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村荣治再一次坐进了审讯室里。在从草薙口中得知了新仓招供的事情之后,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是吗?要是本人都已经认了,那也就只能这样了吧?要说起来,可能心里最不好受的就是那个人了。”
“那个人?”草薙觉得增村的说法有些古怪,反问道。
“就是那个姓新仓的人。我其实没有见过他,就连他的名字,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草薙与一旁负责记录工作的内海薰对视了一眼,随即再次转头望向增村。“什么意思?你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这要从何说起呢……”增村喃喃道。
“就从二十三年前本桥优奈的案子说起吧。”
然而增村歪着头道:“不,应该还要再往前一点,不然可能说不明白。”
“那就再往前一点。”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没有关系。”说着,草薙轻轻地摊开了双手,“请说吧。”
增村似乎鼓足了勇气,一下子身体坐得笔直。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故事。
那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故事。
这下子,由美子的将来可就全完了——在因故意伤人罪被警方逮捕的时候,增村的脑子里最先闪过的是这样一个念头。
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增村打心眼里疼爱有加。正是考虑到不想让由美子像他一样吃苦受累,增村才会拼了命地工作赚钱,补贴家用。在母亲突然病逝之后,增村还把妹妹转去了一所费用不菲的寄宿女校,大小事情也全都由他一人承担。
事实上,增村原本还打算让由美子继续去念大学,因为由美子的成绩十分优秀。但是妹妹表示“不能再赖着哥哥了”,高中毕业之后便在一家汽车制造厂找到了工作。妹妹上班的地方就在千叶的一处工厂,而且她顺利地搬进了厂里的单身宿舍。
终于就要苦尽甘来,增村也搬进了新的公寓。然而就在此后不久,他却闯下了一场大祸。
“你不要再来了。”面对前来探监的妹妹,增村说道,“咱们断绝关系吧。多亏你跟我不是同一个姓,就算有人查到了你的户籍,也发现不了咱俩之间的关系。”
“我做不到……”由美子哭着说道。
作为陈情证人,她站上了法庭,言辞恳切地诉说着自己是如何受到了哥哥的照拂,哥哥又是一个多么体贴的重情之人。听了妹妹的话,增村一时间泪流满面。
在增村服刑期间,由美子还经常给哥哥写信。对于增村来说,虽然这些信鼓舞着他,给了他力量,但与此同时也令他担心不已——对于自己的存在会不会给妹妹的人生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他一直有些放心不下。
就在增村即将刑满释放的时候,由美子写信告诉增村,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据说二人是职场恋爱,而且对方是公司里的骨干。信中还写道,这个男孩是分公司总经理的儿子,现在之所以会和由美子在同一个地方上班,其实是为了来锻炼一下。
增村赶忙写好了回信。他在信中叮嘱妹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对方知道她有一个坐牢的哥哥,而且还让她不要再继续写信过来,他也不会再主动和她联系了。
可是由美子依然寄来了回信,说是让哥哥增村出狱之后务必与她联系。
不久之后,增村终于迎来了出狱的那一天。尽管心中很犹豫,他还是拨通了由美子的电话。好久没听到妹妹的声音了,这声音听起来很有活力,只是聊着聊着,电话里的两个人都哽咽了起来。
听由美子提出想要见面,增村不由得心底一热。他实在不忍回绝,于是答应了。
几天以后,增村如约赶到了二人说好的地方,看见已经出落成大人模样的由美子早就等在了那里。尽管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增村却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对他而言,只要能看着妹妹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其实我还有个人想让你见见。”由美子说道。
不久,一名男子出现在了增村的面前。那个人文质彬彬,看起来颇为憨厚。
他就是由美子的恋人本桥诚二。
增村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妹妹没有将他的存在告诉男朋友。
“我觉得他肯定能够理解,所以就没有瞒着他。”说着,由美子望向了本桥。
增村一问才知道,本桥父亲的公司位于东京的足立区,当时本桥二十八岁,几年以后他就会换到父亲的公司工作。
“请您同意我们的婚事。”见本桥低头恳求,增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来征求他的意见。
“我当然很赞成你们的婚事,但是你真的不介意和我这样的人成为亲戚吗?”
