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范家姐弟的工作和家庭都变得像晴天的湖面水平如镜,偶尔掠过的飞鸟也不过给这些安静的湖面带来某些波动或者涟漪。譬如严严偶尔甩给范正纹的脸色,孙梅偶尔的夜不归宿等,都对这两个平稳航行的船一般的家庭没有形成什么影响。严严在那次出走后便沉默了下来,所有的心情似乎都放在了范正纹和家的外面,孙梅也一如严严的沉静,偃旗息鼓了。没有了这些不和谐的音符,漫漫的长冬在单调乏味的主旋律中透露出一丝惬意和安逸。在许多时候,范正纹姐弟都隐隐地感觉到这只是某种东西所表现出的假象,或者说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暂时安静。不过,既然什么都还没有爆发,工作的繁忙,出人头地的思想,使他们更多时候无暇思索这平静的湖面下正在涌动的暗潮。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像流水一样向着不知名的地方淌着,过去那些风急雨骤的情景随着这看似淡云般的日子向后飘移着。生活总是有些起伏的,波澜不惊的日子毕竟会有结束的时候,这种感觉其实范正纹早就预感到了,不过她从没想过这种日子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会以什么样的事件终结,或者暂时终结。好在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这个时刻随着春节的即将来临突然间就到来了。
离春节仅剩十二天了,司机因临时有事请假,范正纹暂时自己驾车行进在上班的大潮中。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是现代科技所无法解释的。每当范正纹想起这个特殊日子,她便感到难以说清的惶惑。路并不太堵,她却没有来由的心情烦乱。在行至离单位大约两个路口的时候,她的鼻腔里突然一阵刺痒,连续两声响亮的喷嚏冲口而出。在她还没来得及擦干口中溅出的唾液星子时,她的手机一阵丁当乱响。
老部长不行了。电话里传来部长夫人恐惧的声音。
范正纹起初没明白怎么回事,当部长夫人的哭声再一次响起时,她感到心脏刹那间像被重锤敲击了两下,那种声音简直就像有人在砸她的汽车。瞬间身下的汽车也像一只濒于死亡的兔子挣扎般“咕咚”“咕咚”蹿了两下。这时红灯刚刚亮起,前边的车正减速停下,她的车在刹车停下的时候,离前边的车仅剩下了三十公分左右。这时她感到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奔突而出,两腿间的裤子一片潮湿:
她竟然尿湿了裤子!
范正纹额头的汗水已经流了下来,她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在说,你快来吧,老部长叫你呢?
似乎没完没了的红灯终于被绿灯代替了,范正纹的汽车在行驶过十字路口后,迅速加速,然后像只发疯的野猫蹿上人行道,调头飞向另一个方向。她要赶过去,去看看十几年来一直全力帮助她的男人,一个对她爱护备至却不求任何回报的上司。自从她暂时主持部长工作以来,老部长的病情一度曾经稳定下来,在一些允许见客说话的时间,甚至为她讲解了许多为官之道。他一直答应说,等他更好一些,他会安排一次特殊的宴会,让范正纹与他曾经的下属,现省委常委、省委副书记万长青正式认识。他告诉过她,要在政治圈子里站住脚,并且一步步爬上去,素质和能力必不可少,但一定的提携也是很有必要的。然而,他的身体状况一直没有等到更好一些,却等来了这样可怕的结局。
范正纹抓着方向盘的手已经开始哆嗦,两腿变得绵软无力。好在这段路程并不太长,一刻钟后,范正纹已经冒着满头大汗站在了老部长的床前。
其他人包括部长夫人都悄悄退了出去。他们知道老部长会有许多话向当年这个得意的部下交代。病房里出奇安静,在这种安静里,似乎所有东西都静止不动了。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范正纹的眼泪在悄无声息地淌过脸颊、淌过下巴,滴答到羊毛大衣的前襟上。生离死别,范正纹在欧阳旭死亡时已经体验了,或许因为与欧阳旭关系的破裂,尤其是欧阳旭的死亡方法,使她在欧阳旭死亡和死亡后相当的时间里,体验更多的是恐惧。而这一次,面对这个关系特殊的男人,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疼痛。是啊,刚才她在为失去这个男人痛心的同时,还很功利地念念不忘老部长曾经答应过的事。而现在,面对这正消失的生命,这个曾经给过她无数恩惠的男人的离去,她一下子从世俗的红尘中清醒过来。从此以后,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份相恋多年却毫不褪色的感情呢?到哪里去找一份如此不求回报的呵护呢?到此时,她才感觉她的部长职务,她的前程,比起生命来都显得那么渺小。然而,一切都已成定局。自然的法则,人类永远无法逾越。她无能为力,她为此哭泣。
