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梦重温,往往是激情更烈。阮蓉与严刚一旦再度陷入情爱的漩涡,更如干柴烈火,势不可当。甚至连当初最担心的危险也常常被这种猛烈的情欲冲淡。频繁的交往,极度的迷恋,肯定有些东西是不能全部掩盖和包裹的,包括情绪,举止,甚至在与人的交往中都有可能异常起来。半个月后,这些变化终于引起了注意。其中最为敏感的,也是最关心的便是严刚的太太。
自从严刚与阮蓉重续旧情以来,准确地说是在严刚与阮蓉谈论“人面桃花”的第二天,严刚太太便像只嗅觉灵敏的狗一样发现了丈夫精神和举止的改变。这种变化虽然很微小,但往往也逃不过最亲密的人,或者最关心他的人。有些东西,也许只有那些生活时间太久,彼此特别熟悉的亲人才能体察到。尤其是情绪上的变化。再加上之后严刚接二连三的应酬,深夜的不归,以及上班时间的失踪,都已引起严刚太太的注意。她像孙梅一样,决定寻找机会搞个水落石出。与孙梅不同的是,她是有目标的。她知道严刚多年郁结在心里的那个结。因此,她的跟踪不是锁定丈夫,而是先从阮蓉处下手。
又是一个周五,严刚太太带着两个弟弟一同到了阮蓉的公寓附近进行守候。在大约下午五点的时候,阮蓉花枝招展地走出公寓,打上一辆出租车。严刚太太与弟弟也开车尾随了去。一切都按着严刚太太的思路在发展。首先严刚与阮蓉在一个远郊的酒店门口会合,然后进去就餐。在大约八点的时候,二人手挽手恩爱有加地走出来。严刚太太的脸早已扭曲,就连弟弟们也开始摩拳擦掌,按他们的想法,就是冲出车将二人痛揍一顿。在他们准备打开车门的时候,严刚太太伸手将他们制止了。她瞪着前方路灯照耀下那对儿男女模糊的身影,声音沙哑,咬牙切齿地说:
等等,我要捉奸在床,让他们无话可说!
对!对!抓他们个现形!一听这个提议,两个弟弟像吃了兴奋剂似的齐声叫好。
车尾随着严刚的奥迪穿行在春天的夜晚。对于前边车里不知危险的严刚和阮蓉来说,这本来应该是个迷人的浪漫春夜。车里激情高涨,有邓丽君缠绵的歌曲含情脉脉地诉说着一个个爱情故事;车外阵阵花香,由春风带着甜腻的气息不断撩起人的欲望。眼前的马路宽阔平坦,路旁两排高大的杨树像巨人卫兵一样守卫着他们的爱情之旅。然而,世间的事情大多在接近完美的时候,开始毁灭,不然这世界人人都会成功。就像花开得最盛时,便将衰败凋落一样,否则这世界上的花也就不那么令人珍惜了。也许这就是自然界的规律,生生灭灭,长长消消。正当阮蓉与严刚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忘我地进行最后冲刺的时候,门被突然踹开了。在他们满是汗水的身体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已经有二男一女愤怒的脸飘在了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种场面,阮蓉在一瞬间感觉像是在梦里一样不真实。怎么会成了这样?怎么会有人进来了呢?自己怎么会在人前赤身裸体呢?近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也只有在梦中见过这样的场面。因此,在人们的怒骂和混乱推搡中,阮蓉竟一反常态地表现出茫然和不相信的感觉。这世界乱了,真的乱了,宾馆竟然能够让人随便进来,隐私成为笑谈。她糊里糊涂地像木偶般穿上衣服,随着羞容满面的严刚,以及暴怒着的男女从宾馆走出。当凉风像清水般扑面而来时,她才意识到眼下的处境,以及所面临的危险。