。
她的青春夭折于17岁那年夏天。自此以后,她对妆容、衣饰这些大多数女子最关心的东西,永远缺少了一份好奇心。
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用心关注自己的容颜与身段。
自然不是她自己来化妆与搭配衣物,事实上过了这么多年,她几乎只会扑粉、涂口红以及描眉,再复杂一些的,就无能了。衣服也永远是最经典的款式,以及最不容易被淘汰的颜色。
她直接去了一家专门为影视公司定点服务的造型工作室,含蓄表明自己的要求:她要自己看上去落落大方同时又楚楚可怜,要显得有点憔悴疲倦但又要无损美丽动人,要兼有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的气质,总之,她要充分激发出男人的同情心,保护欲,以及满足感。
她演技不够好,以至于在国外学校念书时只能充当美丽的背景,所以只能请专业人士来为她恶补。
提那些要求时,她自己都觉得十分的强人所难,然而当几名工作人员结束了对她的折腾时,她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搞影视的化妆师,一出手果然与普通化妆师不一样。她看起来就像几天几夜没睡好,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幽黑深陷,而唇色艳红。
衣服是她自选的颜色,纯白与接近黑色的深蓝两色的复古款式,因为她印象里,江离城自己的衣服,以及他的那个不知是否是家的地方,只有这两种颜色。
她对着镜子看仔细,端庄肃穆到了诡异的境界,有一种接近哥特式的凄美感——只是她的短发稍稍破坏了这种感觉。
倘若她是一个男人,她也会为如今自己的这副模样感到很得意,很释然,甚至会有一点惭愧。
可惜她不是江离城,她揣摩不出那个人的心思,甚至不知道自己此举会不会弄巧成拙。
工作室的人只当她要去参加演出面试,也有心思复杂的人则猜测她是否要去上演与其他女人抢夺男人的戏码。但总而言之,在她离开时,大家都很诚挚地祝福她心想事成。
为了避免被跟踪,陈子柚是打车去的江离城公司。而此刻,她表面平静,实则微微发抖地在他的办公室外等候。
情况比她想像得要好,她本以为迎接她的是最难堪的羞辱,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风平浪静。
秘书小姐笑容友善,称她早到了十分钟,而江总向来守时,此时屋内正有人在与他谈话。又亲切地请她喝茶,只是纵然她紧张到口干舌燥,也决不会碰那杯茶,她不知道那里面是否藏着阴谋。
度秒如年,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但她又希望时间就此可以停住,这样她就不必进那一扇门了。
她如念经的圣徒一般一颗颗捏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珠链,用力之大几乎要折断自己的指甲,但她脑中浮现的却不是经文,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景象。
她临出门前摘下了那串从来没离过她身的平安扣。她一度将那作为她的护身符,而现在她知道了,家传的两枚平安扣,从来没保住任何一个拥有人的平安。
而她现在手上的那段像彩色玻璃一样的珠子,也曾经属于母亲。她戴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离过她的手腕。一个月前,母亲去看她时,将这珠子送给了她,于是这成为母亲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她戴着它,仿佛母亲的灵魂也陪伴着她。虽然母亲一生柔弱怯懦,然而两个人的力量,总会大过一个人。此刻她需要勇气。
她飘飘忽忽地还想起了那年的夏天,如果那时候,她有勇气把一切都告诉家人,如果外公或者父亲一怒之下会去追查那个男子的姓名身份,是不是就会有所防备,而不至于落入今天这样的局面?
她想起读书时的那些调查,即使是在观念更加开放的发达国家,被强迫的妇女都会为了不让自己的生活更加难堪而选择沉默,宁可让罪犯逍遥法外。何况她,并不是这样的情况,她完全是一味傻气地自投罗网,根本是自找,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有脸去向家人诉苦?