老部长的眼睛终于安静地停留在了范正纹的脸上。他吃力地启开灰白的嘴唇,说出了第一句话,一句让范正纹情绪几近崩溃的话语:
对不起,正纹,我许诺的事情还没有兑现。
不,一个字刚出口,范正纹突然咧开嘴唇,无声痛哭起来。她半蹲在老部长的床前,将脸深深地埋进老部长的手掌里,任眼泪在他宽厚的手里肆意流淌。而口中透过老部长的手指缝呜呜传出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不,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下去。
走廊有说话声传来,老部长的手很快抽了出去,范正纹知道她与老部长这种亲密的接触永远只能是一个秘密。她擦干眼泪重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迅速回到过去那种敬重有加的状态里。此时老部长已经气息微喘,他皱着眉头开始进行生命临近结束时的最后安排:
听着,正纹,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不能为你准备一个更好的筹划。一会儿万长青就会到,我已经让人给他打了电话。我希望从今天开始,你能够走近他,我会让他关照你的。
范正纹非常意外,她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地点和时间与一个重要人物以这样的方式相识。然而,老部长已经无可选择了,他在拼着最后一口气,为她寻找一个政治生命的依靠。在即将逝去的爱人生命面前,她满眶泪水,不知道应该拒绝这份安排,还是接受。
正纹,既然端上这碗仕途饭,就不要想退路,只有更好、更努力地走下去。在这个舞台上,退缩从来是不可取的。靠山虽然很俗,在有些环境里,在有些时候却是很有必要的。这个万长青虽然不是太理想,但眼下也别无选择了。不过我提醒你一下,靠山毕竟是靠山,立身安命还是靠自己的能力。反过来说,只凭能力没有人提携往往是很困难的。但靠山也有靠山的缺点。
虽然范正纹在官场的经验已经对这些耳熟能详,但老部长明明白白地说起这些时,还是让她产生了几分寒栗。老部长似乎看出了她的反应,缓和了一下口气,喘着说:
正纹,记着在任何时候,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千万不能把自己全部交给靠山,留一条后路,甚至多条后路往往是应该提前准备的。至于你的后路怎么找,以后也只有靠你自己了。
范正纹眼圈里浸满了泪水。在她的印象中,像这样没有原则的话老部长从来没有说过。也许是太关心她了,太担心她的前途了,老部长才在最终时刻违背他的人生准则和政治信条对她进行如此的劝告。范正纹心痛不已,在那一刻,她真想向人们宣布她对老部长的感情。她想告诉人们,她爱这个男人,爱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然而,她不能,她只有像其他部下一样,以一副理智的神态任这条生命像空气中的来苏水味从她的面前一点点消散,飞向窗外。
长篇大论地说完这些,老部长似乎完成了某种使命,慢慢合上了眼睛。他的确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惨白的脸开始变得发黄、发乌、发干,好像一棵抽去根部的老树正在迅速枯萎和死去,只有半张的嘴还在不停地喘息。在范正纹试图站起喊医生时,他突然再次睁开浑浊的眼睛,向着范正纹背后的墙上迫不及待地盯着。范正纹扭身过来,才发现那里有一面挂钟。她一下子明白了,老部长在焦急地等待着万长青。他怕来不及把范正纹交到万长青手里。
万长青终于来了,二十分钟后,他踩着老部长最后挣扎的喘息来了。在这样一个过于安静、过于压抑的环境里,这个高大、英俊,风风火火的男人像一团火冲了进来。一时间好像搅动了某种溶解剂,屋内的气氛突然热闹起来。在这个男人干净利索,充满阳光的问候中,老部长的眼睛里再一次闪出了明亮的火花,那是生命的回光返照。范正纹一下子想到了这个词。
只是这个回光太短了。在老部长把范正纹介绍给万长青,还来不及说更多的话时,他的喘息声突然加大,并向后仰去,一直紧张痛苦地盯着床前这一男一女的眼睛终于无奈地闭上了。在最后一刻,万长青和范正纹都听见这个苍老的男人嘴里吐出的最后几个字:
关照她!