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来不曾如此狼狈,也不曾如此失去意识。因此在春风陡然间吹向脸颊,吹起长发时,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与此同时,一股深深的羞耻像滔天巨浪,随着严刚太太的怒骂汹涌地冲进她的脑子。在走向停车场的几十米道路之内,她心里反复琢磨的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要逃走,离开这帮无耻的家伙。
机会就这样来了。严刚的车由严刚的一个内弟开走。阮蓉与严刚及严刚太太和严刚的另一个弟弟坐严刚内弟的车。就在阮蓉被塞进车内一侧,而严刚太太挟着严刚正在另一侧准备上车的同时,一辆出租车正好送来客人,拐弯向外驶去。阮蓉一咬牙突然从车内跳出,三步两蹿跳上了那辆正在缓慢行驶的车子。后边有人狂叫着追来,阮蓉一边高呼着加倍付费,一边令司机加速。几秒钟后,出租车在阮蓉的授意下,已经像只兔子般地蹿出了酒店停车场。
车在飞快地奔跑,驰过一望无际的黑色田野,穿过一排幽暗的路灯长廊,前边仍是一望无际的黑夜。没有什么害怕的,也无须什么担心,我是自由的,我与谁好也是自由的。在车行驶进城市后,阮蓉终于流出了几串泪水。这眼泪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羞耻,也许仅仅是惊吓而已。她一边擦着往外不断溢出的泪水,一边不停地安慰自己。好在当泪水流出后,她感到自己已经镇静了下来。尤其是当熟悉的小区就在她的眼前像画轴一样展开时,她一下子感到了安全。家就在眼前,熟悉的楼寓已经遥遥在望,她甚至都能辨别自家的窗户了。然而,就在她抱着满心的欢喜走下车时,她突然发现一辆熟悉的汽车就停在她的楼前。她不得不满心疑惑地走近车子。等她辨清车号时,她顿时吓得毛发倒竖:
那是严刚的车!司机是严刚的内弟。
看来严刚的内弟正在这里等着她,找她算账。怎么办?想到这里,阮蓉下意识调头便跑。小区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两旁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呢喃。毕竟夜色已经深了,连出租车都不见踪影。偶尔有轿车驶来,那都是私家车或者公车。她的车在车库里,而且要进去必须先经过严刚内弟等着的地方。到此时,她已经明白毫无选择,横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跑出小区,躲开面临的危险,寻找一个临时安身之所。
高跟鞋很响,敲在深夜的小区上空,显得单调而神秘,并将一种说不清的紧张和恐惧弥漫开来。阮蓉在跑出一百米后,已经稍稍理智了一些,并且开始思考她即将面临的出路。也就是在此时,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跳进脑海。那就是,严刚太太的车是不是正尾随而来,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么,她这么一味向前跑着的结果,或许会在到达小区门口前与之相遇!啊!啊!阮蓉不禁倒抽几口冷气,停下脚步,惊呼起来:
哎呀!这怎么办?我怎么办?
说不清事情本来就那么巧,还是阮蓉的某种预感,就在阮蓉吓得停下脚步惊惶失措地张望时,有一辆车正远远从前方驶来。阮蓉虽然也在一刹那哆嗦了一下,但接下来便安慰自己说,不会那么巧吧?
