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抢劫

楚澜额角突突直跳,他左眼瞳孔正下方有颗小痣,一皱眉就给那张冷冰冰的脸平添了几分生动。他问章玉:“还有呢?”

章玉:“有两个人,帅的那个是个非常拉风的圆寸头。”

“没了?”

“没了。”

“所以这个案子才硬被陈所转到了咱们这儿。家丑不可外扬,还不如拿到咱们派出所来呢,笑话就笑话吧,好歹也是自己人。”章玉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吃瓜吃得津津有味。

楚澜糟心地闭上眼,伸手捏了捏眉心,只觉从警多年来,纵观职业生涯中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上到杀人埋尸下到调解家庭纠纷,还没有遇见过如此让人……无话可说的案子。

半晌,他开口问纪则:“速写呢?把陈彤彤叫来,让人去做嫌犯速写。”

陈彤彤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区派出所陈所长的传奇外孙女儿。纪则翻着接警单,从里面掏出一张素描纸递给他,“做了,这就是,并且很明显地失败了。”

楚澜接过那张速写,只见那上面画着一个斯文俊朗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像罪恶的抢劫犯,倒像是某个当红小生的素描海报。

“小妹妹偶像滤镜很重啊。”章玉把头凑过去,啧啧评价道。纪则拿着那张速写,夸张地比划,“听说做速写时,她把那抢劫犯吹得天花乱坠,说他帅得惨不忍睹,因为这奇迹般的相遇,那嫌犯已经取代某个当红奶油小生成为她心目中的第一人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黑道总裁爱上我?”

章玉摇头晃脑地叹息;“这才小学三年级,字都写不利索,少看点霸总文学吧……”

“指纹呢?现场留下的指纹送检了么?”楚澜糟心地一挥手,打断了章玉。

章玉马上坐直了,正经道:“检了,指纹库里没这号人,他俩没前科。”

楚澜弓下|身,凑在章玉电脑前,示意章玉把电脑上的案件记录往下划。他浏览过案发地点,案件概述,犯罪金额,目光停在案发时间上,那一栏写着第一起抢劫案发生时间为XX年8月25日,第二起发生于9月16日,他问章玉:“陈彤彤是在几号被抢劫的?”

章玉回想了一下:“9月30号。”

“嫌犯作案时间间隔至少是十天以上,而且犯罪金额不多,看得出还挺谨慎。今天10月6号,距离上回作案才过去六天,再犯新案的可能性不大,但目前也没有更多线索。今天先去案发地区重新走访,排查一下周围住户,特别是家里有二十多岁年轻人,且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重点摸排,小混混犯案的几率非常大——把东区的档案转过来,顺着他们的记录查——今晚谁跟我去?”

楚澜垂眼扫视一圈,一票人窝在格子间里,像逃避老师上课点名提问的学生一样,左看右看,看盆栽看电脑抠桌面,竭力逃避他的目光。

楚澜:“不想去的举手。”

全员噌噌举手。

楚澜:“很好,没举手的下班回家,举手的准备出发。”

全员:“……”

根本就没有没举手的,两秒之后尸横遍野,一片哀嚎,铁面无私的楚组长面无表情地掐表,“十分钟后车上集合,晚一秒、少一个,取消加班补助。”

整个办公室瞬间沸腾,沙丁鱼似的蹦了起来,两下搂完警用装备就往外冲。

不过十分钟后,全员一个不少地在停车场集合了,却没能进的了车。

因为那位不肯报案的传奇小学生陈彤彤女侠扒住了车门。

楚澜拨开人群,毫不留情地一把将陈同学扛了起来,回头吩咐道:“你们开车先走,我一会儿过去。”

他把陈彤彤扛在肩头,往派出所大门的台阶上一蹲,就地将小女孩安置在了台阶上,一屁股坐在她身侧。

他回头指了指派出所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的白墙上挂着几个板正的大字,他指着那字问陈彤彤:

“那八个字写的什么,念一遍。”

陈彤彤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派出所里乱跑了,那八个字她没上小学的时候就认得了。楚澜从小看着她长大,跟亲舅舅似的,而且还是一个曾经把她顶在头上招摇过市时被尿过一脸的亲舅舅。陈彤彤跟他很亲,也爱找他玩儿,虽然她长大了一点儿之后发现楚澜其实是个严厉冷面又寡言少语的人,但并不妨碍她跟楚澜亲近。

但这个亲近得建立在没犯事儿的基础上,如果犯了事,那还是宁可回家被外公□□被妈妈家法伺候,也不愿意到楚澜面前来现眼。因为楚澜除了她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六岁以后就再没把她当小孩儿了。

她亲眼见过楚澜怎么批实习警的,感觉跟批自己也差不多了。

陈彤彤缩在他身侧,小声道:“秉公执法,清正廉洁……”

楚澜看着派出所门口的警卫室,余光没分给她一点儿,沉默半晌又问道:

“你外公是干什么的?”