“问题就在于此。”本桥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他接下来要说的,便是这样一个极其现实的话题。
“我很爱由美子,也很信任她。对于她所敬重感恩的哥哥,即便是有前科,我也不会介意。而且根据由美子的说法,那桩案子只能说是不走运罢了。
“但是,我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和我的想法一样。或者说,可能大部分人都会对此有偏见,心里也比较抵触。比如我的家人和亲戚,他们肯定都是会反对的。
“所以我在想,能不能先把您的存在暂时隐瞒上一段时间?”
在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由美子默默地没有出声,表情也显得颇为痛苦。
“那可不行。”望着二人神色愕然的样子,增村继续说道,“不能说什么暂时一段时间,而是要永远这样。我这个人的存在,你们一定要永远地隐瞒下去。万一被别人知道了,由美子肯定会很辛苦。你们答应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要是做不到这一点,我就不同意你们结婚。”
由美子的脸上不由得滚下泪来。本桥诚二神情痛苦,深深地鞠了一躬。
就这样,他们结婚了,在由美子二十四岁的那年秋天。妹妹出嫁的时候,那些过去的相册就已经交给了增村保管。毕竟,家人的合影是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的。
虽然增村的存在被他们隐瞒了下来,但是他与由美子并没有就此断绝关系。兄妹二人依然在见面,尽管时间并不怎么固定。不仅如此,由美子有时也会把刚刚出生不久的优奈一同带来。当知道这件事只有本桥一人知道后,增村放心了不少。
然而就在优奈渐渐懂事之后,考虑到女儿可能会把增村的事告诉别人,由美子便没有再带她一同前来。虽然增村心里有些落寞,但他还是告诉自己,只要能看一些照片便心满意足了。于是,随着他与妹妹见面次数的增加,优奈的照片也在不断地增多。对于增村来说,这些照片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珍宝。
就这样,十多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就在优奈十二岁的那年,一场不幸降临了——这个小女孩竟然意外失踪了。增村慌忙赶去与由美子见了面。
由美子面容憔悴,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无论增村说些什么,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可千万不要自寻短见啊,增村心中只觉得忐忑难安。
他不祥的预感还是变成了现实。就在优奈失踪一个月以后,由美子跳楼自杀了。据说她还留下了一封遗书,上面写满了她作为一个母亲却没有看好孩子的自责与悔恨。
在从本桥诚二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增村号啕大哭,几近疯狂。
此后的几年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增村已经不太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终日只是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正在这时,一件突然发生的事将增村拉回了现实——优奈的尸体被找到了。当时增村与本桥诚二已经断了联系,但他还是从偶然看到的新闻里得知了此事。
尽管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的时候,增村依然震惊不已。一种强烈的绝望感扑面而来,痛失妹妹的悲恸也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到底是谁做出了这么残忍的事情,增村暗自思忖。但是这桩案子毕竟已经过去许多年,他也不由得断了念想,觉得凶手八成是找不到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意料。不久后,凶手被逮捕归案了。据说那个人名叫莲沼宽一,还是一名曾在本桥的公司里上过班的员工。
增村坐立难安,提心吊胆地试着与本桥诚二取得了联系。
电话那端,本桥的声音显得很是低沉。增村本以为对方可能是觉得就算抓到了凶手,优奈和由美子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才会这样闷闷不乐。但是,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按照本桥的说法,由于被捕的男子全程闭口不言,他们对真相仍然一无所知。
“那都是暂时的。”增村在电话里说道,“这事我有经验,我知道的。刚被抓起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就算想说也说不利索,而且还要小心不能说错话,免得以后无法挽回。不过要说起那些警察,他们真的很擅长套话。再稍微等一等,凶手肯定就会招了。”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本桥无精打采地答道。彼时他可能已经从警方的相关人员口中听说了具体的情况,而且也应该知道,莲沼闭口不言其实是在行使沉默权。