事情就是这么巧!就在阮蓉疑惑地张望着远处车辆时,身后也传来清晰的汽车行驶声。她扭身过来,一眼辨别出两个巨大的车灯后边就是严刚的奥迪:原来严刚的内弟发现她的奔跑,已经跟了过来。而前方那辆车显然就是阮蓉猜中的车子。两辆车呈夹攻气势,从前后两个方向向阮蓉靠近。
夜突然亮了起来,阮蓉周围的一切一时间都暴露在光亮之下,清晰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掩藏。阮蓉的脸在那一刻正从惊慌变得扭曲起来。如果来得及的话,她也许会放声大哭。然而,她没有顾得上哭,也没有顾得上犹豫。一秒钟,也许只是半秒钟,阮蓉突然从灯光中消失了。恐惧和逃生的本能使她在瞬间爆发出难以想像的力量,她以一种超常人的速度冲进道路一旁密不透风的冬青,然后奋力拨开厚厚的枝叶,一头冲进旁边的花园,接下来像只黑夜里被追赶的猎物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春天的泥土散发着清香,黑夜的露水则一点点浸润着周围的花草。趴在这片潮湿而清凉的土地上,阮蓉从极度的恐慌中慢慢摆脱出来。随着那几个男女声音的远去,她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家乡。在遥不可及的儿时,在许多个春日傍晚,她会与小朋友一起趴在这种味道的土地上,听近处的虫鸣,鸟叫,甚至捉迷藏。她说不清多长时间不曾闻到过这样的味道,也说不清多长时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自从她来到城市,开始接触大都市的繁华与文明,她便将这种味道从心中慢慢遗忘了。她一直认为,城市的天,城市的地,城市的人与家乡的一切都不是一样的,完完全全的不一样,因此,当今天她趴伏在地上,突然嗅到儿时家乡的味道时,她才知道,这世界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不管是文明或者落后,大地永远都是大地,只要有绿色,有生命,她都会以博大的胸怀来孕育,来哺育,甚至来容纳,就像现在对她一样。一阵轻微的风无声吹来,一丛纤弱的小草在阮蓉的脸前缓缓晃了晃,就像大地的手在抚摸阮蓉的脸,阮蓉突然感动了满脸泪水。
周围已经平静了下来,夜显得极为祥和。她很想留在这里,就这样睡一夜,睡在大地的怀抱,像她年轻时做过的文学梦一样。然而,她已经被城市熏陶得完全变了,在某些时刻,在某种境地,就像刚才那种情境,她或许会产生某种纯粹的想法,会露出人性中最质朴的一些感动,但很快这一切都会被多年来灌进脑中的世俗潮水所浇灭。一刻钟后,她悄悄从地上爬起,开始寻找当夜的安身之所。首先她不敢回家,也许有人在她的家门口等着。其次她不敢往小区门口走,她害怕那几个男女还在堵着她。在这时,一个最适当的人选毫不犹豫地跳进脑海:
卞成龙!
因为卞成龙就住在阮蓉公寓的对面楼里,因为卞成龙对阮蓉言听计从。
其实,卞成龙早在农场与阮蓉认识以后,便凭着满腔的忠实和十足的巴结,得到了阮蓉半是怜悯半是喜欢的垂青,并在不久如愿以偿地进了阮蓉的公司。然后,他凭着狗一般的忠诚,特别是对阮蓉的极度迷恋和疯狂崇拜,又成了阮蓉的心腹。在阮蓉需要到公司上班时,他早上会带着早点敲响阮蓉的门,等她吃完饭,接她上班。在阮蓉受到欺负时,他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为她打架。面对如此大的地位悬殊,阮蓉似乎并不嫌弃卞成龙,在许多情况下,她表现得更关照他。这使卞成龙更感激得涕泪交流。
阮蓉对卞成龙的态度,除了同等出身惺惺相惜的本能外,还有就是她有一种从这个崇拜者身上找到欧阳旭死亡答案突破口的直觉。另外,在多年的打拼中,阮蓉也明白像她这样的孤身女人在社会上赚钱是需要各种各样朋友的。因此,她以举手之劳换来一个忠实走狗。这种事情,阮蓉觉得还是很合算的。何况,她还未曾遇见过对她爱慕和迷恋得不怕失去尊严的男人呢。
在阮蓉的电话打过五分钟后,卞成龙便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蹿到了阮蓉的身边。这个男人不知道阮蓉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听说阮蓉要到他的住所,而且就在此时,在这样的深夜时,他的心里激动得就像中了五百万彩票一样,简直想就地打两个滚儿。多亏深夜使他的表情容易掩盖。他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颗易碎的水晶球一样,将阮蓉迎进了家。