经过夏秋冬三个季节的紧张准备和忙碌,范正章的乳品加工厂终于在春节过后的元宵节生产出了第一批产品。为了打好上市第一炮,范正章与蒋德仕绞尽脑汁进行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策划,首先对广告公司进行招标,从四家广告公司的策划书中选出一家,签订了一份六十万的合同。这个合同中,最让范正章看好的便是这家公司作的第一个策划:为第一批产品——“处女乳”设计的一场规模宏大、立意新奇的宣传活动。
由于本省一直没有叫响的名牌乳制品,全省除了外省几个知名品牌的乳品分割市场外,还有各地一些不成规模和气候的小乳品加工厂在小范围里小打小闹。为了改变这种现状,范正章与广告公司准备以大手笔将这个品牌推出去,打造全省牛奶品牌第一。为了选一个响亮的名字,范正章发动农业厅相关领导和同事,以及乳品厂、农场职工,并征求广告界有识之士,集思广益,最后又上山请了算命先生,终于定名为——郁香乳品。名字定下,所有宣传开始启动。
首先在全省各大媒体作了预告性宣传。由于打品牌的决心极大,因此宣传攻势开始便如急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在上市前几天的时间里,郁香牌牛奶的信息几乎深入整个华阳的大街小巷。在华阳市老百姓翘首等待郁香乳品的过程中,各大媒体同时登出了一条极为蛊惑人心的消息,主要内容如下:
为了打造本省乳品品牌,获得家乡父老支持,郁香牌乳品将把第一批牛奶二十五吨全部免费赠送给省会百姓。时间:正月元宵节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地点:全省会各大广场;方式:免费发放。
元宵节上午,天气显得格外垂青,灿烂的阳光给范正章以初春的感觉。古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范正章在这个日子真是身有所感。在这些忙碌的日子里,范正章非但没有因为千头万绪的忙碌而显得疲累,倒是被兴奋鼓舞得精神倍增,神采奕奕。天公似乎了解这个有才干的人,并且为了成全他似的,在这一天设计了如此完美的阳光。彩旗飞舞,锣鼓喧天,所有的广场都因为这一活动而使节日的气氛更加浓烈。在市内最大的人民广场上,范正章正在进行一个大型剪彩活动,并且请来了省里主管经济的副省长剪彩,省会华阳市市长,农业厅厅长、副厅长都出席了这次剪彩,全省主要媒体也都一起聚集在这里,对这次大型活动进行报道。剪彩活动结束后,伴随着牛奶的发放,一台大型文艺演出也同时开始。一切都显得如此完美,领导的赞许,下属的叹服,百姓的喜气洋洋,媒体的推波助澜等等,让范正章觉得事业是如此容易把握,未来似锦的前途更是可望可即。
我要的就是这些,精彩而不凡!范正章在跟随领导离开广场时心里自豪地想着,这才是我活动的天地,这才是我要的事业和辉煌。
中午,农业厅出面,范正章出钱,在省会最大的酒店进行了领导和媒体答谢会。会上,范正章再次显出过人的交往能力。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范正章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善交往,尤其是不善与领导交往的人。但是,今天的答谢会,让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深藏多年没有开发出来的能力。他不但与副省长进行了很恰当的交流,而且显然给副省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以至于酒散时,副省长特意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他好好干,并且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到底前途是否无量,将来他会走到哪一步,范正章心里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或者说是确切的理想。但是,凭着对自己的信心,尤其是经过今天这样大型活动的历练,他发现自己身上潜藏着无穷的能量。这使他确信能够走得更高、更好一些。因此那个晚上,他与阮蓉进行了一场在他认为前无先例,后无来者的性爱活动。