而且,那个人,那么笃定地利用她的无知,根本就是成竹在胸,知道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吧?她反反复复地自我安慰着,似乎这样一来,她的罪孽就可以减轻。
陈子柚盯着墙上的钟,那钟是无声的,但秒针每跳动一下,她的心也跟着颤一下。那扇门仍然紧紧关闭着,陈子柚想象不出当年那个看起来纯白透明,其实背后藏着黑色羽翼的年轻人如今的样子。
她得到的资料上写着,他携了神秘的巨资,在短短的几年内,创造了商业奇迹。他几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身份成谜,行踪成谜。表面上,他是大珠宝商,但实际上,在他的背后还有更强的势力与资金。比起珠宝,他更喜欢玩吞并与拆分游戏,将一家公司强行吞并,并不经营,而是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分批卖掉。
所以,陈子柚家并不是他唯一的猎物,但却是被他玩得最狠的一家。对于其他公司,他乱刀斩乱麻,并不含糊。而对于她家的产业,他的目的早就不在于赚钱,而在于折磨。
陈子柚脑中浮现出恐怖电影里变态杀人狂提着电锯将人杀掉,又分解成无数小块的画面,她突然一阵恶心,猛地站起来,想冲到洗手间去。但恰在此时,墙上挂钟的分针与秒针重合在12的刻度上,那间办公室的门同时打开,一位胸前别着员工牌的经理模样的中年人走出来,他没有把门带上,而是看了陈子柚一眼,替她扶住门,作一个请的手势,礼貌地示意:“这位小姐请进,江总正在等您。”
当人恐惧到了极点时,反而一切都无所谓了。
陈子柚一度想,自己见到江离城时,面孔会因恐惧成绿色,或者因为愤懑而变成蓝色,但是当她朝明净如鉴的窗户看一眼时,发现自己看起来状态良好,并没那么差劲,她甚至还试着动了动唇角,以免过一会儿因面部肌肉过于僵硬而致使场面太狼狈。
她从玻璃中看到秘书微微吃惊的神色,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多年之后再见到故人,两人的表现都未免太过平淡了些。
陈子柚安静地站在门口。屋里光线太好,以至于她一进屋就被明亮的光线映到眼睛,要立一会儿才能看清主人坐在哪里。
坐在办公桌后宽大皮椅上的男人并没站起来迎客,但是十分客气地说:“请坐,陈小姐。”
隔了五六年的光阴,她居然对他的声音还有记忆。那一副可以当播音员的男性声线,虽然很经典很大众,但因为他的语调里总是透着一种冷淡的情绪,所以辩识度仍然很高。
所以她也知道,她曾经一度揣着的那个最微渺的希望,即,屋里的这人其实并不是那个人,也终于破灭了。
她在他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隔着办公桌,与他坦然对望。
江离城的容貌与当年并无太大改变,但气质却大不同。
这也难怪,当年他只是一名学生,纵然背负着累累仇恨,又心思深沉似海,也仍未脱去干净的书卷气。
而如今,他已然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商人,一丝不苟的发型,看不见褶皱的衬衣与整齐笔挺的领带,闲适交叠的修长手指,以及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都在证明着现在的他很成功,也很自信。
变化更大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一直没有什么温度,但她再也不会将那一汪深不见底仿佛随时都要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错认作澄澈的湖水。
而且不知是否因这这双眼睛的原因,他虽然肩膀似乎更宽更挺,但脸看起来却比以前瘦了,也黑了一些,五官便显得如刀刻般棱角分明。
以前这人走在街上可以算作美男。而如今,他这模样未免与时下流行的大众审美渐行渐远了。陈子柚在这样的场合下,在心中暗暗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她甚至都有一点佩服自己乐观的革命主义精神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这人身上有一种散发一种带着黑暗特质的光芒。她在对他的对视下开始觉得眼睛疼,于是垂下眼帘,微微低头,柔软地示弱。