但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增村多少打起了些精神。既然凶手已经被抓了起来,自然就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这是他所一直坚信的。毕竟这个凶徒不仅夺去了一个幼小孩童的生命,还让孩子的母亲走上了自杀的道路。即便是判处死刑,增村也觉得并不为过。判决结果出来的那天,就是优奈和由美子得以瞑目的日子。
眼看着这一天就要到来,增村也开始盘算起来——他觉得自己差不多也该走出来了。
然而,残酷的现实彻底颠覆了他的预期。在看完有关判决结果的新闻报道之后,增村大惊失色。这上面写的是判决无罪?增村翻来覆去地看着报纸,甚至怀疑上面说的会不会是其他案子,可是本桥优奈这几个字却又写得如此清晰。
增村赶忙与本桥取得了联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出了一个对方也同样无法回答的问题。
“据说是证据不充分。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能相信检方了。”
听到本桥无奈的回答,增村深感无力,他为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而愧疚不已。
于是,增村选择了祈祷。他祈祷能在下一次的审判中成功胜诉。如果结果仍是无罪,那就真的太没有天理了。
但是二审依然判决莲沼无罪。增村在新闻上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竟一时间瘫倒在地,许久都没能站起身来。只能说,这一切都如同一场噩梦。
到了这个时候,增村反而没有给本桥打去电话。在他看来,本桥一定同自己一样,不,应该会比自己更沮丧。
也许本桥会考虑报仇?增村暗暗想道。既然法院不予以制裁,那可以自己动手。虽然增村很希望本桥能喊上他一起帮忙,但是等来等去都迟迟不见本桥联系他。不仅如此,他也没有听说本桥独自找了莲沼寻仇。不过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本桥这样一个公司经营者来说,他的身上确实背负着太多东西。
增村意识到,如果想要替天行道,只能由他出面了。就在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他突然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找出莲沼宽一,将他送往地狱,就算自己最终身陷囹圄也在所不惜。
然而想要了却这一心愿,却实在难如登天。一方面,判决结束以后,莲沼便隐匿了行踪;另一方面,增村原本就没有什么人脉,自是没有门路能找出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增村一筹莫展,时光却匆匆向前,转眼已是数年。为了生存,他必须要赚钱养活自己。但是有前科的人很难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因而增村终日里只能为了求职而四处奔波。即便他对莲沼的憎恨并未减轻分毫,但是苦于找不到能够报仇的时机和方法,增村的心其实早已经死了一半。而对于自己的人生,他同样如此。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结束这段空虚岁月的,是某个男子的一番话。
这个男子是在一个按日结算酬劳的工地上与增村偶然相识的,算起来应该是四年以前的事了。男子已步入中年,自称和妻子离了婚,现在随心所欲,逍遥度日。他与增村两个人还算投缘,休息的时候便总是会聊上几句。
增村直言不讳地告诉男子,自己有前科,因此很难找工作。男子闻言便告诉增村,东京的菊野市有一家不错的公司。
“那个社长是个怪人,好像就想招些有前科的人。他觉得要是能让这些人有机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们会做得比普通人更好。”男子还说,那是一家废品回收公司,他之前就一直在那里工作。虽然辞职的理由他没有明说,但似乎是干了什么坏事才被开除的。
“那边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家伙,虽然他倒是没有前科。听说是犯了命案被抓起来的,结果因为他在法庭上一句话都没说,最后硬是给判了无罪。”
命案、无罪……增村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询问名字,男子表示那个人正是莲沼。
增村只觉得一股血流直冲头顶,身体也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赶忙催促男子再说得详细一些。男子见增村一副激动的样子,心里似乎有些不解。他告诉增村,自己并不是直接听莲沼本人说的,这些不过是与同伴闲聊听来的罢了。
按照男子的描述,增村试着在网上检索了一下这家废品回收公司的相关情况。一则招聘业务员的短文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写着欢迎老年人应聘。