陈彤彤快给他的面无表情吓尿了,果然这世界上最杀人的就是沉默,楚澜还没开始训,她就已经隐隐感到后悔,嘴一瘪差点就要哭。

“是……是警察。”

楚澜仿佛耳朵尖上长眼睛似的,点点头道:“别哭,眼泪给我收回去。”

陈彤彤吓得嘤一声把将出口的哭腔咽了回去。

楚澜这才转回来看她:“大道理我就不多说了,你外公肯定已经说出几本书了……我就问一句话,为什么?就因为他长得帅?”

陈彤彤红着眼圈点头又摇头。

楚澜眯着眼看她,接着低下目光在自己身上扫射一圈,开玩笑般轻声道:“我不帅么?”

陈彤彤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世上最杀人的是沉默,但最能让人感到情真意切的后悔的,却是被人高高拿起,然后轻轻放下。

陈彤彤抽噎着,肩膀一抖一抖地,小声为自己辩解:“可是我就是觉得他不坏……他不该是坏人,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儿……有点儿像你……”

楚澜一脸难以言喻地看着她:“我的脸只是抢劫犯级别的帅?”

陈彤彤挂着一脸泪花子,笑出了一个鼻涕泡。过了一会儿她又露出一个有点忧伤的表情,把头埋在膝盖里小声说:

“他有点像……像你刚到我家的时候,但我记得那会儿你好像不是圆寸头……不过看起来都不像好人,所以我在想他会不会也和你一样……而且他没有伤害我,也没有拿刀出来……我听说在别的抢劫案里他还亮刀子了……”

楚澜:“他要想伤害你,用不着亮刀。”

“我知道……”陈彤彤闷闷道,“可是我见着他,就想起你,就总想拉一把……”

那天昏暗路灯下的不良少年,让她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楚澜被外公带到她家的那一天,那真是在楚澜还非常非常年轻的年纪,他一脸青涩,眉宇间带着点掩藏不住的匪气,像个小混混。但好像外公才问了他几句话,他就愣在那里,像换了个人似的,手足无措地像个初入社会的愣头青。

后来楚澜上了榕城公安大学,去了基层派出所,一步一步走得沉稳,陈彤彤就再也没看到过那种手足无措了。

“再说我没有说谎,他本来就长那样……”

楚澜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我眼里不是小孩子了,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引导罪犯回归正途这种事,是公民仅仅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才能履行的道德义务,不是责任。”

陈彤彤抽着鼻子:“你已经说了很多个’一句‘了。”

楚澜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把陈彤彤脑袋上扎着的两个小辫揉得乱七八糟,陈彤彤红着兔子眼打开他的大手。

“这是我的责任,”楚澜看着她,“要什么都让你做了,还要我们干什么?你外公早回家监督你家庭作业去了。再说了,你想拉他一把,不该是用这种方式。他犯了案,就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等为所有的错误行为都付出代价之后,我们才能说其他的。”

陈彤彤点点头,伸手从楚澜警服裤兜里翻出两张卫生纸,用力擤鼻涕。她带着鼻音,在卫生纸下闷声闷气地问:“你当警察这么多年,就没有什么不想抓但又必须得抓的人吗?”

楚澜的回答毫不迟疑:“没有。”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蓄着及腰长发,长相俊秀的少年。

他顿了两秒,又缓缓开口:“有一个……如果可以,我希望这辈子不要对上他……但是如果我一直在追查的案子里,出现了新线索,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追查下去,哪怕那线索是关于他的,哪怕他的名字出现在我的嫌疑人逮捕名单上。”

他站起身,从包里掏出车钥匙,旁边停车场里一辆大众应声而响。

“只要出现过一个目击者,监控里拍到过他一根头发丝儿,或者就是留下半截指纹、只言片语,我也会顺着那些微不可查的细节,一路追溯,直到将他揪出来真相大白的那天。”