阮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量着眼前这套不大的公寓。这是一个标准的单身男人住所。除了简单的家具外,便是墙上张贴得没有章法的各种海报,贝克汉姆、马拉多纳、罗纳尔多等姿态各异,栩栩如生。也许越瘦小的男人往往越喜欢力量型的明星吧!阮蓉将眼睛从墙上收回,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露出宽容的笑。
卞成龙拿来两听可乐,递给阮蓉。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惊吓,阮蓉一看见饮料,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猛然涌来。她“咚咚”一气喝了下去。或许仍是惊吓的缘故,当卞成龙提议给她弄点夜宵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答应了。
仅仅十几分钟,也就是阮蓉刚刚熟悉了卞成龙的家里环境,卞成龙已从门外提了几包食品。眨眼间,茶几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小菜和啤酒。
阮蓉什么也不想说,卞成龙知趣地什么也不多问,两个人便在一种默契中开始了宵夜。这是顿奇怪的宵夜。因为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因为深夜时间的特殊,还因为一种难以捉摸的理由,使卞成龙一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很想知道阮蓉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从阮蓉的脸上他知道事情肯定很严重。但阮蓉只是轻松地告诉他心情不好。也许喝酒是排解心情的最好方法,卞成龙如此想着,便随着阮蓉的情绪,一杯一杯地喝酒。阮蓉从来没有感到啤酒这样好喝过,好长时间了她也没有感到食物如此可口过。她大口地吃着菜,大杯地喝着酒。仅仅半个小时间,空酒瓶已经一堆。阮蓉基本上完全忘了刚才所有的恐惧和不快,并且进入昏昏欲睡状态。一刻钟后,在弥漫着酒精味的客厅里,继阮蓉沉睡之后,卞成龙也进入了梦乡。
黑夜悄悄随着酒精的散发而缓缓离去,当太阳像个巨大燃烧的火球,从东方升起,并将光辉射进卞成龙家的客厅时,阮蓉终于醒了过来。揉着酸涩的双眼,回忆着昨夜的恐怖经历,一种多年来不断聚积的悲哀越来越强烈地在心头升起,并不断弥漫全身的每个细胞。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赤身裸体地被人抓个现形?为什么会在深夜被人追得四处逃窜?甚至走投无路到藏匿在花园的土地上?阮蓉从沙发上坐起,望着安静的客厅,才发现卞成龙在茶几上给她准备的早餐和便条:阮姐,我去上班了,你醒来吃点饭,好好休息。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看着这一切,想着昨夜的历险,在那一刻,阮蓉突然间有一种极度的渴望:她希望能有个丈夫,一个为她撑起一片天地的丈夫,一个让她感到安全的家。因为是看卞成龙的便条而生的这个念头,她似乎害怕这个念头是针对卞成龙而生,便又急忙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反正那个丈夫绝对不是这个家伙。
她不想出门,不愿见人,好像昨夜的羞耻已经被满街人知道一样。她也不敢回家,她害怕那里仍然会隐藏着什么危险。她需要安静,需要安全。因此,她只有暂时蜗居在这个她从没想过会与之如此接近的男人家里。
音响效果虽然很差,她还是愿意有点动静。听着一首首铿锵有力的摇滚音乐,她感到心情暂时转移了不少。一旦心情有些好转,她便开始抱着好奇心理,在这个单身男人家里观看和浏览起来。客厅家具很简单,简直可以说简陋,装修很平庸,让阮蓉奇怪的是卧室里的床却是个双人床,看来这小子对女人有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想像。阮蓉一面笑着卞成龙的双人床,一面翻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小镜框。里边是一张卞成龙学生时代的照片。照片上的卞成龙稚气未脱,清瘦的脸颊展示着少年的梦想和向往。就在她饶有兴趣地翻看这张照片时,手中的镜框突然间没有任何理由地脱手了。也许是阮蓉太过于好奇,手碰到了什么地方,镜框突然掉到了地上。然后,在镜框和卞成龙的少年照片中间,脱出另外两张彩色的照片。
阮蓉拾起来,刚看一眼,便像被子弹击中身体一样呈现出僵直状态:上面清晰印着的正是自己曾经付出真爱并也深深地爱过自己的欧阳旭:他正蜷着身体,以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绝望地瞪着窗口站着的女人,并长长地伸出一只胳膊,似乎在向女人乞求什么。女人却一脸漠然,正伸手将某个白色东西扔向窗外!