他毫不犹豫,赶紧拨通了应聘的电话。当被问起为什么会选择这家公司的时候,增村表示自己有前科,对方似乎也接受了他的回答。
几天以后,增村便拿着简历来到了这家公司。社长亲自接待了他,他也如实交代了自己曾因伤人致死被捕入狱的事。“那真是太不幸了。”说着,社长便当场决定录用增村。
“你有住的地方吗?”面对社长的问题,增村表示自己“正打算要找”。社长听到后告诉增村:“我这儿倒是有个不错的地方。”
社长说的是一间几乎已经闲置的仓库管理室。那里虽然没有浴室,洗涤池和厕所却一应俱全。增村看房子并不算太旧,而且墙壁很整洁,社长给出的房租价格也非常低廉,便满心欢喜地定了下来。
因为几乎没什么家当,搬起家来也就很快。从第二周起,增村便开始上班了。
在这家鱼龙混杂的公司中,确实有些员工给人的感觉不太正常,不过也有些员工心地十分善良。
增村很快便确定了莲沼就在这里上班,因为公司的电脑里就存有员工的名册。
真正注意到莲沼本人,是在增村入职后的第三天。当时,几名员工正在吸烟区抽烟,其中一个男子佩戴的胸牌上赫然写着“莲沼”二字。
这是增村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凹陷的眼窝、尖削的下颌、细薄的嘴唇,无不散发出一种冰冷而残酷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与他人保持着距离,他独自在远离众人的地方抽着香烟。
就是这个男人杀害了优奈,又逼得由美子走上绝路的吗?
增村恨不能立刻就抄起刀扑上去,但还是拼命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他觉得,不能简单地让莲沼一死了之。首先要做的,是从他的口中问出真相。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增村也只能选择先和莲沼套近乎。他必须找准时机接近对方。
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在数日后到来。当时增村正在吸烟区抽烟,莲沼主动找上门来,说是想问他借个火。
“我听说,你以前坐过牢啊。”莲沼吐了口烟,问道。
“哦,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增村感到有些意外,自己的声音居然会如此平静。
“你干什么了?偷别人东西?”
“那倒不是。”
增村将自己曾经伤人致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莲沼。为了取得莲沼的信任,他觉得还是不要胡编乱造为好。
听完了增村的讲述,莲沼耸了耸肩道:“又是件蠢事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也是一时情急。而且当时我还觉得他可能要杀了我。”
听了增村的解释,莲沼摇了摇头。“我说的蠢事,可不是说你捅了对方。我的意思是,你不该那么老实地告诉警察。”
增村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沉默着没有说话。莲沼见状便继续说道:“你应该说‘我不记得自己捅过人啊’‘一开始是他先拿的刀啊’之类的话。你还可以说,‘我正准备把刀夺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倒了下去,身上还流着血’。”
增村摇了摇头。“不能那么说。”
“为什么?”
“只要一说谎话,立刻就会被警方发现。等到描述现场情况的时候,他们也会问得十分仔细。要是前后不一致,那可就不好解释了。”
莲沼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啊。你说的这些东西,其实只要一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跟他们装傻到底就行。就算前后不一致也无所谓,毕竟这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即便最后拿着刀的人是你,他们又怎么能断定先拿起刀的人不是对方呢?如果刀上找不到对方的指纹,那也可能是因为你的指纹盖在了他的指纹上面。要是按照我这套说法去说,你可就是无罪了哦。”
增村望着莲沼得意扬扬的神情,震惊不已。
他说得也许没错。如果能在被捕的时候如此供述,在不合逻辑的地方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判决结果便很有可能会有所不同。
不过实际情况却很难如此。在审讯室特有的氛围之中和态度强硬的警察的注视之下,这样的谎话是很难说出口的。就算增村真的想到了这套说法,只要警方揪住其中的矛盾逼他老实交代,他恐怕也是会老老实实地坦白一切的。
但是莲沼与增村截然相反,他仅凭着增村的只言片语,便立刻找到了规避刑罚的对策。也许在与此种恶行有关的事情上,莲沼的头脑确实灵活得可怕。不仅如此,他还有胆量在面对无法作答的问题时干脆地不予以回应。
杀害优奈却又全身而退,此人之毒辣由此可见一斑。
“你知道得挺详细的啊。”增村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怒火道,“难道是干过这种事吗?”