“所以小妹妹,”他把陈彤彤从台阶上拎起来,“先回家履行你的作业义务,再完成你好好长大成人的责任,然后等你18岁生日那天,我们再把这个话题拿出来鞭尸。”

“好的,”陈彤彤乖巧地背好书包,“但我不坐你的二手大众,所以你不用履行送迷途小学生回家的义务。”

楚澜:“……我觉得你的家庭作业里很有必要加上一项思想总结。”他掏出手机,在陈彤彤面前晃了晃又塞回了兜里,“回去写份800字检讨,我会致电你妈的。”

说着他转过身,扬了扬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向停车场走去,陈彤彤攥紧了小拳头,冲着他的背影呲牙咧嘴地挥了挥。

榕城大学。

江屿栅站在榕城大学正门口,捧着一杯红豆奶茶,鼓着腮帮子嘬红豆粒吃。

如果不是那几乎贴着头皮剃的圆寸发型太过拉风,他看上去跟从榕城大学里蹬着共享单车下班回家的年轻老师没什么两样,如果身高再矮两公分,江屿栅甚至能被称的上一句“大学生”。

但他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江屿栅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没有哪个大学生会有一段非法的过去,或者直白点,没有哪个大学生会有一段炸塌一整座岛的神奇经历,他只不过是个年满30突觉人生无望所以回来消磨时间的异乡人。

听起来有点励志,大龄“上进”青年攥着奶茶靠着灯柱慢慢笑了。

江屿栅正笑着,一辆保时捷911从榕城大学门口的升降杆下开出来,一路开到他身前靠边停下。许风降下副驾驶的车窗,冲他按了按喇叭。

“上车,”许风在江屿栅一脸呆滞的表情中补上了后半句,“穷人。”

江屿栅就上了车,不过没往副驾驶去,他跟打出租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后座上。他摇下车窗,把头伸出去打量了下车身,又缩回头,一脸一言难尽地看向后视镜里许风的半个脸。

“你开这车……”江屿栅欲言又止,“真的没被发现过?”

许风抬眼看了一眼后视镜,把他的未尽之言猜了个明明白白,她笑着回答:“没有。”

“哦……”江屿栅点点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往后一缩扎在靠背里不动了。

许风开着车,往三环方向去了。等到她车技高超地从城市拥堵的晚高峰中挤出来,一路上了三环立交,才又开口捡起刚才的话题。

“三哥。”许风边转方向盘边喊他。

“嗯?”江屿栅马上收回投向车窗的视线,看向后视镜。

许风状似无意道:“榕城很大的,我在这住八年了,一次也没遇见过别的人。”

“啊……”江屿栅点点头,感到有点好笑。许风同学不愧为智商180的天才,不仅话里有话,而且还一语双关。

江屿栅忍不住明知故问:“这个别的人指的是什么?楚澜还是岛上的人?”

“靠,”许风攥着方向盘笑骂了一句,“跟你这种人玩什么智商游戏,满分100考60的渣渣。”

江屿栅马上一指她:“注意你的言辞许教授,你这话可把全国百分之八十的人都骂进去了。”

“不是吗?”许风笑着将车开进辅道,下了三环,“我往答题卡上踩一脚都比你那破分高。”

“不过话说回来,沉星岛真给你炸没了?那楚姨她们呢,一个都没出来?那你怎么把我挪回来的,我昏迷那两年你去哪了?”

江屿栅差点被她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打昏,他啧了一声:“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个……”

岛真炸没了,自己亲手炸的;也不是一个都没出来,逃出来的、不该乱窜的都被自己逮进局子了;至于楚姨……大概没出来,去世了吧。

他想了想,马上补上下一句:“但我哪个也不想回答。”

那么多问题,那么多答案,那样长的过去,回忆起来就没个完,但无论是怎样的回忆,背后都跟一个名字有关。

楚澜。

回忆一开闸就跟泄洪似的收不住,江屿栅晃了晃脑袋,好像要把万千思绪都从脑海里晃出去,许风从后视镜里瞥见他的小动作,笑了:

“不说就不说吧,那我问点别的。你这头发怎么还剃上瘾了啊。”

江屿栅挠了挠短短的发茬,开玩笑道:“不留长发了,太显眼,躲避侦查嘛。”

说话间许风将车停在了一个老小区门口,熄了火示意他下车。

“刚好,我也给你选了个躲避侦查的好地方。”她下了车,站在小区门口伸长了胳膊一指小区后面,“这小区老是老了点,但设施还不错,最重要的是那后边儿就是双河机场,方便你逃跑。”