陈子柚观察他的时候,江离城也在打量着她。当她将目光垂下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似比刚才带了一点温度:“你剪了短发,更加瘦,我还以为见错了人。”
谈判开始之前,叙叙旧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陈子柚抬头,努力地微笑:“人会变老的,尤其是女人。”她希望自己的幽默感能打动对面的人。
江离城拿起放在左手边的表看了一眼,将表放在桌上,转一百八十度,并向陈子柚的方面推了半米。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更闲适地倚回椅子靠背:“我给每位客人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现在还剩十四分二十秒,陈小姐有事请讲。”
“我给每位客人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现在还剩十四分二十秒,陈小姐有事请讲。”
**************以上为回放**************
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有人开了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陈子柚没有转弯抹角,以一种谦恭的姿态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要五年前孙天德先生签字的那份土地转让协议原件。”
她刻意地说出外公的名字,而没加称呼,是希望对面的先生能在心理上将她与外公的距离拉远一些,以便她有机会说明他。
江离城唇角那抹若隐若现的冷笑看起来更分明了一些:“出乎我的意料。你打扮成这副殉难者的样子来这里,我本以为你想求我放过仰仗你们家生活的那上万员工。”
“我没那么伟大,也顾不了那么多。如果可以让您泄愤,天德集团您尽管毁掉。可是,孙先生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很差,您毁了他一生的心血,已经是给了他最致命的打击,何必补上这最后一刀?把一位年近古稀,一只脚已经迈入坟墓的老人送入监狱,不会令您更有成就感的。”她低声说,语气卑微。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小姐,这话曾经是你讲过的。”
她不记得了。在多年以前,他们只见过三次面,真正说过话的只有那一天下午。她为了不冷场,曾经说了很多话,那是这二十几年来,或许可能再加上以后的岁月里,她说话最多的一天,文学艺术天文地理似乎都说了。后来终于冷场了,她找不到新话题,而他也不救场,两个人陷入沉默。再后来,他诱惑了她。
这些年来,她但愿可以忘记那天全部的细节,又怎会去努力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江先生,您比我更清楚,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没有谁是完全清白的,只是运气好坏而已。所以,”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尽量作出一副柔弱无助但又坦诚无畏的样子,不会让他产生逆反情绪,但也不至于大失自尊,但她心中忐忑不安,并不知下一句话应该怎样讲,既能打动他,又不会触怒他。
“所以,孙先生的运气真是不好。”江离城礼貌地将她的话补充完整。
陈子柚无力地垂下眼睛,片刻后又抬起头,眼中已有了凄然的神色:“当年您父亲因为陷入困境而不幸身故,如今我的父亲也几乎在同样的处境中身亡。我的妈妈……她也是自杀而死的。而我舅舅,早在你我都出世前,就成为这桩恩怨的第一个牺牲品。现在,外公……孙先生他,早年丧子,晚年丧妻丧女,他的女婿——他最得力的助手也已经不在人世,他拼搏了几十年的事业已经无力回天。他在这世上已经只剩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我。这样的处境,难道还不足以平息你的仇恨吗?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毕竟当年他并没有赶尽杀绝,不然,您今天也没机会坐在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一句时,几乎没底气说下去。