范正章的乳品厂项目已经正式进入启动阶段。一是厂房的配套建设工程,已经由阮蓉盯上了,在这期间她迅速组建了一个施工队,并时刻准备着资金到位时上马开工。按阮蓉的计算,这次工程结束,他们两个可以从中获得约十几万的好处费。其次,生产流水线设备初步定下从德国一家工厂购买的计划。为此,厅里决定派以主管厅长刘畅为领队的考察团到德国实地考察。这其中当然包括农场场长范正章。范正章这次是又得实惠又出国观光,心里乐得开了花。
十五天的出国考察转眼过去了,在范正章还没有从德国风情的陶醉中转过脑筋的时候,他就在回家的当晚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说在第二天中午,举行家宴,为范正章接风,同时宣布范家另外一个大喜讯。
范正章莫名其妙地想着父亲所说的“大喜讯”到底是什么,在思索不得答案后,终于开口向沉默的孙梅寻求答案了。孙梅已经对范正章彻底失望了。在范正章十五天出国回家后,她再次敏感地觉察到从范正章心里和身体里流露出的厌倦和应付。常言所说的“小别胜新婚”感觉已经彻底成了范正章与孙梅夫妻的历史。从这十五天的离别与相聚,她已经感觉到丈夫已经走远了,走得她无法够得着了。在起初听说范正章要出国时,她曾经偷偷欣喜了一阵。但这种欣喜与所有范正章的亲戚不同。因为,她不是欣喜范正章出国能够让她夸耀,而是她认为这是上天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考验自己婚姻的机会。她希望通过这次分别,唤起范正章当年对她的情感。但是,考验的结果却恰恰相反。这一天,孙梅在知道范正章到家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时,就在白天做好了准备。一是改换了一个时尚发型,二是做了美容,到了晚上特意好好洗了澡,并且换上了一件新买的性感睡衣。然而,面对孙梅的焕然一新,范正章却像个瞎子一样没有任何动心,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稍微亲热的举动,更别说做爱了。因此,当她听见范正章的询问时,她只是抬起一双无法掩饰伤痛的眼睛,茫然摇着头。她不知道范家到底有了什么样的喜事,她也不像范正章那样好奇,在她心里,当范正章走离她的时候,她已经先自与范家脱离了关系。她心里自言自语说,也许范正章不久也将与她无关。那时范正章刚洗完澡,一脸明亮的光泽,一身成熟男人的魅力。她盯着这个缠绕着浴衣的身体,突然间有了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是啊!数不清多少天了,她已经不曾触摸过这个身体了;也想不起多长时间了,这个男人也已经不再碰过她了。对他们的关系,她是如此难过,而范正章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是啊,现在也许只有那个暗藏的女人才能享受这个男人的身体,也只有这个女人才能引起范正章的欲望。想到这个女人,孙梅一下子感到胸腔中充满了刻骨仇恨,她扭身走进卫生间,对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甘心,绝不甘心!
第二天,范家的宴会丰盛异常,当了一辈子清洁工人的范家父亲第一次买了茅台酒。在喝完庆祝儿子出国归来,既长见识,又给父亲脸上增彩的酒后,老头子兴高采烈地宣布了那个神秘的喜讯——范正纹已经开始代替部长主持市委宣传部的工作啦!老头子在宣布这个喜讯的时候脸上红光满面,一脸的幸福。范正章当然也吃了一惊,在惊喜地扭身向姐姐道贺的时候,姐姐才毫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爸,你可不能胡说,尤其是在外边。部长病了,常务副部长主持工作,那没有什么其他意义。
原来经过老部长在病床上的运作和遥控指挥,范正纹终于从缝隙里暂时往上挪了挪。其实,这件事她根本没敢向家里任何人说起。在多少人瞪大眼睛盯着这个职位的时候,市里之所以没有如此快地派人顶到这个岗位,一是有老部长的功劳,二是前一阵子两位最具势力的竞争者由于过于着急而相互挤压,弄巧成拙导致了两败俱伤之势,才使范正纹暂时跻身于主持工作之列。对于第二,范正纹听说,高一准和常波为了这个职务,暗中相互攻击。其中一人被匿名信检举有经济问题,另一人则被检举有行贿买官之举。在这种情势下,不管是不是确有其事,俩人身上都罩上了阴影。特别是老部长的病情和宣传部长职务的长期空缺又不等这俩人的事情澄清,于是老部长提出权宜之计——由范正纹暂时主持部长工作的建议,被市委采纳。