滔天巨浪过后,是一片死寂的宁静。这种宁静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当范正章猛然从疲惫的短暂睡眠中醒来时,他突然想起白天所经历的一切:鲜花、彩旗、领导、媒体,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让他再次回到了官场,回到了最近以来的亢奋状态。他突然觉得自己天生便是一块从政的料,而且也是一块企业家的料,还是一块搞学问的料。他不但写一手好文章,而且能开创和经营一个品牌,还能在官场里如鱼得水。他发现了自己有如此的才能。是的,他提醒自己说,应该订下一个目标了。他第一次认真地分析了自己的处境,分析了农业厅里与他相当的处长们的实力,分析了农业厅所有领导的情况。到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从农业厅的处长群里脱颖而出了,而目前农业厅的厅级干部队伍显然正在老化。因此,几年以后,这个行列未必没有他的位子。这就是那一晚,经过半个小时的分析,他得出的结论。一旦得出这个结论,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他要回家,维持与孙梅的关系,维持一个表面完整的家,为了前途,为了将来厅长的位子。在那一天,他坚信只要这样发展下去,努力下去,未来厅长的位子将是毋庸置疑的。
也许是太兴奋了,也许是对厅长位子太神往了,在对未来过于美好的幻想中,范正章那一天糊里糊涂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由于走的匆忙,特别是心里一直想着他的未来厅长职务,因此,他从阮蓉的床上起身的时候,忘了像往日一样冲澡。而阮蓉也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当然也想不起提醒他。一切都处于朦胧中,从他离开阮蓉的身体,到他躺到孙梅的身边,整个过程,他都感到似飘在梦中。包括腾云驾雾如飞驰在一片云海之上的飞车,到海市蜃楼般亦真亦幻飞过的夜景等都是如此奇异。像喝醉了的感觉,也像梦中的感觉,回忆整个过程,意识似乎都被催眠了。
好在孙梅已经睡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精神状态。但是,走夜路多了碰上鬼的可能性自然要多一些。正应了中国那句古语,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之理。夜半时候,当孙梅突然尿急而醒,从卫生间回到床上的刹那,突然感到一股幽然的香味袭入鼻腔,几乎同时,半睡半醒的意识也一下子像只受惊的飞鸟扑棱棱飞了起来。就像脑中某根神经被人牵扯了一下,她感到警觉突然绷紧了。她定了定神,站在床前,顺着袭来的香味移过去,终于发现香味原来来自丈夫范正章的身上。
孙梅已经很长时间不与范正章吵闹了,她在试了各种方法后不得不死心塌地地过起自己的日子。她不再奢望范正章的爱,她只有等着,具体等着什么样的结果,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灯被孙梅按亮了,灯光照耀下的范正章正沉睡在梦中,一脸幸福安详。在孙梅盯着这个满身香气的男人时,她突然发现范正章的脸上正绽开开心的笑,而这笑容的阴影处,也就是范正章的脖子里却正有一处隐隐约约的模糊印子。孙梅悄悄移过去,看见却是一只完整的口红印。
孙梅脑中一片空白。她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其实她早已知道范正章有了女人,但是这样明明白白地带回女人的痕迹,这却是第一次。这不是她长时间以来一直苦心寻找的东西吗?孙梅在如此自问的时候,却发现摆在眼前的这个证据让她一下子全无了过去的斗志和好奇。这一刻,她除了发现自己如此无助和脆弱外,她最想做的一件事竟然是:哭!