江离城蓄在唇边那个笑容终于绽开。他的笑令他的面容柔和了几分,但他说话的内容让人更加心凉了几分。
“你这是在开导我?这段话的意思是否可以概括为:怨怨相报何时了?真可惜,当年为什么没有人对尊敬的令外祖父孙先生进行这样一番心灵洗礼?否则我也可以省不少事。”
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她的脸:“赶尽杀绝?好提议。为了不让以后的我也有今天,我确实应该不留下任何的隐患,包括你,陈子柚。”
**************二更****************
陈子柚已经很苍白的妆容,此时更加苍白了几分。她不擅才辩,平时尚可用沉默来藏拙,而此时这项缺点则暴露无疑。她紧紧咬住下唇,以免它们的颤抖泄露了自己的紧张。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袖口里的妈妈留下的珠链,那东西足够硬,而她使力过大,那些珠子深深印进肉里,压得腕骨剧痛。她希望这种硬度与疼痛,以及妈妈的魂魄,能够带给她足够的勇气和力量。
嘴里滑过一点腥甜,想来是唇已被自己咬破。她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吮掉唇上的血,知这动作不合宜,但自己的血液的味道令她刚才慌乱的情绪迅速沉淀下来。
或许是她的紧张取悦了对面那个男人,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几分,口气也缓和下来:“原来你是有备而来,连我的家世都查清楚了,功课作得不错,看来你这些年有进步。”他屈尊地说。
“拜您所赐。”陈子柚白着脸,机械地说,原先涂抹的厚重的嫣红的唇膏被她自己咬得已经脱去,露出惨白的唇色。
大概她这句话又一次取悦了那个此时对她们家拥有生死大权的人,他居然把面纸盒子从桌面推给她。陈子柚微愣一下,扯一张面纸拭去唇膏,唇上有撕痛感,低头看时,纸巾上的血比唇膏更多,原来她的唇一直在渗着血。
她又扯一张面纸按住唇,微微低着头,也借这个动作来缓解紧张的情绪。她本应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感激状让他更高兴,可惜她装不出来。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外公?”陈子柚问,声音有点嘶哑。她一紧张就容易失声。
秘书无声地进来,在她面前放下一杯茶。
“我想我应该说,是法律不会放过你的外公,而不是我。违法者受处罚,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江离城诚恳而耐心地说,态度就像大学辅导员。
“他是已近古稀的老人了,身体很差,已经好景不长。”陈子柚还在继续努力。
“我很遗憾在孙先生年富力强的时候能力不足,无法与他对抗。”江离城又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将身体向前倾了倾,“至于你,陈小姐,我虽然不是好人,但做事尽量讲公平。既然多年前我已经从你那里预支过,那么按照规则,你,以及你名下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动。那些记在你名下的股票,我也会让人按正常的价位折现给你,你可以继续保持现在的生活。”
“我不需要那些,也不介意一无所有。我并不敢求您放过我们家,我只要求我外公余生的自由,请您不要让他无多的日子在牢中度过。”她的神色已经带了几分凄然。
“这可怎么办,我一向最敬佩孝子孝女。”江离城的声音里带了戏谑,“可是我不做善事,我只做不赔本的交易。你用什么来换取你外公未来几年的自由?”
“天德集团即将是你的囊中物,一草一木一砖一纸都是你的,还有什么是你需要的?”
江离城重新靠回椅背,表情带了几分慵懒:“从你走进这扇门起,我就一直以期待的心情等着我这儿上演一出烈女卖身救亲人的戏码。”他垂目看了一眼放在桌旁的手表,“小姐,你的表现令我的期待落了空,这可真叫我失望。究竟是电视电影都在瞎扯,还是你的策略异于常规?”
陈子柚久久说不出话来,心跳如擂鼓一般又重又快,很久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您曾经教育过我,不要相信那些流行小说上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都是骗人的。——这句话,我一直牢牢地记得。”
江离城脸上又浮现出讥诮的笑:“你不试一下,怎知不管用?”