这个家庭从没有出过这样大的干部,老头几乎乐疯了,每上一道菜,他都要将第一筷子夹到一个巨大的盘子里,然后恭恭敬敬地奉到里屋供奉的佛像前。据老父亲讲那是他在一个山上请来的开光佛,很灵的。自从他开始给佛烧香磕头以来,他们家的运气便开始芝麻开花——节节高:先是范正纹当上办公室主任,后当副部长,然后正章当了副处长,现在又当了场长,正纹开始主持部长工作。在他的感觉里,女儿当部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相信这里边除了儿女的努力,就是佛的保佑了。因此,家里只要任何人对他的佛有一点不敬,他都会极力呵斥。
饭在几个大人高涨的情绪中一直进行着,阳阳和严严早就跑到大院玩去了。一直到下午三点,家宴才最后结束。直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客厅里除了阳阳坐在电视前在专心看《猫和老鼠》外,严严不见了。据阳阳说,在一点钟左右严严就抛开他独自出了院,而且还告诫他不要跟着她,不许跟家里人说。
起初大家并没有往心里去,范正纹也认为是严严跑出去找同学玩了。因此,到晚上五点,范正章一家走了。由于有个应酬,范正纹也独自离开了父亲家。临走时,范正纹嘱咐父亲说,严严回来,让她一人坐公交车回家。
然而,一直到晚上十点半范正纹结束应酬回家,严严还没回来。直到这时,范正纹才慌神了。她首先打电话问父亲严严是否回了那里,在得到否定的回答时,她第一个反应便是冲进女儿的卧室,翻找女儿的通讯本。然而,她在翻找通讯本的同时,突然发现地上几张彩色照片醒目地躺在她的脚前。她太急于打电话了,因此并不想捡地上的照片。但在她离开女儿的书桌时,还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范正纹一下子被照片上的图像吓得窒息了:欧阳旭倦着身子绝望地望着她,而她正站在窗前向外扔一个白色的东西。
在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严严失踪的消息传给了老范家的每一个成员。白天的余兴还在心头缭绕不散的时候,一家人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跌入惶恐的情绪中。
严严离家出走了。
在全家人获悉严严失踪消息的这个深夜,严严已经在街头滞留了六个小时。她不想回家,起码现在不愿面对家,面对妈妈。在前一天的课堂上,她又一次听说了妈妈的事情。班里甚至学校里都在传扬着各种有关妈妈得到这个职位的消息。有的说是妈妈的老情人豁出退休换来的,有的说是妈妈的老情人在背后指挥运作的,甚至有的传说是妈妈给另两个竞争者写匿名信得来的,总之各种谣言像满天飞舞的雪片,令严严无处藏身,无地自容。这两天,面对妈妈兴奋的脸,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寻找证据的时机。而今天,当妈妈与外公一家人高兴得忘乎所以时,她偷偷将妈妈的书房钥匙摘了下来,然后独自一个人悄悄回了家。仅仅用了半个小时,她便在妈妈的书房里,找到了一件让她痛不欲生的东西——照片。
对于爸爸妈妈的关系,严严从记事起便是一种不和谐的印象。妈妈精明能干,爸爸浪漫天真。也许是性格的差异,使他们的裂痕一天天加大。后来爸爸搬走了,病了。而妈妈的事业却一天比一天兴旺。在严严的印象里,爸爸诅咒妈妈最多的便是妈妈的不忠。严严最初非常痛恨爸爸这样粗俗的污蔑。因为在严严的心目中,妈妈是如此淑女,贤惠,优雅。直到慢慢长大,从班里一些闲言碎语中传出有关妈妈的谣言时,她才开始半信半疑。之后,她开始关注妈妈爸爸吵架的内容,甚至偶然听见了爸爸为离婚对妈妈的要挟。而就在这种要挟不久,爸爸便死了。据妈妈所说,爸爸是死于当时找不到速效救心的缘故。让严严不解的是,爸爸死前不足一个礼拜,严严刚刚为爸爸买了两瓶速效救心。