在她心里,丈夫无疑已经是一个事业有成、金屋藏娇的男人,而她现在却是一个既无爱情,亦无事业的女人。对比的反差,使她除了产生无比的自怜外,便是对这个男人难以名状的怨恨。她曾记得,当范正章当上副处长时,她对他的期待,更记得当他当上农场场长时她对他无比的感激和幻想:夫贵妻荣。但是现在她发现所有美好的想像全部随着范正章对她的冷漠而消失了,甚至连她曾经自豪的生活质量的提高现在也变得不值一提了。因此,当睡梦里范正章的笑容再一次在满脸泪水的孙梅面前出现时,孙梅确信梦中的范正章正与他的新欢做爱,而孙梅现在才想起范正章已经好久好久不曾给过她这夫妻间最基本的生活内容了。
我恨你!我恨你!想像着范正章与另一个女人的男欢女爱,孙梅的眼泪终于被满腔的愤怒所代替。当一句句咬牙切齿的怒骂丝毫不影响睡梦中范正章的一脸幸福时,孙梅感到心里的怒火再也难以装下了。一秒钟后,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狼一蹿而起,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骂声“操你妈”的飞出,范正章的被子一下子被孙梅抓在了手里,紧接着像一只巨大蝴蝶飞了起来,在幽暗的卧室灯光里,翻卷出一片移动的黑影。然后,像一只中箭的大鸟无声地、一头扎落在床前的地上。
也许白天太累了,也许是梦境太美好了,范正章竟然没有醒。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便翻过身继续做他的美梦了。事情真是太巧了,每一个环节包括每一个缝隙都扣得如此严实,不差分毫,也许这是天意。范正章习惯晚上睡觉穿睡衣,尤其是洗澡后里边经常连内裤都不穿。那晚上从阮蓉处迷迷糊糊起身时,他不但没有洗澡,甚至连内裤都没穿,而回家后为了省事,他顺手拽了一件睡袍穿上了。而就是这件睡袍给他惹下了难以弥补的大祸。范正章在翻身的时候,由于睡袍没有系带子,整个睡袍一下子压在了身下,而他扭过身后,整个后背和屁股便全部裸露了出来,并且正对准孙梅。孙梅看到了什么,孙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范正章的背上有红笔写成的一行英文字母“I LOVE YOU”。
眼前一片黑暗,像汽车突然间钻进隧道一样不见天日,而周围也顿时进入一片恐怖的无声世界。孙梅感觉就像闯进了另一个空间一样,原来所熟悉的一切景物、一切声响像一下子被某种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凝固一样,停在了某个点上。确切地说,是停在了范正章的白得耀眼的屁股蛋上。因为当孙梅缓过神来,眼前除了范正章那缀着黑白图案,状似苹果的屁股以外,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越来越强,让孙梅感到这世界又重新活了回来。而那股风却是超越在这新生之上的。它夹带着尖厉的呼啸和风沙,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孙梅的全身砸去。先是裸露着的脸部疼痛,再是衣服下的身体疼痛,最后孙梅才感到最疼最痛的地方却是身体最里边那个部位——心。那种痛不像脸部一样针扎般疼,也不像衣服遮盖下皮肤上如刀割般疼,而是像远古地壳活动时,两块大陆挤压,使地下某个部位逐渐隆起一样。她感到她身体里的心脏正像在某种压力冲击下隆起的地壳,在一点点膨胀,上升。但不同的是,隆起的地壳因为外部无限的空间可以无限制地向上隆起,而她的心却被她瘦小的身体阻挡着,欲出而不能。就那样向上膨胀着,却又被向回挤压着,不断冲击着她身体的篱笆,却又被身体的外墙压迫着。她想撕开身体,她想让她的心脏冲出来,形成一座巍武雄壮的山峰,来释放她身体里无穷的能量。这种能量便是她积蓄多年的怨气和悲愤。
然而,她无法破坏自己的身体,她眼下能做的只有一样。当她明白目前的处境以后,只见屋内一条影子像猛兽一样突蹿至床上,空中划过一条钟摆般的脚。然后,便看见范正章像一大团肉泥闷声掉在了床前的被子上。
范正章终于醒了,在床前的被子上,他猛地坐正了身子,一脸的迷惑迅速换成一副警惕神情。他仰首望着站在床上居高临下怒视着他的孙梅,忍着愤怒,厉声地质问道:
半夜三更,你要干什么?
孙梅没有回答范正章的问题,代之而起的是飞起一脚,再次向范正章的脑袋踢去。
范正章一偏头,躲过了孙梅的脚,一激灵跳了起来。同时,愤怒地骂道:你他妈疯了呀!