“我以为,以您的品味,不会对有着仇家血统的身体一而再地感兴趣的,那对您是一种辱没。”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她以为,按照她自己的理解,他不会愿意与仇家的女子有更多的牵扯,何况,他已经得到过了。而且,根据她得到的资料,这个人,虽然不见得守身如玉,但也并不好色花心。
“也许我正无聊得很,想找点有趣的节目。”江离城波澜不惊地说,表情又恢复成淡漠。
心中仿佛有个东西哗啦一声碎掉了,她瞪着那张棱角分明的,五官深刻的,本该是英气的,却透出邪恶气质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她看到他又开口说话,但那些声音滞了几秒后才传入她的耳朵,又过了很久,她才渐渐能够消化掉那些话。
江离城突然改变的态度令她不敢相信。他说可以停止所有施加于她外公公司的行动,一切到此为止,甚至可以撤掉他设置的障碍,而交换条件则是陈子柚无限期的自由。
“我不需要那么多,我只要外公的平安。”陈子柚用微弱的声音又一次重复,“你对我也不会有那么久的兴致,所以,您可以定下一个期限的,等期限过后,我会带外公离开这里。”
“小姐,我是甲方,规则我说了算。要么接受我的条件,要么你请回。”
“我不值那么多钱。我也不需要公司。”她垂死挣扎。
“你的意思是,要让令外公孙天德先生看着他的公司被人拆成一堆碎片,像处理废品一样卖掉;让他看着陪他奋斗了几十年的那些拖家带口的老家伙无处可归?难道你不认为,那会比让他去做牢更加难受?”
陈子柚重新咬住受伤的唇,她知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这一切,的确会让外公比死更难受。之前她不提这种要求,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
“而且,”江离城补充,“孙先生意气风发的这些年,得罪过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落井下石是人的本性。还有那些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工人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有比我更不文明的方式来对付你们俩。小姐,你还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放过你外公,你们就可以平静地生活吗?何况,你会害几千个家庭陷入困境。”
陈子柚很佩服自己居然在这时候能够笑出来:“将要害那几千人陷入困境的难道是我而不是你?”
但是江离城说的没错,天德有近一半的一线员工追随了外公二十年,这些人,将大好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天德,天德对他们也很厚待,高薪高福利,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包袱。如果公司瓦解,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势必要被遗弃,尴尬的年纪,沉重的负担,没有学历,没有新的技能,境况一定会很糟。
“我遣散他们,合理而合法。而你,则本可避免他们陷身囹圄。包括你外公余生的自由。”江离城再度把这个她无力承受的罪名扣到她头上。
“你策划了那么多年的计划,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放弃?”陈子柚疑心他诡异态度的背后有新的阴谋。
“我没想到天德太不堪一击,把它彻底搞垮也没什么成就感,这游戏我玩腻了,换换口味也不错。”江离城以一副看戏的表情看着她,“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仔细考虑一下。”
她麻木地从桌上端起那杯秘书送来的茶,冒着冷汗的手心,汲取着已经渐温的水的温度。
上好的薄胎骨瓷,绘着精致的花朵图案。此刻那些美丽的缠绕的枝蔓都仿佛化作绳索,勒住她的脖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江离城嘴角噙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表,陈子柚表情木然,仿佛不知所措。
“还有半分钟。”江离城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时,陈子柚心中一惊,手下意识地使了大力,那只上好的茶杯竟应声而碎。
水和茶叶溅到她的身上和腿上,迅速洇入布料里,好在并不烫,只是白色衬衣留下茶叶的颜色。而她沾满了茶水的手,则从指腹与掌心处,渗出鲜红的血,一滴滴涌出来,与手上的水交融到一起,变成一缕缕细细的粉红色,蔓延开。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感觉不到痛。
有细碎的声响,片刻,一张纸条别在一套钥匙里,从办公桌另一端滑过来,正停在她的面前:“一周时间足够你养好手上的伤,以及思考我的提议。下周五的晚上,我希望能在这幢公寓里见到你。”他的手指停留在通话键上,“一周时间,我不会有任何行动,我希望你也不要有,免得我们彼此不愉快。如果你一定要做一些小动作,那我祝愿你做得聪明又漂亮。”
他按下通话键:“陈小姐的手受伤了,进来替她包扎一下。”然后他将桌上的表戴回手腕,又将手机调到震动。
秘书小姐神速地提着医药箱进来,见到他尽职提醒:“江总,您的会议三分钟后开始。”
“我知道,正要去。”江离城起身整了整西装,在离开之前对秘书说,“找人把陈小姐安全送到家。”
他离开时没看陈子柚一眼,陈子柚也没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