严严幼小的心灵开始了痛苦的挣扎:她不敢不相信妈妈的话,但在夜深人静时,她又无法说服自己。在许多噩梦惊醒的深夜,她都在用自己日渐成熟的思维,推测爸爸死亡的原因。而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一个让自己百般痛苦的结论:第一,她为爸爸刚刚买了药,爸爸没有理由因为身边没药而死亡,这首先推翻了妈妈所说爸爸的死亡是因为身边没药而耽误了的说法;第二,爸爸与妈妈的矛盾日渐紧张,爸爸甚至要挟妈妈,不离婚便公开妈妈的一些秘密。因此妈妈为了政治前途有杀死爸爸的动机;第三,爸爸死前,只有妈妈在他的身边,她有杀死爸爸的机会;第四,妈妈在爸爸死后,在很多时间里显得很反常,这是一种侧面反证。如此等等。对于这样的一个结论,严严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因此,在许多时候,她又在一遍遍回忆范正纹天衣无缝的解释中,安慰自己,并替妈妈开脱。但是,越是这样,她越内疚得要死,好像她欠了爸爸什么似的。也许是妈妈的孤独和由此而来的痛苦打动了严严,在与妈妈那次尖锐的冲突和解后,她已经开始强迫建立对妈妈的信任和理解。然而,这种信任毕竟太脆弱了,因为那是一种建立在亲情基础上的偏听偏信。因此,当妈妈的事业刚刚稍有转机,铺天盖地的新议论又一次洪水般冲来时,她本来就混乱的心再一次失去了宁静。两个晚上的痛苦思索,使她孤注一掷,准备把妈妈的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妈妈与老部长的关系没有找到明确证据,但是一直萦绕在她脑海的那个悬念却有了答案。尽管几个月来,她一直做着这样的猜测,但一旦面对这个明明白白的结论时,她还是彻底吓傻了:怎么可能?我不相信!这是她冲出家门时对自己一直重复的话语。
夏季的夜晚燥热潮闷,就像严严的心。街头行人已经逐渐减少,并且来去匆匆,偶尔有成群的年轻人,东倒西歪,又喊又叫地走过,一看便是酒喝多了样子。严严已经不知道自己所走的是哪条街道,眼前的一切建筑和街道她几乎全然没有见过。从下午四点出门至现在夜里十一点,她一直就这样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里路,也不知道自己穿过了多少个街道,当然更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她能想像到妈妈现在焦急的状况以及自己深夜不归所引起的混乱。但是,她不想管那些。或许在她的心目中,她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要的是报仇。为爸爸报仇,替爸爸惩罚妈妈。如果那个人,那个杀害爸爸的凶手不是妈妈,严严简直不能想像自己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但是现在是妈妈,怎么办?怎么办?
街道一点点变得暗淡下来,路旁的建筑物开始变得低矮起来。到此时,严严突然发现已经走进城乡结合部。回头张望,她发现市区美丽的夜色正从远处遥遥对望,她已经找不到家的方向,也找不到来的道路。一个中年男人从背后经过她,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斜对过一家准备打烊的小酒店里正有刀郎的《情人》隐隐传来,几个小青年一边收拾着门口的桌椅一边向她放肆地吹着口哨。其中一个还大声模仿着刀郎的声音向他叫着“妹妹,你是我的情人”。
严严突然拔腿跑了起来,后边有混乱的口哨声长长短短地传来,伴着成群的笑声。她说不清是不是被吓着了,只是那一刻,她非常想跑,也不知道想跑到哪儿。几分钟后,她停下了,在她的右边四个醒目的字眼带着扎人的光芒跳入她的眼帘——星星网吧。在那一刻,她一下子有了一种归宿的感觉。也许在不想回家的时候,在心里有苦无处诉的时候,网络便是她心灵的一个最安全、最静谧的归宿。
那一夜,严严一直泡在网络上,并且在天快亮的时候交上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然后第二天,她与他饿着肚子又聊了整整一天。到下网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就是严严二十几个小时的失踪。在全家出动寻找严严的时间里,严严以一个朋友的收获暂时忘却了心中那个鲜血淋淋的伤痛。而当她突然出现在惶恐的家人面前时,前天受创的巨大伤口所流出的鲜血已经慢慢疑结成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