孙梅仍然没有说话,而是再次抬脚向范正章连续踢去。
范正章一边护着脸左一下右一闪地躲着,一边试图抓住孙梅。在孙梅的脚伸到他的正身前的位置时,范正章两只手一起终于抓住了孙梅的脚。他一边牢牢抓着孙梅不停挣扎的脚,一边看着孙梅咬牙切齿、歇斯底里的表情,试图想搞清楚半夜三更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然而,孙梅的脸上除了疯狂,就是少有的沉默。因为她几乎不说什么话,甚至连往常习惯的咒骂都没有。他失败了。一旦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有认为这个女人是无端地发疯。在这种推理下,范正章刚才的愤怒迅速转为极度的厌烦和憎恶。因此,他突然感觉攥在他手里的这个女人的脚是如此的讨厌。接下来,他猛地推手将孙梅正在挣扎的脚甩了出去,嘴里同时恶狠狠地诅咒道:
去死吧,你这个疯子!
孙梅重心不稳,突然倒了下去,而在倒下去的时候,除了两条腿落在了床上,身体的其他部分全部落在床外。于是,一声闷哼,紧接着一声闷响,只见孙梅两条腿朝上,大头朝下,像根钎杵在了床前的地上。
“去死吧,疯子”,绝望的孙梅一下子被范正章这句话提醒了。她在倒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感到身体的疼痛,因为她觉得心死了的时候,一切都没有知觉了。她倒了下去,却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像个体操运动员干净利索地跳了起来。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什么都没有看,包括看范正章,只是一溜烟冲出了卧室。
范正章正在纳闷间,孙梅重新返了回来。范正章看着站在卧室门口、两眼血红的孙梅,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不仅是因为孙梅脸上那股决绝的神情,更是因为孙梅两手各自紧握的亮闪闪的钢刀!
孙梅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手中刀的光影在范正章的眼前像两束鬼火随着角度的变换而明灭而晃荡。在那一刻,范正章非常相信孙梅绝不是吓唬他,她手中的那两把刀只要碰着他也绝不会变软,他相信孙梅已经是彻头彻尾地疯了。在孙梅的面前,范正章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一边向后退着,一边思索着对策和退路。然而,他无法跑出去,因为卧室的出口在孙梅那里,可是他怎么躲开这个疯狂的女人呢?
离孙梅只剩下了两米,范正章正准备跳上床的时候,孙梅突然一跃而起,向他冲来。他慌不择路,围着床上下飞蹿。可是,他的衣服袖子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孙梅的刀子划开了一条口子。他的手臂上终于也挂了彩,一条细细的血柱正从他的胳膊流向手腕。而孙梅右手的长柄刀刃上已经有血色的光在灯光下不停闪耀。
俩人都看见了鲜血,范正章以为孙梅会停下手中的动作,因为他看见孙梅的脸部肌肉突然在暗黄的皮肤下突突突跳动了几下。毕竟是女人,胆小啊!范正章的心里不由生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是庆幸,还是嘲笑,也许带一点儿怜悯。他说不清。但是,他错了。在他还没有辨清这种心情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占优势时,孙梅再一次向他冲来。而这一次似乎更加凶猛。孙梅的脸已经全部扭曲,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下,已经找不到作为一个女人的任何影子。在范正章看来,那脸上除了凶狠、恶毒、绝望,便是难以言状的丑陋。
孙梅冲了过来,范正章再一次跳上了床。孙梅跃上了床,范正章又向床下跳去。但是在这一跳的过程中,范正章由于脚下被枕头绊了一下,动作慢了半拍,因此跳下床的时候,由于重心不稳而趔趄坐地。孙梅紧跟着再一次跳下床,直接跳向范正章的身边。在范正章跳起身的同时,孙梅一脚踩住了范正章的睡袍带子,范正章愣了一下神,睡袍的衣角又被孙梅用刀子扎到了木地板上。
范正章离孙梅的刀子仅仅十几公分之近了,在那一刻,临近的危险让范正章急中生智,一边挣扎逃跑一边将睡袍迅速脱了下去。
他的身子全部裸露在了孙梅的眼前。孙梅这时才发现在范正章白白的小腹部,有一只用红笔描画的醒目的红唇形状,正向她示威。她的沉默终于结束了。只听一声怒吼从她的身体里低闷传出,像从某个闭塞的山洞里飞来,带着回音,带着风声冲向范正章。
范正章仍然不知道孙梅看见了什么,在他的眼里,除了孙梅凶神恶煞的神态,便是她手中那两把寒光闪闪的刀子。而他的脑子里,除了如何躲开这个疯女人,便是如何冲出这个屋的念头。他知道他必须迅速离开这个屋子,否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论他如何能跑,这两把刀子都会因为空间太小而难以避开他的身体。孙梅正站在小卫生间前边,并向着他再一次冲来。他终于打定主意,并开始做冲出去的打算。他在冲向床上的时候,把孙梅也引了过来,然后,在孙梅冲上床时,他跳下床,冲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被他锁死了,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虽然孙梅在外边还在疯狂地推门,晃门。他起码暂时可以休息一下。
歇一下吧,他心里对自己说,是的,歇一下。他转过身子,像往常一样向墙上的镜子里的自己看去——
啊!啊!