原以为这个试探性的问题也许能让对方提到些优奈遇害的相关情况,然而莲沼只是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即便岔开了话题。
从那以后,二人每次碰见对方都会聊几句。莲沼和其他员工并不怎么亲密,但对于增村却似乎有种莫名的信任——也许是看着眼前这个老老实实接受刑罚的人,他能够不断品味着自己的睿智,从而沉浸在一种极大的优越感之中吧。想到这里,增村更是怒火中烧。然而,他也只能极力隐忍,为了拉近与莲沼的距离而不断努力。在增村看来,他是早晚都会问出优奈被害的事的。
又过了半年左右,二人便开始一起喝酒了。不怎么愿意谈论个人隐私的莲沼,有时也会和增村提上几句自己的身世。
“我特别讨厌我那个当警察的父亲。”莲沼说道,“明摆着看不起普通人,我看他就是个典型的恶警。在他看来,只要吓唬吓唬别人,他们就都会乖乖地听他指示。这种人实在是蠢。”
不仅如此,莲沼还说了这样一番话:
“每次在家里喝多了,他总是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唠叨着什么‘今天我又顺利让一个人招了’之类的话。说来也奇怪,他们要是没有证据,居然会先找个其他由头把人抓了,然后再在审讯室里一通逼供,让人坦白。他还说,招供是证据之首,他能够审出口供,简直比检方那群人还要厉害。我当时就想,要是以后有个这样的家伙过来审我,我肯定死也不会开口。”
原来是这样,增村恍然大悟。正是因为经常会从父亲口中听到“招供是证据之首”的说法,他才学到了这样的招数——只要坚持否认、沉默到底,事情一定会有所转机。在因涉嫌杀害优奈而被警方逮捕的时候,这一招便派上了用场。
那以后没过多久,增村便从莲沼口中问出了一个关键性的信息。当时二人正在喝酒,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拘留所的事上。
“那里面真不怎么样啊。地方小不说,夏天热,冬天冷,而且还臭烘烘的。真不知道是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听了莲沼的话,增村一下子反应过来。“你做什么了啊?”
“嗯?”
“你不是进了拘留所吗?是因为什么被抓的啊?”
在那之前,莲沼从来都没有提到过曾经被警方逮捕的事情。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迟疑的神色。“杀人,”他小声说道,“和你一样。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杀了谁啊?”
面对增村的提问,莲沼并没有立刻作答。他先是卖了个关子,慢悠悠地将酒倒进酒盅,抿了一口,然后才说道:“在我之前上班的那个工厂,有个小姑娘下落不明。过了几年以后,有人发现了她的尸骨。他们怀疑是我杀的,所以我就被抓起来了。”
“是你……”增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杀的吗?”
莲沼斜着眼睛瞥了瞥增村,随即抬眼望向了远处。“我被他们起诉,然后就上了法庭。多余的话我一概没说,而且律师也表示这种做法并没有问题。虽然中间有些曲折,不过最后我还是被判了无罪。”
“……那挺好的。不过真实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难道真是你干的吗?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就告诉我吧。”增村强忍着翻涌的怒火,讨好似的说道。
莲沼咧开嘴角,轻轻抖着肩膀低声笑了起来。“真实的情况?什么真实?法院判了我无罪,事情也就了结了。事实上,我还因为被关进拘留所一段时间,相应地拿到了一笔赔偿。”
话题就此打住。莲沼在嘴边比画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不管增村怎么软磨硬泡,莲沼都没有再接过话头,只是一脸厌烦地表示“你还真是没完没了啊”。要是惹得他一气之下跟自己断了来往,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想到这里,增村也只得悻悻作罢。
不过增村还是有所收获的。毕竟,这是莲沼第一次提到优奈遇害的案子。只要继续这样下去,也许总有一天是能够问出真相的。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突然,莲沼再也不来公司了,公司也仅仅接到了他的一通辞职电话。增村赶到莲沼的公寓,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他又试着拨打电话过去,但莲沼似乎已经注销了手机号码,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增村跑去询问其他员工,可莲沼的下落还是无从知晓。据说连社长都不知道莲沼辞职的理由。
增村不禁愕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真应该早点动手报仇才对。一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追悔莫及,苦闷不已。
然而就在数日之后,增村的手机接到了一通来电,是用公共电话打过来的。接通后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竟是莲沼。
“你怎么回事啊,突然就找不见人了。”
“遇上了点事情。警察没去公司吧?”