江屿栅靠着车门上,哼哧哼哧笑得停不下来。

“严肃点。”许风瞪着他,接着绕到车另一边。保时捷主驾驶,也就是小区大门对着的一侧,有条漆黑的小巷子,刚才他们就是从那条巷子里开出来的。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天完全黑了,那条巷子里没路灯,黑得堪称作小说里作奸犯科的完美场所。

“你从这巷子里出去,能一路摸黑进城。”许风指着那巷子说。

“我为什么要摸黑进城啊。”江屿栅笑着打断他。

许风没理他,领着他往小区里走,边走边说:“小区那头有个后门,你从那里出去,二十分钟就能到机场,退可攻进可守。而且旁边机场二十四小时都有飞机飞,发动机噪声可以完美治愈你那没点动静就睡不着的毛病。”

江屿栅点点头。别人都是有噪音就睡不着,他却不一样,只要没噪音他就睡不着,要是住的地方太寂静,他能睁着眼睛躺到天亮。

不过……他噙着笑意看向许风,戏谑道:“不是说遇不到吗,怎么连逃生通道都给我留好了啊?”

老小区里路灯昏黄,一闪一闪,衬得许风的侧脸明明暗暗,看上去有点高深莫测的意味。

许风没看他,跟个神棍似的低声道:“三哥……我们没遇到,那是我们没缘分。”说完她才抬起头,看了江屿栅一眼。

江屿栅一愣,许风慢慢接上了下句:“如果有缘分的人,哪怕相隔天涯海角,该遇上还是会遇上的。”

楚澜开着他那二手大众,穿过黑漆漆的巷子,将车停在双河机场旁的一个老小区门口。

那门口除了一辆保时捷,没别的车了,楚澜把大众停在那保时捷后边,下车的时候他往那车四周绕着看了一圈,感觉那车的画风跟这个破破烂烂的老小区格格不入,看起来就像这个小区里住了某个大人物不为人知的情妇,颇有点藏龙卧虎的意思。

要不是他也得停那儿,简直都想代替交警大队给那保时捷贴张违规停车的罚单,楚澜啧了一声,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对了,仇富,就是这种心理。

他低头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张大志的电话,提示音响了两声还没人接,对面小黑巷子里就传来一阵欢快的音乐:“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儿一样……”

黑漆漆的巷子里亮起一点荧光,张大志挥着手机在黑暗中压低声音冲他喊:“组长!快过来!有情况!——”

楚澜:“……”

他立马按断通话,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巷子里,抬手冲张大志巨大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

“有什么情况,有什么情况!”他压低声音道,“有情况也给你这脑残铃声吓没了!”

张大志把他往墙边拉了拉,那墙砌得歪歪扭扭,墙角还码着两溜砖,两人往砖旁一蹲,瞬间被挡得严严实实,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旁边传来张大志委屈的声音:

“章鱼姐和纪则在旁边的巷子里勘查,他们打电话说看见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正往这边走,其中一个就是个挺帅的圆寸头。但他俩穿着警服,不好打草惊蛇,就让我在这儿摸黑蹲点,看看那俩人有没什么动静。”

这可真是赶巧,前脚刚说今天作案几率不大,后脚“疑似”嫌犯就出现了,楚澜刚想说什么,右侧的巷子入口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别出声。”他一拉张大志,两人在砖堆边弓下身,楚澜回手从张大志后腰上摸出伸缩警棍,一把塞在对方手心里。

脚步声渐渐近了,晚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依稀能分辨出是两个男子。楚澜捅了捅张大志胳膊,点点了他手背,接着在他手心里画了个向着巷子入口的箭头。

那意思是叫他断后。

张大志会意,等人走过,就要往后摸去从后面包抄两人。但他刚起身,好巧不巧,巷子出口传来一阵发动机轰鸣声,接着响起一个人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有个人正从小区那边往巷子里走来,张大志瞬间缩了回去。

“有人?”那两个年轻人彼此对视一眼,随即加快脚步,往巷子口摸了过去。那圆寸头往腰间一摸,接着寒光一闪,一柄水果刀被他捏在手中。

有刀!张大志心里一急,就要往外冲,楚澜一把拉住他,“别急。”在他耳边低声说。

只见巷口那黑影晃晃悠悠进来了,还没走两步,一个闪着寒光的事物就抵上了他的脖子。

“打劫,”一个年轻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在黑暗中恶狠狠道,“把钱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