一旦看清镜子里的人,他突然大叫了两声。他看见了什么?裸着的小腹上有一个鲜红的唇形图案,像孙梅看见的一样。还不止如此,因为面前镜子里还能照清对面墙壁浴镜里的内容:那里正有一个男人裸体的背影,后背处有一行红笔字“I LOVE YOU”。
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身体似乎突然间被抽去了骨头。死有余辜啊!真是苍天有眼啊!他的脑子里不由得出现这样两句评判。
外边的门越推越有力,卫生间门上的锁已经开始松动,他能听见孙梅用刀子在锁眼上撬动的碰撞声。他坐在地上,想起了“困兽”一词。
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用什么保护自己?他还能逃出去吗?
孙梅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她在把范正章赶进卫生间后,浑身的力量一下子全部聚到了肩膀上,她一面拼命地推门,一面疯狂地拧着锁头。隔着卫生间磨砂的玻璃,她几乎能够看到那个裸体男人的恐惧。她想笑,是的,他终于害怕了,她终于出气了。
夜非常静,除了孙梅推门的声音,以及锁头咯吱咯吱的转动声,孙梅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响动传来,不像脚步声,不像说话声。管它呢?孙梅想道,我现在什么都不关心,即使是地震、大火、战争、炮弹我都不管。我只要打开这扇门,让那个臭男人在我的刀下发颤,死去。
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孙梅的双腿,孙梅一时间感到双腿使不上劲了。当她低头向脚下看去时,才发现一张满面泪水的惨白小脸,正满是乞求地看着她。
那是八岁的儿子!
他双腿跪地,正用双手紧紧搂着孙梅的腿,胸腔里压抑着不断涌上来的哭泣,在无声流泪。当他看见妈妈那张扭曲的脸时,他终于不能控制地哭出了声:
妈妈,求求你!放了爸爸,妈妈求求你!我求求你!我不要爸爸死,也不要你杀他。
他开始还低声呜呜地哭,当他说到我不要爸爸死时,已经无法控制哭声了。他是那么痛苦,终于开始无助地大声哭着,似乎向世人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似的,是的,他在说,我管不了大人的事,我只有哭。
孙梅被儿子无助而痛心的泪水震醒了。到此时,她心中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一汪深不见底的痛苦深渊。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站直身子,一眼看见对面墙角的衣柜。衣柜上的穿衣镜清晰地照着她的形象:
衣衫不整,两眼血肿,最让她怵目惊心的是她两手各自提着的寒光闪闪的刀子:一把西瓜刀,一把切菜刀。其中西瓜刀上有红光一闪一闪的。
在安静的深夜里,在范场长家的卧室内,先后有两次不太响亮的当啷声在木地板上响起。那是两把刀子先后落地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范正章不到六点便开车走了,孙梅则在八点向单位请了假后奔了火车站。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在凛冽北风中缩紧了身体的行人,孙梅有一种梦游般的感觉。是啊,自己为什么坐在车里?要到哪里去?要干什么去?她几乎全不知道。所有的感觉只是离开这里,离开夜里那个可怕的梦,那个充满肮脏、暴力,刀光剑影的噩梦。她自觉是一个有修养,有文化素养的女人,是什么让自己变得这样疯狂?这样恶毒?这些人性的扭曲又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深爱的男人和丈夫呢?一切都没有答案,也许这就是生活?混乱得难以看清,难以辨清,更难以说清。
售票员在问她去哪里,这时她才发现下意识站在了向南列车的售票口。郴州,她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越快越好。这是赵建华所在的城市。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迷迷蒙蒙的情况下会选择这里。当她拿着开往郴州的火车票时,她才明白在一夜噩梦后,最想见的人和最想做的事情。
火车半小时后便像一个匆匆的行者,带着孙梅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不已的城市。她一路站着,挤在满是乘客的过道里,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去那里是不是太唐突,太荒唐,赵建华是否在那里,是否会见她,她要怎么样?她都不太清楚。自从上一次北京那次宾馆尴尬以后,他们两个见了对方都变得有些不太自然。她突然伤感极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他们当时那么浪漫,而且充满激情,怎么会那么脆弱呢?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留下吗?既然一切都不可能重来?中断的东西是否还能重续?