“警察?嗯,我没听说来过。”
“是吗?那就好。”
“怎么,你又干什么了?”
莲沼鼻子里发出两声哼笑。“先说好啊,我可是什么都没干。”
莲沼似乎想要挂断电话,增村一下子慌了起来。“等等,你人在哪儿啊?”
“现在还不能说。再联系,我先挂了。”莲沼自顾自地挂断了电话。
他们此后也有过几次联系,每次都是莲沼用公共电话打过来的。只要电话接通,莲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公司有没有出现什么反常的情况。
之后,二人联系的频率渐渐变少,从最初的间隔数日发展到间隔数周,再后来,甚至会有几个月都不通音信的情况。可不能就这样断了联系啊,增村心里很着急,但莲沼依然用着公共电话,而且也并没有将住处告诉他。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一天,增村刚刚赶到公司上班,就看到几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正在那里等他。来的人是警察,他们给增村看了一张照片,问他是否认识这个人。照片上印着的正是莲沼的脸。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警方便对增村细致询问起来。在他们看来,增村或许就是与莲沼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了。
警方的问题主要集中于莲沼隐匿行踪之后的情况。例如,二人之间曾经聊到过什么,对方是否有反常的举动,后来有没有联系等等。增村尽管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如实回答了问题。他还告诉警方,莲沼经常会给他打来电话。
警方对此似乎颇为满意。他们对增村的配合表示了感谢,随即转身离去。然而,他们并没有透露究竟是为了哪个案子而来。
不过,增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毕竟这个案子已经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据说有一名年轻的女孩在三年前下落不明,她的遗骨却出现在了静冈县一处焚毁的民宅之中。公司里有人还听说,女孩家中经营的餐馆就开在菊野商业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增村恍然大悟。他曾经听莲沼说起,经常光顾的那家餐馆里有个小姑娘很招人喜欢。恐怕就是莲沼袭击了那个姑娘,最后杀死了她吧。在藏好尸体以后,出于慎重考虑,莲沼干脆躲了起来,而他之所以会与增村取得联系,只是想确认警方的举动罢了。
不久后,莲沼被捕的消息传来,增村心里五味杂陈。时至今日,莲沼恐怕罪责难逃,终要接受法律的严惩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杀害优奈的罪行而得到的惩罚。不仅如此,一旦莲沼进了监狱,增村便再也无法动手了。
然而,事情的后续发展让人大跌眼镜。增村觉得大仇报不成了,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正不知能去什么地方时,莲沼打来的一通电话令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是啊,但是又给放了。”
“放了……”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招供是证据之首。没有这个东西,他们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
增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难道莲沼这次又是故技重施,逃过了制裁?