两个小时的路程在孙梅的昏昏然回忆中和黯然神伤中迅速过去了。她随着人流似一只飘零的落叶飘落到这个陌生城市的街头。望着匆匆的行人,她发现自己像只迷路的老狗,彷徨而无助。到哪儿去?找谁去?干什么去呀?打电话给赵建华吧,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既然走到这一步,还怕什么?
赵建华的声音充满惊喜,却引不起孙梅任何的情感波澜。她想她的感情,她的心肯定死了,就在昨夜死得轰轰烈烈,悲壮无比。直至赵建华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跟前,满脸洋溢着幸福和快乐时,她才明白这个男人是她命中注定的缘分。
她就那样偎在了赵建华的身旁,与他一起站在清冷的街头,任冷风呼呼吹过。赵建华无疑是雄壮的,从他那里传来的强烈的男人气息和暖烘烘的热量使她一时间似乎找到了归宿。这种温暖的感觉瞬间让她的眼泪一下子如决堤般流满面颊。是啊,她需要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在她无助时让她依偎的男人,一个在她寒冷时给她温暖的男人,一个在她受伤时帮她疗伤的男人。赵建华就是这样的男人。
事情开始向着未知的方向发展,自然而然,孙梅几乎无法再控制眼前的局面。当赵建华将孙梅带进一间装修简单的单元房内,并一把将孙梅搂入怀中时,孙梅除了泪水长流之外,她一遍遍说给自己的只是下面这样的安慰:没有什么可负疚的,或许世间许多男女在许多不被人看见的地方都是这样的。这也许才是生命的原意所在,是人类的本性使然。就像赵建华一路安慰紧张的孙梅时说的,人为什么非要在那一纸的范围里做爱?人为什么非要在那一张契约中困死?为什么非要在那所谓的文明制度中窒息?生命本应该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本也应该享受这过程给予的一切美好和快乐的。
尽管不如在北京宾馆的那次更浪漫,更激情,但孙梅体验到的是一种更加纯净的男女激情。虽然这个健壮的身体对她具有极大的诱惑力,虽然这一切发展得顺利而迅速,但从她精神和心灵里对这个男人进行的细致感受和体验中,她发现她身体里包括心灵里所产生的仍不是爱,确切地说不是那种对范正章早年生就的难以自己的爱情。追究起来,她觉得那更像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激之情,一种原始的喜爱之情。当眼中的泪水流过耳边渗进密密的头发深处时,她听到自己心里说:
我是一个自然的生命,我应该享受生命赐予我的一切快乐。
我不需为谁去自责,也不需要为谁去内疚。这个男人对我好,我就会报答他。
然而,事情远没有孙梅或者赵建华想像得那样简单。也许婚外恋,尤其是一个受传统教育的女人,一个深爱着丈夫的女人,在真的涉足婚外恋时所克服的心理障碍要远比人们想像得复杂。就像眼下的孙梅,随着赵建华一件一件衣服地脱去,她发现自己身体里的排斥感也一点一点增长,当最后一件衣服——内裤,最后被赵建华往下扯的时候,孙梅感到那种排斥感突然爆炸般膨胀成一堵厚厚的铁墙,并将赵建华毫不留情挡在了外边。她用最后一秒双手捂住眼睛,低头趴伏在赵建华的身前喑哑着嗓子说:
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