“你还在菊野吧?”见增村沉默不语,莲沼便开口问道。
“还在……”
“嗯,那我最近可能会去找你,到时候可要麻烦你了啊。”
“哦,好。”
“那就这样。”莲沼挂断了电话。
增村神情木然地盯着手机。他不敢相信,即便手上沾满了两个人的鲜血,莲沼却依然可以逍遥法外吗?此时此刻,受害者的家属又该是什么心情……
想到这里,增村突然意识到这一次的受害者家属并不是他。虽然他与这些家属未曾谋面,但是一想到他们现在的心情,增村只觉得心如刀绞。如果他能够早点动手杀了莲沼,事情便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不久后,增村来到受害者家中的餐馆打探情况,却只看到一扇紧闭的店门。也许他们还没有开门迎客的心情吧。
增村绞尽脑汁,思考到底该如何是好。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他必须要做点什么,让莲沼得到报应。可是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呢?毕竟,他现在连莲沼的住处都不知道。
增村一筹莫展,终日闷闷不乐。眼看着时间分秒流逝,他的心里更是焦灼不已。
一天,增村的手机上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接听后发现,对方竟是莲沼。此时距离他们上一次通话,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我有事找你帮忙,”莲沼说道,“能让我先在你家住上一阵吗?”
“我家?怎么了?”
“公寓的房东说不续租了。啧,不过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所以也没怎么吃惊。我在想,能不能先去你那儿对付对付?当然了,该给多少钱,我都是会给的。”
“那你以后怎么办啊?”
“我再慢慢找房子呗。让我住上一阵,行吗?”
这可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失,报仇便无望了。
“嗯,行吧。不过我家不大啊。”
“没事,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很快,莲沼赶了过来。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但莲沼的长相还是那般阴冷刻薄。
“镇上还是老样子啊。”莲沼脱了鞋子,在屋里盘腿坐下,“就一个冷冷清清的商业街,真不怎么样。”说完之后,莲沼哑着嗓子,哧哧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刚才过去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到家属那边。”
“啊?家属那边?”
“就是那家并木食堂。我去吓唬了那个店主一通,说都是因为他,我才会被抓起来,而且信誉也全都毁了,所以我让他赔我钱。”
“……对方怎么说?”
“他乱七八糟说了好多,不过只是疯狗的一通乱叫罢了。我没理他,直接就走了。”
望着莲沼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增村不禁想象着那些家属们的绝望心情,内心像是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在他看来,这个人简直是衣冠禽兽,枉生为人。
尽管如此,增村还是戴着老友的面具,与莲沼推杯换盏,庆祝重逢。当晚莲沼心情很不错,不断地辱骂着警察和检方的无能。
“要是被起诉了,你打算怎么办呢?”增村问道。
“到时候再说。”莲沼若无其事地说道,“无非就是和上次一样。虽说要在拘留所里待上一年多的时间,确实不太自由,不过能拿到相应的补偿,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要是被判有罪了呢?”
“怎么可能?”莲沼立刻说道,“上次那个案子我都判的无罪。这次这个案子,间接证据更少。只要我不说话,检方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
“那个之前的案子,”增村说道,“你为什么要杀她啊?反正都已经判了无罪了,你应该也可以说了吧?赶紧告诉我。”
一脸醉意的莲沼五官突然不自然地拧成了一团。那是一副满是恶意的笑容,他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神情示人。
“我本来没想动手。”莲沼拿起盛有烧酒的杯子,“看见一只可爱的小猫,我就是想伸手摸一摸,结果它居然咬了我一口。那我就收拾收拾它呗,没想到居然就断气了。这样放着也不是办法,干脆一把火烧了,上了炷香就把它埋了。就是这么简单。”
增村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莲沼说出的这一番话,坐实了他曾经杀害优奈的事。更为过分的是,他甚至将优奈比作了动物。
“哦,就是这么回事啊。”增村冷冷地附和道。这并非增村刻意的伪装,他明白,当一个人过于激动时,情绪反而无从流露。
当天夜里,增村失眠了,而一旁裹着毯子的莲沼早已酣然入梦,传来的呼吸声也十分平静,似乎毫无戒备。增村知道如果现在动手,必然能够取了他的性命。
增村从洗涤池旁拿出了一把菜刀。他望着莲沼令人生厌的熟睡的模样,将紧紧握在手里的菜刀高高地举了起来。
但就在即将挥刀砍下的那一瞬间,增村突然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想要报仇的,应该不光他一个人。